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二部 第三十五章
    蔡京的地位身份,還有輩分都擺在那了,即便是出了這件大事,高俅父子也不得怠慢,接了帖子便即出門降階相迎。

    車駕到處,蔡京由梁士傑扶著下車,高強打眼一看,幾日不見,蔡京的精神比前日剛吐血時還是好了一些,只是頭上白髮更多了些,而且神情惶急,迥非昔日的鎮定大度可比,大約是因為今天這樁刺殺案所及了。

    高俅率子上前見過了蔡京和梁士傑,卻不見親家公蔡攸蹤影,不免動問。蔡京見高俅問起,不禁一陣氣促,恨恨地向後一指:「這,這不孝子便在後面車輦中,望太尉許可,連車輦一同抬進府中。」

    高強一怔,心說蔡攸見不得人還是怎的?高俅卻似對此毫不意外,滿面堆歡道:「姻婭乃通家之好,車輦入府也無甚不可。」隨即命門下虞候和押局大開中門,將蔡京所指的那座車輦給引了進去。

    這一引,拐了幾個彎,一直到了高俅的書房外才停下。高俅吩咐餘人悉數退出,只留下幾個心腹軍將,四下巡視完畢了,才上前掀開車簾,望裡一張,復笑道:「親家翁,別來無恙?」

    高強大奇,上前也是一張,但見蔡攸趴在車裡,身上蓋著被子,那樣子豈止是無恙?簡直就是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蔡京手裡拉著杖,咬牙道:「多承太尉相容,俾老夫得以剖白己身,實是寬宏過人。自承聞參謀送來貼狀,老夫得知大相國寺之變,立時喚來這逆子問訊,不意他凶狡奸猾,初時竟是不認。還是老夫令他手下家將出首,前後始末查的明白,方得情實。委實是這逆子一人所為,幾個家將亦是只供驅使,從外地延引些亡命之徒來,驚擾了令郎,老夫教子無方,憂懼難言,只得將其痛責一頓,押來交給太尉發落。」

    蔡攸干的?高強聽到這個結論。不管是真是假,情理上倒是說的通,似此無謀之舉,蔡家上下大概以自己的這位老丈人最有可能作的出來。這麼一說,蔡穎倒是被自己冤枉了?卻又不然,所謂父子一體,蔡穎雖是女流,一向卻都心向外家,她老子作出來的事,算到她頭上也不能說是冤枉了。

    只是如此一來。自己這婚姻怕是要了帳了吧?休書要怎麼寫法?

    高強在一邊低著頭不說話。高俅卻在那裡沉下了臉,掀著車簾向蔡攸道:「親家翁,你我兩家如此親近。縱有些誤會時,但遣一介使節繼書來,小兒縱是不孝忤逆,我自會管教於他,因何要招引亡命,行此下作之事?高俅不明,須得親家賜教。」

    蔡攸也想說話,無奈只一動彈,牽動傷勢,只痛的呲牙咧嘴。話也說不齊全,顯見這一頓打著實不輕,傷後不得休息,又搬來這裡過堂,堂堂樞密直學士總算是嘗到了公堂上罪囚的苦楚。

    見蔡京氣得渾身發抖,梁士傑恐怕牽動了蔡京地病情加重,忙請蔡京到房中暫坐,聞渙章陪著說話,自己拉了高俅父子到了一邊。低聲道:「這事的起因,適才恩相也問明了,卻是蔡大兄不忿恩相不得復起,也不知他如何想法,竟歸咎於太尉令郎,高樞密相公。也是他不合聽了幕客教唆,說道高樞密之所以搖動今上者,徒以錢莊和應奉局爾。倘若能除去了高樞密,由太尉令媳取得印信,必可攫取此二司,以此事上,亦可得其利益,則蔡大兄雖欲自行登相,也非不可得了……」

    話說到這裡,高俅已是勃然大怒,道:「焉有是理!焉有是理!我父子之事蔡氏,自謂不為不謹,蔡學士奈何如此苦苦相逼,竟欲置我兒於死地,取而代之?似此可謂人父者乎?」

    高強低頭不說話,他心裡明白,就憑剛才老爹的那種鎮定表現,定是已經預見到了這種情況。不管是不是事實,眼下還沒有到高家和蔡京的文官集團拆伙的時候,那只會給了其餘政敵以可乘之機,並且這種聯盟關係隨著蔡京的可以預見的淡出,眼下更有加強的必要。這也是蔡京不惜將自己地長子推出來受過的原因所在,犧牲了這一個,倘若能平息高家的怒火,對於他蔡氏的眾多門生子弟來說,實在是一筆賺大了的買賣。

    在這種大形勢下,這次刺殺到底是不是蔡攸主使,有那麼重要嗎?高俅此時的憤怒,其實也不過是一種姿態,期待著從蔡家那裡得到更多的好處而已。

    梁士傑自然也是深明箇中奧秘之人,他此次伴著蔡京父子一同前來,也正是因為他地位居中,可以比較方便與高家討價還價。見高俅如此憤激,他也跟著罵了蔡攸兩句,打了兩下太平拳之後,卻道:「太尉明鑒,此事雖是蔡大兄主張,其中涉及太師府與太尉府兩家,乃是我朝文武兩道之領袖,倘若此事交到開封府,宣諸於眾,必定上達天聽,到時聖心震動,朝野激盪,蔡家雖是大受牽連,即便太尉府也未必有多少得益處,徒令小人稱快而已。」

    果然高俅見好就收,沉吟道:「相公如此說,本帥亦是理會得,只是蔡親家作出這等事,當真人神共憤。若不能明正典刑,就如此輕輕放過,我父子又如何自處?」

    梁士傑連連點頭,按照他心裡的想法,恨不得就這件事把蔡攸這個大麻煩給清了去,大家乾淨。無奈蔡京來前已經對他說好,無論如何,蔡攸這條命須得保住,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蔡京這幾個兒子雖然不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樣,但蔡京對兒子們還是極力照拂的。

    他見高強在一旁站著旁聽,只是不說話,便拿他扯開話頭:「賢侄,此事你所身受,此時心中湯煮,那也不必說了,如此人倫慘變,誰也經受不住。只是恩相眼見將退,他老人家無負於你高家,對你更是百般提攜,終不能忍心叫他老人家老來失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罷?」

    高強本來是想這種麻煩事交給老爹搞定最好,既然問到自己頭上,只得悶聲道:「梁相公,恩相待我不薄,我卻無以相報,相公說是如何,那便如何罷了。」

    梁士傑眼睛一亮,他可不曉得高強在蔡京復相這件事情上背後搞地鬼。見高強竟如此好說話,正是求之不得,忙道:「賢侄,如今蔡大兄已經被恩相重重責打,恩相有意回杭州將養病情,他老人家地意思,就將蔡大兄外放杭州為官,一是父子朝夕相見,以便蔡大兄奉養恩相,也便於他老人家加以管教。有份犯上的家將兇徒。自然由太尉府交由開封府。以京東強盜遺孽論處……」

    他剛說到這裡,高強截道:「梁山十萬之眾新近招安,相公將這件大事落到京東強賊頭上。倘若今上興起大獄來,敢是要逼這些人再度造反不成?萬萬不可,只說是關外馬賊入關行兇罷了,我昔日出使塞外受馬賊攻擊,此事眾所周知,如此說法,可保周全。」

    梁士傑本是隨口一說,見高強這般周全,也就應承了,又道:「賢侄倡議平燕。此事雖然得今上之心,宰執百官卻多有不服,待機而作而已。自今以後,凡我蔡氏門生故舊,恩相俱都要一力撫慰,叫彼等盡力相助賢侄平燕,不出五年,便叫賢侄做到樞密使正位,如何?」

    高強撇了撇嘴,心說這還罷了,我一直在這裡和蔡京周旋,不就是為了這事?須知大宋文官治國,朝野上下遍佈蔡京黨羽,眼下高強主力是在軍方和應奉局,因此彼此還不衝突,一旦要將朝政重心轉到平燕上來,就必須得到各地地方官的了,否則若是各地地反對文書雪片一樣飛上來,趙佶又是個耳朵根子軟的,萬一生出芶安之心,那就大事去矣!

    農耕時代的政治,就算形式上大一統,實際上也還是無數小團體的整合,國家要想作一件大事,殊為不易,這也是歷史上地所謂雄主,身後多半都會留下暴君之名的原因。高強既然沒有改天換日的實力和野心,那就得梳理好這上下的關係,要想做到這點,蔡京這一黨文官的是必不可少的。至於作不作樞密使,高強倒不怎麼放在心上,只要平燕之策得到貫徹,趙佶遲早都得給他相應地事權,就算是現在的樞密使職權,高強也多不滿意哩!

    見他點頭認可,高俅也覺得差不多了,便道:「梁相公,看在太師對我高家一向厚待地份上,若是就這麼著,也還罷了。只是蔡親家外放杭州之後,若是仍舊心存怨懟,有意對我父子不利,卻又如何?恩相雖雲嚴加管教,終究身後難言罷?」那意思蔡京看樣子沒幾年好活了,他死了誰來保證蔡攸不亂來?

    梁士傑沉吟不語,這問題叫他如何回答?高強卻道無妨:「泰山為人甚是淺陋,我視之等閒爾,之所以虛與委蛇,不過是看在兩家姻親,恩相與梁相公又對我多所提攜的份上。倘若恩相百年之後,泰山又要胡為,我自來制他,只是那時節就顧不得什麼手段分寸了。」

    梁士傑心說你倒狠的,這是要殺人啊!不過橫豎不關他的事,也就輕輕應承了。

    他和高俅正要轉身,高強眼見不對,忙叫住道:「爹爹,相公,且慢!尚有一事未決!我那娘子,今後當如何處?」

    梁士傑作恍然狀,詫道:「賢侄,此事不言自明,既然蔡大兄之事已然揭過,兩家姻好仍舊如故,還將有何區處?莫非賢侄有休妻之意?這恐怕與我等適才所說,兩家和好之初衷不合罷?」高俅在一邊聽了,卻也連連點頭。

    高強那叫一個鬱悶,即便早已心中明瞭,但是當自己婚姻的政治性這麼赤裸裸地放到面前時,他還是有些接受不了,心想自己的老丈人動刀殺自己,卻還要和他女兒依舊作恩愛夫妻,誰有本事誰幹去,反正本衙內作不來!

    高俅見他神情,自己兒子總是瞭解的,便道:「我兒,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若是心中存了這個疙瘩,不妨便如現在這般,置蔡氏於房中,顧自在外面廣蓄美妾,又有何妨?男子漢行於世上,卻不可因女兒之事牽絆了腳步。」

    打入冷宮?高強腦子裡頓時跳出這個詞來。不自覺地,他心中卻生出一股不平氣來:「蔡攸計議殺我時,仗恃地是我娘子可以料理我身後之事,如今事敗,他挨了一頓打,便即無事,往後依舊富貴,我娘子卻要因此而守一輩子的活寡,這是哪門子的公道?我卻要去問問這老兒,他地女兒為了他蔡家,不惜與我夫妻反目成仇,他心裡可有哪一絲想到他女兒地終身幸福了?」

    梁士傑和高俅在一旁聽了高強這幾句「高論」,俱都呆了,在他們心中,幾曾想過什麼女兒家的終身幸福這種事?梁士傑所信奉那一套儒家的女德自然不用說,如高俅卻一向只把女人地美色放在心上的,哪裡管過女人心裡幸福不幸福?幸福是什麼物件?

    正在此時,外面忽然一陣喧嘩,高俅便命黨世雄出去看來,道是蔡穎醒轉過來,聽說蔡京父子都到了,死活也要進來。高強聞言,不待高俅開口,便跑出去看。

    到得門口,一眼便看見妻子蔡穎,手把在兩柄交叉起來的槍桿上,臉上儘是淚痕,只要進來,那些軍士得了高俅的軍令,雖是衙內的娘子也不敢放行,雙方正自僵持。高強一把撥開軍士,牽著蔡穎的手進來,一路小跑到蔡攸的車輦前,手指車中道:「你的爹爹在此,你要看,便看個清楚!」

    蔡穎一見蔡攸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頓時大哭起來,叫了幾聲,蔡攸垂著頭不應,她便旋過身來,向高強切齒道:「官人,你須是疑心妾身主使人刺你,為何將爹爹打成這般模樣?以下犯上,眼裡還有國法家法麼?」

    高強愕然,還沒來得及說話,梁士傑一旁走過來,喝道:「住了!你爹爹已經親口承認,確是他使人刺你家官人,恩相震怒,故而使人將他責打至此,又親自送到太尉府上來請罪。」

    蔡穎如遭霹靂,頓時一張臉半點血色都無,整個人都似泥雕木塑般呆在那裡,不要說行動,連話都說不出來↓眼睛望望高強,又緩緩轉身,望了望蔡攸,卻見這老父抬起頭來看了女兒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卻原來並不是不能說話,竟是心中愧疚,無顏見女兒面!

    「爹爹……爹爹,此事果真?果真?」雖然是在提問,然而蔡穎的心中,卻已全然知曉,但看蔡攸地那一眼,便知梁士傑句句是實↓不待蔡攸回答,顫抖著聲音道:「爹爹,你如此作為,置女兒於何地?」

    一時間,前後種種情事都湧上心頭來:

    太師府中,初聞高強姓名,那時便得了祖父和父親的囑咐,要拴牢這個花花太歲的心;

    出嫁之日,之子于歸,官人出乎意料的溫柔體貼,令她盡享初為人婦之樂,再加上蔡京復相,家族重興,那一段日子,至今回憶起來,仍舊是如同在雲端一樣飄飄然;

    官人的官越作越大了,身邊有了新的姬妾,但對她還是一般的愛敬,她看得出來,這種愛敬並不是因為她蔡家的聲勢地位,更多的是因為對她這個人的喜愛,因為高強從來就沒有怕過她;

    父親因為權力而與官人發生了爭執,她心中隱隱作痛,但出嫁之時已經應允了祖父和父親,她除了堅定地自己的外家,更有什麼選擇?但從那以後的種種,便如同是一步一步踏進無邊黑夜,無盡惡夢,夫妻間屢屢爭執,漸行漸遠,而夫家與外家之間的爭鬥愈演愈烈,終於到了今天,上演了這樣岳父要殺女婿的人倫慘變……

    蔡穎身子晃了晃,卻強自住,走了兩步,到了高強面前,輕輕萬福道:「官人,妾身失德至此,已無顏侍奉官人……請官人寫下休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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