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聲長嘶,高強驚喜萬分,其聲雄健悠長,宛如龍吟,不是那隨數千里一路北來,又因受驚而一度將他送入險境的新扎坐騎,照夜玉獅子麼?
既然馬回來了,人也想必不遠,高強這十天來日夜記掛著獨自引開馬賊盜伙的索索下落,到現在終於見到一線曙光,心中欣喜實在無法言表,連衣帶也不及系,衝出去解開帳前一匹馬的韁繩,翻身上馬就向那嘶聲傳來的方向疾馳而去。
韓世忠一把沒拉住,急得直跺腳,他的腦中頭等大事就是高強的安全,且不說這馬究竟是不是照夜玉獅子,就算真的是,萬一是索索被敵人擒住了,那馬落到了馬賊手中,以此來引誘高強上鉤呢?雖然可能性不大,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韓世忠是真的有些怕了。
眼見高強頃刻間已經馳到了大營門口,正在呼喝守門衛士開門,韓世忠也急忙騎了一匹馬趕上去——匆忙中不及備馬,他自己的坐騎是不解鞍的,這叫做「人不卸甲馬不離鞍」,隨時待命,不過高強百忙中騎上一匹馬就跑,自然挑了一匹有馬鞍的,韓世忠無法,騎的卻是一匹不知誰的光板馬,好在他生長西北,自幼馬術精湛,騎的劣馬,在這光板馬上也縱控自如。
就這麼一會功夫的遲延,大營中已經亂了一片,許多軍士從夢中驚醒,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故,多有人操起軍器就衝出帳篷,沒頭沒腦的四下亂撞,鬧哄哄的一片。
馬植肩負保護使節團的重責,這幾天來幾乎連眼睛都沒合過,每夜巡視幾遍,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實在不敢有所大意。這馬嘶聲在營地外一響起時←正帶著衛隊在營地中巡查,馬嘶聲第一個聽見的是高強,第二個注意到的恐怕就是他了,跟著高強腳前腳後便到了東營門。
這邊高強要叫開營門,那邊馬植連忙勸阻:「高副使莫慌!深夜之中謹防有詐,待本官差一隊人馬去探明虛實,貴使不可親身犯險!」
高強不聽,只是要他開門,韓世忠從後趕來,飛身跳下光板馬。拉住高強坐騎的韁繩叫道:「衙內千金之軀,黑夜之中不可冒險,待世忠前去探查明白先!」
連催了幾遍坐騎,韓世忠死死抓住韁繩不放,那坐騎腳下猶如生了根基一樣,絲毫動彈不得,高強又急又氣,正要發作。一旁忽地有人道:「衙內休要著緊,待小人前去察探。」話音剛落,一條黑影躍上營門,跟著翻過去,飛一樣向著馬嘶聲傳來的方向趕去,雖然是雙腳步行,卻疾逾奔馬——卻是史文恭。
此時李應也趕了過來,一同勸慰高強,再加上史文恭已經出去。高強也就罷了,只眼巴巴地望著遠處,等待消息。
那馬植見高強不再堅持,鬆了一口氣,隨即招集一隊部屬,要出去巡查,不料遼國官兵散漫的很,一隊騎兵花了好久才集結完畢,許多人還盔歪甲斜睡眼惺忪,根本沒有打仗的樣子。
馬植氣急敗壞。心說眼下營中既有南朝使節,又有奚族王子蕭干,自己的手下官兵表現如此膿包,真是丟人丟到地了。
好在用不著他表現,那邊已經傳來了史文恭的叫聲:「衙內,正是我家寶馬照夜獅子,索索也在這裡!」
聽得這聲呼喊。高強再也按捺不住,見營門已經緩緩開放←當先一馬衝出,直奔史文恭的方向而去。後面韓世忠騎光板馬緊緊跟上,馬植的大隊騎兵也魚貫而出,先行散開兩翼護衛安全,撒開了從後趕去。
狂奔一刻,高強衝到那白馬面前,卻見史文恭正從馬背上扶下一個人來,語聲已經帶了幾分惶急:「衙內,衙內,不好了,索索,索索她……」
高強的心立時就往下一沉,史文恭過慣了刀頭舔血的生涯,他都有些慌了,那索索究竟怎樣……
衝到近前,他滾鞍下馬,連聲問道:「索索,索索怎生了?」
月光下看的分明,史文恭懷中一人正是多日不見的曾索索,身上還穿著當日衝出包圍時所穿的高強的衣飾,一張原本充滿生氣的臉,此刻看起來竟如此慘白,眼神的焦距也有些散亂了。
聽到高強的呼喚,索索卻似拾回了一點氣力,右手伸向高強的方向,喃喃道:「衙內,衙內平安麼?衙內在哪裡……」
高強連忙握住她的手,觸手只覺如同握了一塊寒冰,一顆心直沉了下去,急忙道:「索索,我在這裡,我好地很,你看,我的病全好了,使節團也找到我了,咱們現在人強馬壯的,不怕那些狗馬賊了。你怎麼了,怎麼這樣了?」
索索的眼睛在高強身上來回巡視,最後好不容易聚焦在他的臉上,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看清楚了,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語聲微弱的幾乎聽不清楚,斷斷續續道:「衙,衙內……看你無恙,我也可放心了,總算……總算沒白受這場罪……」
高強大駭,死命抓住她的手,叫道:「索索,索索,你怎麼了?你哪裡不好了?」
索索搖了搖頭,嘴巴張了張,卻似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嘴唇上下蠕動了幾聲,卻沒有聲音發出,眾人都湊了近前,卻沒一人能聽出她說的什麼。
高強急的冒火,把耳朵湊到索索唇邊,才勉強聽清了幾句:「……衙內,我,我是不成了……替我告訴,告訴我爹爹,我……我看到咱們的……咱們的……」
「咱們的什麼?咱們的什麼丫!」高強用力抱緊了她的身體,全然不顧男女之別,似乎這樣的舉動可以將自己的力氣,還有生命的力量傳給她,好延續她年輕的生命。
彷彿有了一點效果,索索的臉上忽然泛起一陣潮紅,呼吸急促了許多,聲音也大了起來:「衙內。告訴,告訴我爹爹,我終於看到了,看到咱們的故鄉了!」言罷抬手指向東北方的天空,一手高高地舉在空中,就此停留不動了,那雙大眼睛兀自睜著,嘴角含著欣慰的笑容。
高強如遭雷擊,全身都麻痺了,嘴巴張的大大的。仍舊抱著索索,竟不知如何是好,腦子裡一片空白。無論是在現代還是宋朝,他從來沒經歷過身邊人的重大變故,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死亡這種事會離他如此之近,令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甚至頭腦中都沒意識到。這一刻地索索,已經不再是之前他所認識的那個,會說話,會笑,會瞪眼,會騎馬,會惹麻煩,會穿著一看就能認出來地蹩腳男裝,把自己混在男人堆裡的那個曾索索了。
這世上。從此就少了曾索索這麼一個人了!
史文恭是看著索索長大地,又帶著她南下汴京,北上大遼,到這時生離死別,可謂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不由大慟,眼中已經流下淚來,喃喃道:「索索啊,索索,你可叫我如何向你爹爹交代啊。我拿什麼去見他……」
周圍眾人也已經圍了上來,馬植蕭乾等人與索索並不相識,但知她捨身冒充高強衝出包圍,救主之心甚為感人,此刻見她還是這麼的年輕,都不禁唏噓,人生的際遇無常。也真是無法逆料。
人叢之中寂靜無聲,忽然響起一聲大吼:「你們怎麼了?為什麼都這副樣子?」
高強紅著眼睛。目光在身邊每個人的臉上,身上掠過′然瞪的大大的,卻沒有一點焦距,彷彿根本沒看著人,又彷彿同時在看著每個人:「為何都擺出這副面孔?她沒事啊,你們看,她一點事都沒有,只要回去休息一下,還是原來的索索啊!」
…………
他望著史文恭,幾乎是惡狠狠地道:「你,你是索索的師父,你怎麼也在哭?你巴望她有事嗎?還是你怕她再來煩你?」
史文恭喉頭哽咽,幾乎無法言語,只叫得一聲「衙內!」淚水沙沙而下,雙手都顫抖起來,已經不能自持。
高強也不理他,懷中抱著索索,竟自站起身來,橫著身子撞開伸手攙扶的韓世忠,將索索又放到那匹照夜獅子馬的馬鞍上,口中說道:「索索,你看,你養大的這匹寶馬,還等著你去騎著它,在這大草原上奔馳呢。你剛才說,你想看看自己的故鄉?好啊,很近啊,咱們快馬加鞭,很快就能去到那白山黑水之間了,那兒就是你們女真人的故鄉了,走啊,我陪你去。」
他牽著馬,走了還沒兩步,索索失了扶持,搖搖晃晃地就從馬鞍上摔了下來,虧得韓世忠跟在一旁,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
高強回頭看見了,卻又衝了過來,一把將索索搶了過來,怒道:「你,你作什麼,你對她做了什麼?」
韓世忠倒退兩步,望著高強的臉,眼中看到的已經不再是以往那個鎮定自若,機靈百出地衙內,這個年輕人彷徨無計,神智已經開始拒絕現實的信息,漸漸陷入了自己一個人的精神世界中無法自拔。
他心傷索索之死,見了高強這副模樣,更加痛心疾首,驀地大吼道:「衙內,衙內!索索死了,她已經死了!我們誰都幫不了她,誰都不能再對她作什麼了!」
高強怒目圓睜,韓世忠也毫不示弱,二人像鬥雞一樣對峙著,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你再說一遍,有膽子你再說一遍!」高強怒氣勃發,用單手扶著索索,另一手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刀柄,只消一摁機簧,大食寶刀便將離鞘,如深淵騰龍,擇人而噬!
韓世忠久經戰陣,生死面前心如鐵石,仍舊寸步不退,鐵錚錚地應道:「索索已經去了,咱們該當裝殮她的屍身,設法搜尋兇手,為她報仇,這些都是衙內該做的事,而不是在這裡發瘋!」
高強益怒,正要拔刀,腦後忽然被人重重打了一擊,頓時天旋地轉,主張不定,而後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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