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新傳 第十一部 第八章 上壽
    六月十五,蔡京壽誕。

    眼下這府第已經不能叫做太師府了,蔡京日前因彗星出現,御史台彈劾,不得不自請致仕,降授太子太保,因此這府第現下只是尋常的蔡府。

    府中掛紅結綵,一片歌舞昇平,不過在蔡京的書房之中,壽星公臉上卻沒有半點喜氣,房中一片寂靜,四個人呼吸可聞,偶爾外面傳來幾聲爆竹響聲,卻也沒有給房中帶來什麼動靜,燈火搖曳間,這一間屋子好似處於別個時空。

    高強只覺得手心開始冒汗了,原本六月天裡天氣就熱,雖然這時代沒有全球氣候變暖一說,相反北方又乾又冷,乃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溫度低點,但侷促在這小小書房中,他還是覺得非常氣悶。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他的心理壓力。自從蔡京命人將他請到書房裡,梁士傑,蔡攸,四個人坐定之後,只說了幾句尋常的賀壽話語,便陷入了這種沉寂。

    話題的中心,當然就是昨天由中書侍郎張商英所提出的兩條新政。自來新官上任三把火,張商英雖然目前只是執政,但他卻是五人宰執班子中資歷最老的一個,而在聲望上,碌碌無為的首相何執中遠遠比不上他。是以,張商英提出的新政便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蔡京之所以對這兩條新政極為不滿,蓋因張商英的矛頭直指他的存在。本來蔡京是因為彗星而罷相,皇帝也並沒有指責他施政不當,但張商英顯然不打算就此放過蔡京,一定要從政績上把蔡京打倒,才能斷絕他捲土重來之望。

    「料不到,張中書雖然被我頂了一下腰,卻在作本衙內最想作的事呢,加油,努力∼∼」高強正在暗自欣喜。忽聽蔡京沉哼道:「張天覺一朝得志,語無倫次,渾忘了他一向不得志,當初還是老夫將他引入政事堂!如今這兩條新法,正正衝著老夫而來,若被他得志,則老夫復相勢比登天!你等有何計策?」

    自從前陣子因為博覽會一事被高強頂撞之後,蔡攸對自己的女婿一百個不順眼。今日雖然沒有當面扯破臉皮,還是看在自己老爹壽辰的份上。聽見蔡京發問,他正眼也不看高強一下,搶先道:「爹爹,張天覺不自量力,膽敢與爹爹作對,乃是自尋死路!那方田均稅法乃是熙寧法度,今上最講紹述,張天覺一開口就廢了這一條,他這中書也作不長久了。」

    高強翻了翻白眼。心說還有這麼淺薄的傢伙。趙佶講紹述,難道還真是要繼承神宗變法的遺志麼?那還不是在登基之初想要鞏固自己的地位,拉攏新黨而提出的。現在他在位已垂十年,皇權早固,豈會還捧著「紹述」二字當大旗!別人不懂其中奧秘也就罷了,您的爹爹蔡京用這紹述名義打擊政敵,用得出神入化,難道你蔡攸也被忽悠進去了?

    蔡京不動聲色,對於蔡攸的話恍若不聞,轉問梁士傑:「士傑,你怎麼看?」

    「方田之法,乃是元佑群臣最為痛恨之法。」梁士傑顯然早有準備。不過這話倒似有些說給高強聽的模樣:「本朝不立田制,不抑兼併,巨室豪家隱匿田土無數,官吏有司歷年辛勞,兩稅也沒有多大起色,朝廷用度都仰賴諸般禁榷之法而來,此乃本朝心腹之患,因此神宗行方田之法,立萬世之基。只是此法矛頭指向豪門大戶。形勢之人,舊黨大臣多出於此,因此詆毀最烈,又因其中涉及地方胥吏,奸猾之徒從中取利,擾民滋甚,熙寧法度之敗,泰半由此。」大致從出身上來說,新黨諸大臣以王安石所提拔的許多年輕士子為骨幹,而舊黨大臣中則許多人都是宗室高門子弟,因此這條以打擊豪強勢力,將他們手中的財富還給自耕農為目的的新法就成了舊黨的眼中釘之一。

    梁士傑續道:「如今張商英建議罷行方田法,愚意乃是意圖取悅舊黨士大夫,市恩賣好,以為他將來獨霸政事堂張目。」在現今的宰執之中,粱士傑的地位有些尷尬,他是前任宰執成員,又是罷相的蔡京的女婿,如果蔡京不是因為彗星這種原因而下台的話,他本該一起滾蛋的。饒是如此,現今新任中書侍郎張商英咄咄逼人,如果被他鞏固了地位,梁士傑這尚書右僕射多半也坐不穩當。

    「我所慮者,張天覺會以此為餌,招引舊黨群臣再登朝堂,以為羽翼,那時我等恐怕要老死嶺南了罷!」

    蔡京點頭不語,卻轉向高強:「強兒,這錢法上頭,你最精通,有何見解?」

    當初高強頂撞的是蔡攸,蔡京一直都沒有出面,如今大家對面對坐著,蔡京居然若無其事,好似高強一直都是蔡京的好女婿一樣,這份功力令高強大為歎服。不過人家擺出這樣姿態,高強總不好說咱們還沒和好呢,我懶得理你這樣的話,也只得當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恩相,張天覺倡議變錢法,乃是自尋死路!錢引之法,靠的是朝廷的信用,張天覺若要廢止錢引,就得拿出財物來收兌百姓手中的錢引,如今朝廷國用已然不足,他去哪裡找這筆錢財來?」

    高強只是泛泛而論,卻見蔡京的細長眼溜了他一眼,神情甚是古怪,登時心下一凜,難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一時猜想不出,加上高強原本心中有鬼,立時就緊張了起來。一旁梁士傑卻冷笑道:「世侄說的不錯,張天覺倡議廢止錢引,矛頭指向的一是恩相,二就是賢侄你的大通錢莊了!」

    高強恍然大悟,一塊石頭落了地,原來不是自己的小算盤露了餡……慢著,矛頭指向本衙內的錢莊?直娘賊,我說他張天覺怎麼敢說收回錢引,敢情是打算把這筆損失全部轉嫁到我的大通錢莊頭上!

    目前的錢引發行,大通承擔了京畿和東南五路,數額佔了全國錢引的一半以上,這兩個地區也是錢荒最為嚴重的區域,如果蔡京今年還在台上,原本是打算將西北的錢引也交給大通來發行的。倘若張商英的倡議通過,老百姓的錢引自然還是拿回大通錢莊的櫃面上來兌換,等到大通拿著兌回的錢引找朝廷討要銀錢的時候,小脖子可就捏在人家手裡了。

    在這個時代,當然不會有成熟的金融體系,之前大通同意為朝廷承擔錢引發行的任務,其實只是起一個代辦的作用,正是有了大通對錢引自由兌換的承諾,才保證了朝廷的錢引能被官吏百姓所認同。然而一旦錢引廢止的消息傳出,各地必定是發生擠兌風潮,高達數百萬貫的錢引會第一時間湧向各地的大通錢莊,由此帶來的現金流阻塞問題甚至可以在一夜之間摧毀高強心血寄托的大通錢莊!就算事後這些錢引能被朝廷以銀錢回收,大通的信用也已經毀了。

    一想及此,高強心急如焚,心說老東西張天覺,我不就是不肯把師師賣給你,就出這樣的狠招對付我啊?封建專制的條件下,新生的金融機構何其艱難,一旦蔡京不在台上,大通立刻就面臨了生死存亡的考驗,本衙內的條件算好了吧,可怎麼覺著比那後代的喬致庸還難呢?

    現在也顧不得怎麼對蔡京使壞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吧:「恩相,此事萬萬不可行,自熙豐以後,錢荒之禍令朝廷上下束手,雇役法之所以難行,被舊黨司馬光等人稱作擾民惡法,肇因正在於此。如今錢引之行,無需銅本。眼看錢荒之禍大有好轉,此物之要,在於一個信字,朝廷若真個將錢引廢止,則信用全無,錢荒如故,百業凋敝就在眼前也!」實際上錢荒的成因,當然不僅僅是錢幣本身的問題。

    蔡京還沒說話。蔡攸卻一聲冷哼:「不知天高地厚的豎子,如今可知道厲害了麼?若不是大樹底下好乘涼,你還真以為你那些旁門左道真能大行於事?你……」

    蔡京長眉一揚,拂袖道:「休矣!如今正是要緊關頭,正該捐棄前嫌,和衷共濟,強兒一向也未存什麼異心,些許齟齬,不必再說。」

    高強算明白了,敢情這爺倆一搭一唱。在這等著本衙內呢!話說回來。也實在是立竿見影了點,蔡京這剛一下台,就惹出了這麼大的危機。而回想自己一路以來的作為,有多少不是仗著朝中有蔡京的?無奈啊,你蔡元長一代權相,實在不是本衙內能夠駕馭的了,往後國家大難來臨之際,這大權若是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個處置不當,大宋就是覆滅之危!這樣的風險,我冒不起啊,所以還是要得罪了……

    面上還是要作足功夫。高強少不得與蔡京父子敷衍幾句,接著拍胸脯道:「錢引之事,孩兒當盡力而為,必當設法向官家進言,要這張天覺不能成事。只是那方田之法……」

    蔡京擺了擺手:「方田一法,法雖好而難行,廢了也無大事,老夫所憂者,張天覺此舉是為了其後拔擢舊黨群臣。養其羽翼而張目。」

    自從元佑更化以後,新黨和舊黨間有一件事是大家都很清楚,無論哪一方上台,必定要把另外一方統統打倒一個不留,只要一點手軟,留下的那個人就會成為日後的禍根!張商英之前是藉著蔡京的手爬上來的,卻又因為彈劾蔡京而上位,這種行為勢必會遭致在朝的新黨諸臣的鄙夷,他要想拉攏夠份量的幫手,只能去找舊黨。

    好在,這種事也不是高強能解決的,蔡京沉浮多年,在黨爭這個戰場上堪稱頂級強者,這方面術業有專攻,自有他老人家去操心。幾人商議地結論,就是錢引主要的理論和操作都是由高強進行,因此主要由他來實施反擊,而黨爭自然由蔡京主持,梁士傑負責執行。

    商議已畢,梁士傑和蔡攸告辭退去,蔡京卻留下了高強。

    說實話,高強在這時代最頭痛的就是面對蔡京,這老狐狸城府如海,當面對著根本就不曉得他在想什麼,加之高強現在對於如何對付蔡京一直不得要領,這二人相對,帶來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好在蔡京並不打算對他如何,當前非常時刻,還是以恢復他自己的地位為要務,高強乃是前次復相的有功之臣,今次蔡京依舊問計於他:「賢孫婿,我兩家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那錢引一事,可見一斑。老夫此番罷相,乃是天不與我,該當如何復相,賢孫婿還須仔細籌謀才是——」

    怎麼辦?若不是這兩年來歷練有成,高強險些要脫口而出,你老人家回家養老吧,往後的事情交給咱們小輩來辦就好了!好在,即便是來自現代,他也瞭解領導幹部年輕化的難度,從前不是有那麼句話麼,八十歲的人召集七十歲的人開會,討論六十歲人地退休問題,凡是嘗過權力的滋味的人,有幾個能淡然而退的?尤其是蔡京這樣,一生打擊政敵不遺餘力地,更加不能忍受大權旁落,那可是任人魚肉的境地,本朝的一位宰相被貶竄之後,死於遠地,連屍首都被老鼠咬掉了一個腳趾,這等悲慘下場,他哪裡能忍受?

    見高強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蔡京不悅道:「賢孫婿,有話直言便可。」

    高強把心一橫,心說不管成不成,好歹要作一次嘗試:「恩相,孩兒這話或許不大入耳,只是以如今的局面,若要恩相復出,還不如一力扶持梁相公取何執中而代之。」

    出乎高強意料,蔡京居然眉毛都不動一下:「怎麼講?」

    「前次恩相罷相,聖眷未衰,況且官家新立,除了恩相之外,餘人不堪大用,是以即落即起。今次有所不同,官家登基十年,大柄在握,而恩相手握中樞八年,稱得上權傾朝野,試想官家春秋正盛,又怎容得下恩相獨攬大權?此番何執中為首相,官家用意正在於此。」既然是豁出去一試,高強索性也不避諱了,連揣摩上意的想法一併托出,橫豎蔡京自己就是揣摩上意的大行家,這些東西他也都想得到。

    果然蔡京仍舊不動聲色:「若是如此,士傑乃是老夫的女婿,為何又得以登相?」

    這還不是因為你厲害,朝中有名望的大臣被你一掃而空?斟酌了一下語言,高強將如今蔡黨一支獨秀的局面說了一遍,順便不輕不重地捧上蔡京兩句,續道:「如今所慮者,只有張中書一人,只需設計將他扳倒,恩相再作出謙退的姿態,官家一要借重我蔡家之力,二又無需心憂恩相握權過重,梁相公登相便是情理中事了,豈非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蔡京忽然冷笑一聲:「賢孫婿,為何你所歡喜的,竟是士傑登相,而非你的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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