高衙內新傳 第十三部 第四十五章
    和五年年中的汴梁,比往年熱鬧不啻倍數,這廂剛剛送走了高麗使節,那邊又迎來了遼國欽使張琳和耶律余睹一行。憶起去年遼國來使商談邊事,最終不費一兵一矢便收回了北地四州之地,再加上新近有高麗遣使送款稱臣,大宋子民無不興高采烈,酒坊茶肆間「收復燕雲」的呼聲時時可聞。

    不但是汴京的普通大眾,就連當朝君臣之間,亦多懷此想,甚至有人乾脆就認為遼國此番遣使就是要交還燕雲餘下地境,俯首稱臣來的。事實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雖說遼國目下已經打定主意權且隱忍,委曲求全,然而燕雲之地關係到遼國國本,時下天祚帝要重振旗鼓再討女真,燕雲的兵馬糧草更是須臾不可或缺,豈肯輕易割捨?

    因此張琳當庭宣讀國書時,其內容頗出乎一些頭腦發熱的大臣意料之外,不但沒有絲毫言語提及燕雲之地,相反卻大講宋遼兩國盟好百年,邊境白首之人亦不識兵戈,和平安定的大好局面來之不易,兩國都應該從黎民百姓的福出發,牢守盟約世世不替。

    張琳等人攜國書出發時,自然還不曉得高麗對宋入貢之事,如今到了汴京知曉此事,朝堂上張琳作的漂亮無比,竟公然稱賀大宋與高麗重修舊好,全不管高麗本是契丹屬國的事實。其實過往高麗遣使與大宋交往,遼國也都知曉,通常都會向大宋提出不痛不癢的抗議。卻去向高麗施加實質地壓力,所謂柿子揀軟的捏,契丹人雖然不大吃柿子,但這個道理還是懂的。如今高麗趁著女真攻遼,遼東道絕的時機,連保州都公然派兵攻打了,自是不會再把遼國的權威放在眼裡,張琳和余睹見事明白。連高麗都鎮服不住了。還拿什麼來責難大宋?索性裝大方。

    還別說。這一套起碼在朝堂上管用,趙等君臣都是自小受儒家經典教育長大,講的是禮義廉恥,看著遼使曲意迎合的模樣,一股精神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哪能拉下臉來為難人家?

    張琳所攜國書,正題當然不是單單給大宋上個架子就罷。反覆強調了宋遼友好之後,方說起近日新割四州,約定了大宋將對遼國予以糧食絹帛援助:「請與本年歲幣一同解運北去。」說白了,這是來催討錢糧地,額外還惦記著五十萬匹兩地歲幣銀絹呢!

    這話一出口,趙臉上登時掛不住,反差未免太大了些吧!想要發兩句厲害地言語,看著人家滿口的信義盟好。有道是凶拳不打笑面。這狠話偏偏又說不出來。

    主辱臣死,乃是儒家古訓,如今雖然主上並沒受什麼屈辱。但迎合上意乃是為臣子者的吃飯本領,朝堂上大臣濟濟百餘人,自然有那眼睛雪亮的。高強在一旁聽那國書中四驪六的已經昏昏欲睡,此時正好跳出來放言:「使人所言差矣!原議錢糧早已交卸,今四州已割,奈何又索錢糧?至於歲幣,未至交割時日,提前索取亦是無理,方今易應朔四州新近納土,原有榷場悉入我境,新榷場未復,兩國當先定榷場商事,方議歲幣。」所謂的權場,乃是宋遼盟約中在邊境開設的交易場所,兩國各自派遣商旅在此市易,從中收取商稅,同時官方地貨物更佔了交易大宗,大宋歷年的歲幣銀絹都由此項收入而來,慣例是每年秋十月在邊地榷場交付,而今榷場不再,有關交付的細節就得重新商議,因此高強所提的這兩點理由,倒也不算全然強詞奪理。

    張琳亦知己方稍嫌無理,奈何近來天祚擴軍備戰,在在須錢,糧草更是緊缺,至今御營中戰馬亦只得兩萬餘匹,濟得甚事?提前來索要歲幣,亦是無奈之舉。

    朝堂之上不是爭執之所,大宋皇帝也不習慣事事躬親,趙便下旨命樞密院與遼使詳議此事,而後假惺惺地又回顧了一下宋遼間的友好情義,囑咐不可過分為難遼使,而後鐘聲三響,教坊奏樂,皇帝退朝,大臣恭送畢,皆出閣門而去。

    出閣門西首便是樞密院,如今這大宋西府、戎機所在,只得高強一個正使坐鎮,副使童貫日前已受命為兩河宣撫使,又回河東任上去了,朝議雖有意增補一員,卻一時未定人選,高強奏議趙目下北地用兵事多,須用知兵之人,因此雖有幾位大臣論資歷足以升入宰執班,但趙卻遲遲不能定奪。

    而今既然事下樞密院,高強亦不敢怠慢,便即命人請了館伴葉夢得來一同商議。兩造坐定,這裡是高強的地盤,說話便也輕鬆許多,高強開口便笑:「二位使人,往返奔波辛勞?頃聞貴主至中京點兵,欲集燕地漢兵二十萬,分道以襲女真,其必有必勝之廟算乎!」

    張琳

    余睹與高強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了,情知他對於北地動捷,雖然身在汴京,卻絲毫不亞於他們在北地,是以也不以為怪,張琳便點頭道:「不錯,此事乃是某自建明,以為前次主上雖敗,失於輕舉,兵力既已不足,軍心更懷反覆,不敗者幾希!今方集漢兵為用,分道進擊,自無不克者,想我朝百年大國,地近萬里,豈有一敗於爾女真不能再起之理?待我主討平女真之後,自當謝過南朝援手之德,重定盟好。」

    想唬我?沒那麼容易!如今連你自己家的宗室都陷入悲觀主義,不願再奉天祚為帝,難道說那些漢兵會為這個行將覆滅的契丹帝國浴血死戰不成?高強啞然失笑:「張相公大才,自非我所能知,想來此番相公來索討歲幣錢糧,便是為了支吾這二十萬兵了?」

    不提錢糧還罷,一提錢糧。張琳禁不住地滿腹怨恨,當初高強要割四州之時,說地明白,一旦四州入宋,便將糧食北運,雖然這一條並未寫入盟約中,但大家嘴上說好地,少說也得五萬石。哪知高強取了四州之後。便拿著燕地漢民南返的事大做文章。交付糧食時諸般留難。據他們此次南下從耶律大石處所見的事實,至今也才交付了近四萬石,而且給地還是沒有去殼的粗糧,去殼之後精糧只得二萬石而已,今番張琳來索討的,便是這樁錢糧了。

    但這畢竟是小數目,主旨還在於歲幣。那可是五十萬銀絹,往年遼國不生變亂時,這筆歲幣已經佔到了他朝廷財政的極大份量,而今大舉用兵,花錢更如流水一般,這一筆銀絹對於遼國更是加倍的重要。

    想到中京、上京、長春州等各處百姓動盪,遼兵四處強徵人馬從軍地情狀,張琳深知這一筆錢糧是越早到手越好。橫豎這高強對於遼國虛實瞭如指掌←連臉面功夫都懶得作了,坦然道:「相公知北地兵事,若掌上觀文。某甚是欽佩。今雖雲未至歲幣交割之日,伏祈相公念在兩國百年盟好不易,先行解付歲幣北上過境,待平滅女真之後,自當重重酬謝南朝。」

    他與耶律余睹來時路上已經商量好了,南朝當年之所以定下澶淵之盟,為地就是花錢消災平息干戈。如今遼國勢弱,南朝不免蠢蠢欲動,有意收復燕雲,但究其情勢,若不到最後地步,終究不會訴諸武力解決。從前次南朝收取四州之後便罷兵之舉來看,這推測雖不中亦不遠矣,因此這用談判換時間兼討要錢糧地法子,二人亦決心要再玩下去,橫豎燕雲十六州外加平州、營州,十八個州郡,若是一次割四州的話,好有四五次相商哩!

    他提出歲幣之事,本是打個前站,料想高強必定要有所留難,再提燕雲故地之事,那時不妨再討價還價。哪知高強聞聽此言,只是一笑:「使人遠來至此,雖雲國事在身,亦不須急於一時,且稍洗風塵,明日再議。」說罷竟命葉夢得送客。

    張琳與耶律余睹不得要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回館驛。到得晚間,耶律余睹正不得安歇,在房中來回踱步,忽聽窗外有人輕喚其名,開窗看時卻是認得的,前次來汴京時深夜被人引去見高強,便是此人引領。

    白日間在高強那裡碰了不大不小的一個釘子,耶律余睹自然知道他必有他意,現今見到有人前來接引,哪裡還不知是高強有意安排?當下便隨著來人出了館驛,乘車來至一處僻靜宅院,進得廳堂,果見一桌酒席如前擺設,高強端坐主位,正自起身相迎。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耶律余睹也不客套,大馬金刀地入席,舉起杯來一飲而盡,沉聲道:「相公有甚說話,便請明言,某深夜到此,倘若被人知曉,多有不便。」

    「好,痛快!」高強亦乾了一杯,身子略略前傾,一句話驚得耶律余睹亡魂皆冒:「女真遣使泛海前來,與本朝商議夾攻貴國,定以燕雲漢地相報!」

    「什,什麼!」耶律余睹再也沉不住氣,臉色都變了。之前所以對南朝百般退讓,全因女真勢強,自從天祚御營一敗之後,更無餘力敵對南朝,這才委曲求全,若是一意強硬,惹得南朝刀兵相見,這兩面作戰可不是眼下的遼國所能應付過來的。然而即便出現了那樣的局面,還不是最差地,現今遼國可能遭遇最差的情況,莫過於南朝和女真夾攻,這樣有計劃的聯合作戰,比起分頭兩邊各打各的來,更加難以應付。然而高強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立時將這最可怕的前景呈現到了耶律余睹的面前,教他怎不心驚?

    「高相公,前次相公對我明言,不欲敗盟,今番為何……」

    高強不待他說罷,便

    他安心:「都統說的哪裡話來?人講信義為先,樹講當日某一言既出,自然不得反悔,所謂敗盟云云,更加無從談起。況且宋遼兩國兄弟之邦,那女真卻是茹毛飲血,凶狠狡詐之徒,前日高麗來使亦說女真不是好人,從來不守信義,某豈肯應他之請!」

    耶律余睹聞言心上稍安,方寸既定。腦子便能夠運轉,亦不須多費腦筋,也曉得高強不是這麼好相與地,他這麼慷慨地承諾不接受女真人如此便當地提議,當然不是為了耶律余睹說兩句感謝的話,更不可能把什麼盟約放在眼裡,所為的無非還是燕雲而已。

    只是明白歸明白,這件大事他也不可能作主。耶律余睹仍舊苦著一張臉道:「高相公。你深夜邀見。又將如此大事直言相告,某多承恩惠,實銘感於心。無奈如今我主方議集兵復攻女真,其意興勃然,倘若議割燕雲諸州與爾南朝,我主必定難從,以我之見。若是先割四州如前事,庶幾可從。」

    你當菜市場買肉,討價還價?高強臉上作為難狀,搖頭道:「都統,彼此都是坦誠相待,我亦無從遮掩,此事雖然不曾外瀉,然朝中宰執多有與某相異者。蓋因燕雲漢地本是我漢家所有。本朝太祖太宗力圖恢復不果,如今有機會得償素願,雖雲百年盟好亦在所不惜。某雖一意阻攔。卻恐眾意難違,一旦主上心動,命我率師北上與女真會攻貴國,那時某雖心中不願,王命在身亦無可如何,然則今日一別,他日相見只怕便在疆場矣!」說罷連連搖頭,不勝歎息。

    耶律余睹可不是什麼小孩子,哪裡會為他這番做作所動?高強地這幾句話說的雖然漂亮,其實卻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脅,那意思就是你莫要想輕易打發我,燕雲乃是我朝必欲得之而後甘心,你不給我就和女真聯手,打到你遼國覆滅為止,自己來拿了!

    難道說,真要將祖宗力戰所得的燕雲膏腴之地割讓南朝?耶律余睹素來自負是宗室豪俊,以契丹國事為己任,然而目下時勢比人強,他縱有千般智計,萬種武功,獨力亦難以回天吶!

    倘若今日是耶律大石在此,這類強硬派基本上是寸步不讓,反正割讓燕雲之後遼國多半也難敵女真,索性拚個魚死網破,說不得還有一線生機。然而耶律余睹卻和他不同,既然之前已經讓步了一次,這一次就有可能再一次讓步——儘管這一次所要作的讓步實在太大了些——這就是人心不同。

    割燕雲,遼亡,這兩者間作一取捨,儘管是萬般痛心,耶律余睹亦能判斷其中利弊何在,然而捨此之外當真無路可走?就算是他願意割讓燕雲以換取大宋地援手,首先要國中天祚以下君臣能接受此議,其次也要大宋拿出足夠地誠意來幫助遼國抵禦女真地侵攻,力保遼國國祚得延,度過眼下的難關,那時再作道理。

    「罷了,當日我契丹只是塞外一小族,太祖以迭剌部而起,歷代血戰百餘年而有如今之天下,倘使割了燕雲與人,不過復歸故地,他日養成氣候,又可再起。今日所割之地,所受的屈辱,他日定要百倍討還!」耶律余睹心意已決,點頭道:「寧與友邦,莫與家奴!當日相公贈我之言,至今猶在耳邊,且喜相公明智,能知女真不足信。相公能如此厚待,我又豈能顧惜區區燕地?煩請相公上奏貴主,出兵助糧,助我擊破女真,事成之後,當以燕雲故地相贈,並平營等塞下軍州,一併交還南朝便是。」之所以將平州、營州和燕雲分列,只因當日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前,契丹業已取得此數州,並曾多次打進燕山肆虐幽州城下,故而所謂燕雲十六州並不包括這些州軍。耶律余睹設想如此周到,已是橫下了一條心,既然要賣就賣個徹底,省得再討價還價,耽擱了時日。

    高強乍聽此說,出奇地並不覺如何喜悅,只因他在這件大事上下了無數功夫,包括如何一步步打動耶律余睹心中的防線,事事都設想周全,如今耶律余睹肯作此決斷,委實在他意料之中。

    「萬里長征,這才走了第一步啊……」高強想起十年辛苦,如今終於是走上了這條路,心中不禁有些唏噓,向耶律余睹點頭道:「都統誠能如此,真是壯士斷腕之舉,我朝蒙貴國交還故地,念及兩國兄弟之誼,自當盡心竭力,以助貴國存續。只是今夜私會,都統亦不曾先得貴主之命,此約亦未必得行,某在此斗膽問一句,都統雲交還燕雲各地,當以何時定約,何時交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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