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政和四年十一月護步答岡之戰之前的遼國是處處狼安的話,那麼此後的半年之間,北地的局勢簡直就亂成了一鍋粥,遼主大敗的消息猶如一枚投入滾油鍋裡的震天雷一般,把原本就已經蠢動不安的各方勢力完全引爆起來。
首先自然是在舉國決戰前夕舉起叛旗的耶律章奴了。這位契丹宗室究竟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悍然背叛遼主天祚,當世並無多少人知曉,然而這行為的直接後果就是導致了天祚在與女真的決戰中黯然失利,遼國最忠誠和精銳的師旅損失慘重,最終能夠從戰場生還回到天祚身邊的兵馬只有二萬餘人,超過三萬人在護步答岡及此後的一系列追擊戰中橫屍疆場,餘下的兵眾則對契丹完全失去了信心,紛紛在東北各地嘯聚劫掠,淪為盜賊。這些兵將的戰鬥力比尋常盜賊強盛許多,又大多熟知遼兵的作戰部署,因而更為難纏,對於東北已經爛的局勢不啻是火上澆油。
讓人無奈的是,這類盜賊的增多從客觀上還是幫了女真的忙,只因這些人多半都被女真殺的怕了,平素劫掠時驍勇無比,一旦遇到女真人就落荒而逃,逃不了就索性束手就擒,投入女真國中,反過來又能引領女真兵攻襲遼國州縣,結果徒然使得女真的勢力膨脹更快。
那位始作俑者的耶律章奴,此後的表現則就如同一個失敗地普洛米休斯一般:他遁走途中便遣使知會在燕京的死黨、魏國王耶律淳地妻舅蕭敵裡。請他煽動耶律淳自立為遼主,據有燕雲之地。以為中興之計,而後自己則急趨錦州,匯合錦州刺史耶律術者,得兵千餘人,準備從此南入燕京去尋耶律淳。
怎知耶律淳與他不是一條心。聽聞耶律章奴舉事之後正在猶豫間。那天祚的使者蕭乙薛便到。持御札招集燕京群臣曉以大義,眾人聽說耶律章奴臨陣叛逆,也不管他到底是存了什麼樣的救世大志。無不切齒痛罵其賣國無恥,該當碎屍萬段。耶律淳一看眾心如此,當即反水,將自己的妻舅一家盡數砍了腦袋,自己提著前往上京去向天祚請罪去了。
耶律章奴在錦州得知這個消息,正如揚子江心斷纜。前進不得,後退不能。一時連死的心都有了。後來與耶律術者商議之下,心想一不作二不休,既然陣前反逆這種事都作出來了,怎麼也要拚個魚死網破,若能作掉遼主天祚,尚有一線生機,耶律淳既然不肯出來作遼主,索性就由他耶律章奴自己來作罷了!
此時恰聞追兵耶律大石將至,耶律章奴便遣使去結交當地盜賊。買通了饒州渤海摩哩一黨,以為奧援。這摩哩起兵叛逆已經數年之久,一直四處游擊,遼兵奈何他不得,如今被耶律章奴許以高官厚祿,並傾錦州府庫財寶以賄賂之。便欣然答應為章奴效力。耶律章奴得了這一支生力軍,便在錦州城外打了耶律大石一個伏擊,耶律大石不防章奴伏兵,又兼眾寡不敵,吃了一個大敗仗,兵退顯州去了。
章奴戰勝得志,便即悉眾往上京去,預備與天祚決戰。以爭奪遼主之權。路經祖州之時,耶律章奴率領僚屬參拜遼太祖阿保機之廟,哭訴自己並無篡逆之意,只因天祚無道。遼政傾危,故而不得不然,祭詞中有「上則安九廟之靈,下則救萬民之命」等語,在場契丹人無不感奮流涕。章奴又傳檄各州縣部帳,眾心漸漸歸一。
無奈章奴本軍甚少,那渤海摩哩部眾倒佔了大半,後來又招誘了許多亡命之徒,隊伍軍紀自然無法保證,一路上這些盜賊在上京道遼國地根本地帶大肆擄掠,搞得天怒人怨,那些契丹本族人就算能同情章奴起兵地苦衷,卻也不認為他有能力登上遼主之位了。
這等篡逆大事,人心地向背比兵力強盛委實更加重要,章奴所部這麼一搞,頓時將那些忠心言語所造成的些許效果盡數敗去。
此時若是章奴果真梟之心,索性以暴力威服上京各部,強行擴充兵力,或許還能多攪些風雨出來,怎奈耶律章奴本心亦是想要振興大遼,見到自己不惜陣前反逆,結果卻是處處碰壁,現在連本族的百姓婦孺都成了犧牲品,心中如何能堪?
待軍至上京,留守老將蕭兀那率眾守城,力戰不屈,連日殺傷章奴之眾甚多,這幫烏合之眾見佔不到便宜,章奴自己又是意志消沉,竟然一夕遁散而去,留在耶律章奴身邊地只有他的親信耶律術者等千餘兵眾。
此時章奴已成必敗之勢,又聽說天祚從東北回軍上京,已經將到廣平澱了,章奴彷徨無計,率軍向南遊蕩。這當兒便輪到那遼國上京的順國女真阿鶻產大王粉墨登場了,他率領本部三百騎女真為先鋒,另有蕭兀那派給的數千上京契丹兵馬為佐助,追在章奴背後施以突襲,章奴眾心已亂,被這一擊當即潰散,僚屬貴族二百餘人陣亡,餘眾多半敗散,耶律章奴的副手耶律術者被擒於陣,縛送天祚行在處,處以斬首之刑,叛逆諸臣的妻子或配役繡院,或散於近侍為奴婢。
章奴自己卻脫身逃走了,左思右想無處可去,這位自詡地大遼忠臣居然想出投奔叛國女真這樣的餿主意來。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也看不下去這樁鬧劇,章奴在逃亡途中被遼兵認出擒獲,縛送天祚行在。
天祚獲此大逆不道之臣,激動地渾身發抖,指著他鼻子一番大罵之後,命人將章奴五馬分屍而死,死了還不讓他安生,又命使者將其屍首分別傳檄遼國五道。以彰顯叛逆下場,震懾其餘。
耶律章奴地路走到了頭。另一位的人生卻迎來了一個大拐點,此人不是別個,正是那位「順國女真」阿鶻產大王了←此番戰勝耶律章奴,乃是佔了幾樣便宜,一則章奴之眾烏合。又在上京城下吃了不少苦頭。本已成潰散之勢;二則章奴自身對於起兵叛逆已經深懷悔恨。不肯力戰,使得他能夠在追擊戰中大獲全勝。
然而在女真起兵連勝契丹地大背景下,這位女真大王的戰績便被無限誇大。傳到後來就成了「順國女真阿鶻產大王以三百騎一戰而敗耶律章奴三萬之眾」,兵力對比之懸殊更勝阿骨打所創造的二萬兵勝遼兵七十萬的神話——儘管那已經是誇大了好幾倍的版本了。
阿鶻產此戰獲勝之後,心情大概和那三國演義中劉備脫離許昌時頗為相似,叫做「頓開金鎖走虎豹」,也不想回上京去向天祚領賞了,逕自領著部下兵就往東而去。想要來個反攻老家,打回星顯水故地去。
哪知剛走到一半。這條路就走不下去了,何以?原來那東京權留守高永昌聽聞天祚敗績,章奴作亂,一顆心也蠢蠢欲動起來。這高永昌也算不蠢,還派人前來試探常勝軍地態度,怎知道郭藥師和花榮這裡早已等他多時了,當即大表,附送糧米千斛。
高永昌自捉了劉參議之後,早知常勝軍與南朝關係密切,如今得了這枚定心丸。只道南朝也有意趟這一遭混水,頓時信心百倍,便命人在東京道各處州縣傳檄,以恢復渤海故國為號召,號令渤海人盡歸他旗下,行其「反遼復渤」的民族復興大業。
如果把阿骨打和耶律章奴計算在內地話,高永昌算是遼末第三個有意為帝之人,當然他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過他這麼一舉反旗。契丹在東京道原本已經徒居形式的統治秩序頓時土崩瓦解,渤海人紛紛揭竿而起,到處趕殺契丹和漢人等各族,遼東大地處處殺聲。各路人馬縱橫來去,直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遼東各族雖然多數善戰好勇,但人心中對於安全感的追求卻與他人無二,遼陽府亂的不成樣子,各部無不想要尋求一個安穩之地,於是東奔女真西走契丹,南走常勝軍,這三條路上的各族百姓絡繹不絕,其中倒還是南奔之人最為眾多。
之所以常勝軍之地能得眾心,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名字較為好聽,一來常勝軍自遼季災荒以來便一直足食足兵,戰亦多勝,對於逃奔彼處地百姓也都能一一安頓,名聲自然甚佳;二來高永昌新近起兵復渤海故國,也不敢開罪這麼個強鄰,謹守著與常勝軍的約定不違,其兵眾對於南去的百姓極少留難;其三就是郭藥師和花榮等人將麾下大兵分路派出,鎮撫道路,接納百姓,招諭工作作地甚有條理,也極大地增加了各路難民的安全感。幾樣加起來,就造成了如今向南滾滾而去的東京百姓人潮。
趁此時機,郭藥師一面令諸部加緊招諭流民,一面遣大忭部攻入曷蘇館路,以張暉部為前導,直取那胡十門部女真。這胡十門說來也有趣,其父撻不野在高永昌身邊為官,他卻不肯去投高永昌,曉諭部族,說自己和女真國主阿骨打乃是同族,目下東京大亂,不如去投阿骨打為上。
要說這胡十門世居曷蘇館路,如何會與那阿骨打同宗?原來此人說自己的十幾代先祖和阿骨打先祖乃是同胞兄弟,後來阿骨打先祖北上謀生,他自己地先祖則入了高麗,其後人因契丹破高麗,便移居到此。有這一段因緣,便可前去投奔了。
實則其時女真並無文字,那什麼先祖傳說云云的大概和中原華夏的創世神話傳說差不多性質,哪裡能做得准地?胡十門這般亂攀親戚,無非是看阿骨打起兵破遼,女真一族行將得勢,想要趁早投靠,謀一個前程罷了。
只可惜有張暉這個熟知系遼女真內情的嚮導在先,又有大忭所部近萬海兵在後,胡十門的部族剛要起身去投女真國,便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這時候胡十門所部的表現就大大玷污了女真人在遼東所建立的赫赫武功,連像樣的抵抗都沒來得及組織,就被常勝軍一萬餘眾四面合圍,兩句象徵性地招降之後,當即揮軍掩殺,可憐胡十門所部一萬餘人,丁壯被悉數殺盡,老弱沒為奴婢,發付給張暉等降順的系遼女真千戶,胡十門本人則被張暉生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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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戰之後,正如張暉所預料的,曷蘇館路眾女真部落被一舉震懾,常勝軍所展現出來的順者昌逆者亡的氣勢,正符合塞外諸族對於強者的定義。況且這些部落久居遼境,早已開化,若要他們去投奔生女真同族,感覺上還有些像「屈尊」一般,而投靠文治較盛的常勝軍就不大有這類心理障礙了。
至此,高強那由常勝軍招撫曷蘇館路女真的計劃,才算是大致成功,總計陸續招得系遼女真部族數百種落,八千餘戶,單單甲士就有近三萬人之眾,足足抵得上完顏女真國目前所有地女真人兵力了!
此消彼長,對於女真國潛力的打擊無異於一次殺敵數萬的大戰役,而常勝軍的兵力則由此一躍而達到十萬人以上地等級,勢力範圍更是擴展到了遼國邊壕東境,與生女真曷懶甸諸部接壤。
在這樣關鍵的時候,那完顏阿骨打等人為何無動於衷?原來這女真國諸將心存必死之心,一戰而勝遼主天祚,獲勝之後的狂歡竟達五日之久,就連阿骨打、粘罕等謀國君臣也都沉醉其中,就更不用說其餘了。當狂歡過後,女真國中居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提出既然破遼,立國已穩,便可同享富貴,無事征戰了,反正女真人自來儉樸,目前所虜獲的財帛已經超出了這些人最輕狂的夢想了。
阿骨打甚有雄才,自然不會滿足於眼前的區區勝利,無奈女真人從來都生長於山野中,如他這般心懷大志者委實寥寥可數,在達成了當初起兵的最低目的——抗遼立國之後,以為大功告成者還不在少數,甚至有些完顏部的大人也都作如是想。
內部不靖,外部又有許多部族前來歸順,阿骨打身邊極度缺乏理民的長才,以至於這新生的女真國亂作一團,不得不花大力氣來整頓內部,一時間無力對外征伐,女真這只戰爭猛獸在這段時間內就這麼陷入了冬眠期,給了常勝軍以迴旋的空間和時間。
其實就算阿骨打本軍不出,其國相撒改部在曷懶甸的兵力也著實不弱,倘若能出兵東京道,對於常勝軍也是一個大大的麻煩。不過這撒改一部也一直沒有閒著,當阿骨打在北線起兵反遼之時,撒改只是遣自己的長子粘罕北上相助,自己則督帥斡賽,斡魯等諸子南攻高麗,雙方各築城相互攻殺,打的熱鬧非常。
阿骨打擊破天祚親征之後,高麗也知女真勢大,不敢再與之爭競,便遣使與撒改議和,雙方就地停戰,同時請求阿骨打允許高麗攻打遼國的保州之地。這保州乃是遼國當日攻打高麗時所置重鎮,位於鴨綠江入海口南側,即今朝鮮新義州之地,對於高麗來說,這就是釘在家門口的一顆釘子,每欲去之而後快。
阿骨打也算是絕了,他一面對高麗來使以禮相待,款待其在國中暫留,許其自行攻取保州,一面又命人飛馬傳訊給撒改,命他即刻率大軍併力去攻打保州,務必將這要地先取在手中,以便日後攻打高麗之用。撒改得旨,便即全軍沿鴨綠江而下,去攻打這保州,到彼處一看,原來高麗已經派兵前來圍城,於是這保州便呈現三足鼎立之勢,城裡是仍忠於契丹的數千孤軍,借城而守,城外北面是女真營壘,南面是高麗營壘,這兩軍一面要攻城,一面又互相扯後腿,保州城下打的燦爛異常,煞是好看。
如此亂局之中,試問女真國哪裡能騰出手腳來管東京道的閒事?
政和五年五月,當招諭曷蘇館路女真之事大致完畢之後,郭藥師便會同花榮等部,開始將精兵向東京遼陽府一線調集,預備攻打高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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