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見眾軍士都已敬服,便輪到高強說話了←來到台前,掃視台下羅拜眾軍士,大聲道:「爾自雲願受軍法處置,可知干犯了那條那項,當杖當斬?」
那劉和幾人不意高強有此一問,彼此看了看,都有些傻眼∥時軍士大多不識文字,軍規亦背不全,加上宋朝文人治軍,軍規弄的複雜無比,最簡約的版本也有十七條五十四斬,他們哪裡記的全?再者,今日這件事又較為特殊,是高強在原有的宋軍校閱式格上加碼,軍法自然不載,是以又哪來的處置?
劉和見無人接口,他橫豎已經到了這地步了,只得硬著頭皮道:「小人冒犯相公和統制虎威,不服階級之法,自當受罰。至於其餘,當問軍吏。」
高強心中暗暗點頭,這劉和自身射術甚佳,本來眾軍士縱使鬧事也與他無關,卻被推選出來說話,為人甚有擔當,此時又甘願受罰,那是將鬧事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了,區區一個軍士,願意為了袍澤這般委屈自己,煞是難得。
便將手一指台下諸軍,喝道:「爾等聽真!式格不同,自是本相主張,爾等不知,何過之有?至於校場喧嘩,乃軍法之禁,奈何法不責眾,今將爾等原屬各軍應得恩賞減去一等,以為懲戒,爾等可心服了?」
眾軍士見既不殺也不打,只是扣了各人軍將所應得的賞賜,自然個個服膺,大叫得令。只是這下卻惱了領隊的軍將,當即有一個將官跳出來,向上道:「相公如此處置,小將不服!既是軍士犯事,為何降責各軍?此地須是校閱兵士,不是各軍受命之戰場!」
高強看他服色,卻是一員指揮使。一問之下卻巧了,正是劉和那一隊的領隊將官,看來是劉和等人射術出眾,他本該受上賞,如今卻見財化水,利益交關,便即跳了出來。心中不免暗喜,本衙內正要尋你的岔子。這般跳出來豈不正中我下懷?
當即提氣喝道:「軍士校閱,皆有式格可依,本相自行升降式格,兵士不解亦是人之常情,既然韓統制獻技,諸軍皆服,此事便已無礙,何須處置?所以降責各軍者,乃是因爾等軍將不守本分之故!」
那軍官一愕,還沒反應過來。卻聽高強喝道:「爾等軍將。職責統率兵士,當上下一心,為何方才眾軍士不服式格。爾等不出,直到此時黜減各軍恩賞方出?分明是但惜己身,不顧軍士死活安危!於軍法,則下情上達自有階級,爾等不為軍士伸張,上官有恩則歸於己身,下軍有怨則諉過於上,如此緣奸犯事,如何做得軍將?若論軍情,則爾等平日不恤士卒。一旦臨陣,白刃相交,敢望軍士捨身向前,與爾等共生死休戚乎?」
一頓痛罵,那些軍將個個低頭不敢言語,只覺得周圍兵士們投來的目光中充滿鄙夷不屑,有的軍將把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剛剛出頭來說一句話也好,何至於現在這樣被罵的頭也抬不起來?這往後還怎麼統領這些兵士?
高強罵了一陣°是過了癮了,又指著劉和等幾名出頭的軍士道:「數千人不服,只得你幾個出頭,卻又都是本不關己事的,足見爾等都是有肝膽的好漢子,今本相不但不怪罪爾等,並進爾等官各一階,加賞錢每人十貫!」劉和幾人喜出望外,台下磕頭道謝不已,當有參議司的軍吏上前記下姓名等項,現場便發下賞錢去。
到此人人都以為這事就算完了,哪知高強卻意猶未盡,命人下台去傳令,不一會只見李逵和幾個大力士舉著那面白布大旗上台來,照著高強的吩咐,將大旗插在台前。高強指著旗上那「公開公正公平」幾個大字道:「諸軍看了!本相閱兵,便以這六字為重,校閱高下悉依式格,無人例外,諸軍但有疑意,許向各處參議司軍吏告訴,只須不是栽贓誣告,便言者無罪!」那李逵也不曉得高強說些什麼,只覺得上萬官兵的眼光都在看向自己這裡,當即挺胸凸肚,越發顯得李鐵牛煞是威風。
這一道令倒是新鮮,須知宋時軍中最重階級法,上官對下級直可予取予求,下級若是上告時,即便告的有理也要受罰。到了和平時期軍紀廢弛,這形勢卻又有所變化,上官因為指望著下級為他賺錢,又要上下串通占缺吃餉,以至於有些上官反而不敢得罪下官。
凡此種種,都不是一支健康的軍隊所應有的。是以高強在練常勝軍時,第一要點就是重申階級法,建立上級對於下級的權威,使得令行禁止,號令專一。原先常勝軍領兵大將都是高強的親信,後來收編梁山後,這些招安的頭領與其部屬又都是多年相處的,因此更加強調階級法,俾以軍紀洗去其江湖氣。
但今次校閱之後,常勝軍勢必大舉擴編,新補充進來的兵士要重新適應新的部隊和軍規戰法,自然有許多衝突齟齬之處。這時候倘若一味用階級法的權威壓制,效果可能適得其反,因此高強便擬將參議司的軍吏派到營一級去,以此作為下情上達的管道。不過現在還處在校閱期間,因此也不即明言,只當是參議司軍官主持校閱,順便為之。
今日校場之事,當天便轟傳全軍,參加校閱的軍士人人振奮,都道高使相責軍雖嚴,然信賞必罰,且能體恤下情,劉和幾人雖然出頭冒犯,卻不罰反賞,便是明證。眾領隊軍將倒有些犯愁,原本以為此次校閱恩賞從優,可以從中撈一筆,哪曉得式格升高,這恩賞不是那麼好拿的,而且高使相脾氣不好伺候,根本不把軍將放在眼裡,叫人如何不愁?
高強回到自己帳中,便有牛皋領著自己同行地百餘人前來參見,那呼延通已知高強看破他地貓膩,因此索性也跟著來。待問牛皋前後情由,果然不出所料,當初這連環馬軍便是駐紮在汝州,牛皋因事結識了呼延通,彼此交情甚好。呼延通本有意引進他為官軍,不過牛皋家中頗有幾畝良田,捨不得離開,因此未能成行。
後來經過這括田所一事,牛皋卻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想說人生在世,單求填飽肚皮是不成的,人若不上進。天就來欺你了。因之便想起呼延通來,便將家中事交託給兄弟,自己招集了一些平日交好地土兵弓手,大家前來尋呼延通投軍。這一尋,先找到青州,又從青州找到大名府,委實吃了不少苦頭,弄的衣衫襤褸,乞丐一樣。到了這裡,好容易找到呼延通。卻得知連環馬軍難得進人。這高強校閱又閱的是河北諸軍,牛皋等人大為失望,回首來時之路。幾乎沒有勇氣再走上一回。
呼延通見他們來的不易,便想要相幫,只是他上陣衝鋒是一員猛將,心思卻不如何靈動,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來一個主意,叫他們到校場去鬧,見著高強便苦苦哀求,以他在青州與高強相處的經驗來看,這高使相年紀輕輕,懂得體恤下層的士卒百姓。必定心中不忍,料來會收留牛皋等人了。
高強聽罷,瞪了呼延通一眼,心裡卻覺得說的不錯,若和這時代的士大夫們比起來,高衙內確實當得起體恤下情這幾個字。便向牛皋道:「爾等既然遠道來了,足見心意甚誠,我若以軍法之故拒之千里,未免冷了爾等報國之心。只是今次閱兵。委實不及汝州,自不可叫爾等入常勝軍,究竟如何安置,容我細細思之。」
牛皋本以為校場一鬧,高強不加怪罪,這從軍之事已然是板上釘釘了,哪知又起波瀾,情急之下便道:「相公,小人亦知軍法嚴謹,亦有募兵之格,只是小人身受相公大恩,無以相報。倘若相公不收,小人亦只得跟隨相公左右,只待相公再募兵士之時,便即相投便了。」
高強哭笑不得,這不成了死纏爛打了?只聽說過對於自己有好處的事死纏爛打的,卻沒聽說過這等為了給人當兵而死纏爛打地,須知牛皋這等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最是宋朝軍隊喜歡招募之人,往往在軍中陞官升地最快的都是這類人,他會如此懇切地要拜在自己帳下,足見這罷去括田所之事對他影響如何巨大,而反之亦可證明,括田一事對於百姓的傷害之深了。
見牛皋其意殷殷,高強亦是無可奈何,再問牛皋同行眾人,遭際亦是相等,都是曾經深受括田所之害的人,便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了爾等,有武藝者便在我帳前作個牙兵,餘者亦只在我府中行走,如何?」
牛皋等見高強鬆口,如何不喜?吩咐磕頭稱謝不已,高強叫曹正進來,安排這些汝州人且去歇息,待明日與石秀一同看過各人心性本領,再各自定用。牛皋便被留了下來,高強對他的武藝有些好奇,找了幾個牙兵和牛皋一過招,發覺此人武藝粗糙,但力大過人,一根桿棒隨意揮舞,便叫人難以招架,至於槍法則委實差強人意,在高強看來,大概也就和他自己屬於一個檔次的。
便命人取了幾件兵器來,都是力大之人所合用的,什麼大斧、狼牙棒、鐵鞭鐵鑭,雙錘,一件比一件重。牛皋一一舞過了,卻道那雙鐵鑭甚是合手,亦愛大斧,不知如何取捨。高強便都送了給他,又命曹正尋一件盔甲來給他穿上,再將雙鐵鑭佩帶背後,單手拉著大斧,眾人看了盡皆喝彩,都道好一員虎將!
牛皋咧著嘴笑,亦不知言語遜謝,高強反喜他質樸,到底是莊戶人家的出身,這要不是被官府逼急了,恐怕還不曉得出來搏條出路△性命人去請了索超了,請他作牛皋的師父,教習大斧和鐵鑭的使用之法,索超自無不從。
轉天校場又開閱兵,這一次眾軍士都知道了式格提升之事,亦無可怨尤,只得盡力作去,心平氣和之下,中式者反較昨日為多。如此一連十日,諸官軍次第閱罷。
到得最後兩日,閱地乃是沿邊各地的民兵弓箭手,這幫人卻叫高強開了眼界。只見一個個鎧甲不完,衣服不齊,旗號散亂更不待言,但各項成績卻比官兵絲毫不差,馬上成績更是普遍好於官兵,想是邊地百姓民間多馬,接觸的機會多了之故。
全數閱畢,最後則是常勝軍的表演,由韓世忠背嵬軍作馬戰示範,武松黑風營作步戰示範,而後由這兩軍列成陣勢,楊志、李孝忠、史進等五將作為對手,雙方來了一場實戰演習,但見羽箭飛空,殺聲震地,儘管箭是無頭箭,兵器都是木棍,然而一場打下來亦是數百人帶傷,有十餘人傷勢甚重,好在無人陣亡,自有安道全地醫護兵抬去救治了。
諸軍演罷,重行列成陣勢,接下來就是進行頒賞,點將台前堆垛起錢絹金銀等物,高強坐在台上,一面聽陳規在那裡大聲宣讀校閱成績,各有賞賜,一面心裡盤算說辭。
好半天功夫,這賞賜才頒完,陳規請高強說話。高強來到陣前,望望下面幾萬人,偌大的校場擠的滿滿當當,心說我這麼說話,前面的人還好,後面的人聽得見麼?萬一再有人講點悄悄話什麼的,隊列中的人大概也就能聽到嗡嗡嗡的聲音了罷?還是常勝軍軍紀較嚴,隊伍齊整不說,隊列裡也聽不見悄悄話。
當下亦不多說,把手一揮,牛皋和李逵合力,又打出那面「公開公正公平」的大旗來,高強大聲道:「列位將士,若有願入我常勝軍者,便向前三步!」反正常勝軍的實力已經顯示了,待遇麼,這幾天校閱地同時,各位參議司的軍官也沒少宣傳,高強落得省些口水。
幾萬人的軍陣,一時鴉雀無聲,眾軍士愣愣地看著高強,有的看看那面大旗,又張望著常勝軍的整齊軍陣,心裡亦不曉得想些什麼。
高強微微皺眉,這些軍士都是各軍的精銳,他就算可以用軍令強行調入,卻也難免眾心不平,須知這可是關係到河北和京東的幾十萬禁兵,豈同等閒?
忽見那軍陣中一陣小小的亂,幾個人排眾而出,走到台下,向高強施禮,而後站在當地,亦不言語。高強看時,認得是劉和等數人,都是那日出來為眾軍士出頭,反受了恩賞之人。當時心中甚喜,只要有了起頭的,那就好辦,剩下地便是眾軍士各自的心意如何了,自信經過自己這幾日的作為,那些真正願意為國殺敵的精銳軍士,亦當心有所動吧?
果然這幾人走出來,往台下一站,便是不言之教,隨後便有軍士三三兩兩地出來,自覺地跟在他們身後,排成隊列。人越聚越多,耀眼的紅色軍服漸漸匯聚成燎原的大火一般,直到最後,大部軍士都站到了點將台前,隊伍列的整整齊齊。這片火焰之後,卻還有一大片雜色,便是沿邊各地的民兵,這些人和尊奉軍令來參加閱兵的軍士們不同,他們既然來到這裡,便是存了從軍之心,是以幾乎所有的民兵都站到了隊伍之後,只是這等人平素不習隊伍,站的亂七八糟,擠成一團,這麼看起來不像是軍士,倒像是一群災民。
高強心情大暢,便是真的災民也看得順眼了。當即把手向那面大旗比了比,提起丹田氣叫道:「列位將士,我亦無多話,這一面大旗,便是我交於爾等的然諾!」
一語既出,眾軍士轟的一聲,頓時鼓噪起來,自來大宋臣武將,幾時見人這樣對待過軍士的?卻聽韓世忠在常勝軍陣中喝道:「擂鼓,唱滿江紅!」
一通鼓響,三軍皆寂;二通鼓響,一人領起,及至三通,則字字直衝霄漢:「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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