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章 以噩夢告終
    即便是最驍勇的鬥士,也不能在數倍於自己的敵人面前支撐太久,更何況我們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缺乏系統訓練的老兵——儘管他們都曾是些稱職的軍人,但畢竟這些年來他們已經遠離了戰場的廝殺,習慣了手中不染血腥的生活。

    在經過半天的狂野攻擊之後,溫斯頓守備軍們看見了勝利女神微笑的面容。他們眼前的對手分明地已經衰敗下去,不能再像剛開始那樣給予他們迎頭痛擊。儘管他們還沒有開闢出一條通入總督府的道路,但在總督府的許多角落已經呈現出膠著混亂的局面,倘若任由這個局面發展下去,他們的勝利只是預料之中的事。

    很快,這一時刻就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到來了。

    在守備軍連番蓄意的破壞下,由沉重的鐵條焊接而成的府第大門轟然倒地。準確地說,大門不是被「打開」的,而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拉裡,被襲擊者硬生生從門柱上拆了下來。失卻了堅固的依憑,臨時搭建起的掩體很難發揮出它們的作用,在溫斯頓守備軍的攻擊下一點點坍塌下來。守衛府門的近衛軍將士們突然要直接面對遠遠強盛於自己的敵手,頓時慌了手腳。他們的抵抗不再那麼有力,腳步也接連不斷地向身後退卻。

    就連我們的對手也沒有料到最先陷落的居然會是大門,這樣一來,我們的對手就控制了直接進入總督府的最佳通道。我們的敵人被這忽然降臨的好運激發起了更大的勇氣,整個戰場都要沸騰了。親開大門的那隊士兵狂熱地吶喊著,第一批衝入總督府中,任由殺戮的衝動支配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多的守備軍士兵門從大門湧入,更多的人則正在向大門湧來。他們手中貪婪地握緊了武器,就好像緊握住了勝利女神纖細優美的腰肢。

    然後,最先進入總督府的敵人遭到了意料之外的迎頭痛擊。

    一排排早有預謀的箭矢陰險地撲向正不斷湧入的溫斯頓人,把這些最勇敢的敵人送到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各各方向都有長槍手嚴陣以待,無情地對待著*近了的溫斯頓人。倘若有人能夠從高處看看總督府內的情形就可以發現,看似零散堆積起來的一些臨時掩體圍著大門口排成了一條隱藏的圓弧,像一隻口袋一樣把正在湧入的溫斯頓人套了進去。在這個圓弧中,聚集了我們中最強大也是數量最多的優秀戰士。儘管對於出入的行人來說大門已經足夠寬闊,可它仍然限制住了溫斯頓人的通行數量,讓他們在這個陰險的埋伏圈中成為了少數。銳利的弓弩和槍矛準確無誤地在他們身上找到了最合適的歸所,即便是最貪婪的毒蛇也不曾像它們這樣毫無節制地吮吸鮮血。

    更重要的是,高大的門牆和密集的人群擋住了後來者的視線,讓他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戰友是如何倒下的。他們義無返顧地將前面的袍澤送到了死神面前,而當發現自己也身處同樣不妙的境地時,他們已經沒有了回頭的機會。而他們的指揮官、遠在街道的那一端發號施令的姆拉克將軍,同樣對正在總督府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或許他已經將守備軍們的慘叫理解成了我們的哀號,正堅定不移地傳達著繼續攻擊的命令,等待著勝利的喜訊呢。

    我們的敵人不得不面對著這樣一個窘迫的境地:他們明明打開了進入總督府的入口,卻發現自己反而因此陷入了被動,蒙受著比剛才還要巨大的損失……

    「你說什麼?」在剛接到路易斯王子的命令時,皮埃爾驚訝地尖叫起來。不止是他,就連我和常年跟隨在殿下身邊的近衛軍軍官桑德勒中校也嚇了一大跳:「棄守大門?你昏頭了嗎?如果你想死,辦法有的是,請不要隨隨便便把我們的性命也拖累進來!」我的兄長才不管面前的王子是一個多麼天才的指揮藝術家,他幾乎是在叱罵路易斯殿下。

    「您聽我說,先生……」路易斯殿下一點也沒有為自己受到斥責而覺得生氣,他平靜地反問道:「您認為,如果我們繼續這樣下去,還能多久?」

    「……」皮埃爾掃視了一眼四周的局面,他的眼睛如實地反映出現在的危局,但顯然他並不願放棄抵抗的希望,只有低沉著面孔有些倔強地回答道:「能多久算多久!」

    「您說的很對。可是如果我們被這樣擊破,讓整個戰場四面開花,敵人可以從任何方向湧進來,像餐刀切割麵包一樣把我們切成零星的小塊,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連最後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了!」殿下懇切地說著。他俊美的面容掩不住蒼白虛弱的神色,可一對碧藍色的眼睛裡卻閃耀著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與其這樣醜陋地失敗……」殿下繼續解釋道,「倒不如我們先露出一個大破綻,把他們的兵力全部吸引過來,讓我們把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這裡,和他們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說不定反到可以堅持得更長久些!」

    殿下的構想讓我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在敵人這樣的壓力面前,自己露出致命的破綻,這甚至比自殺還要危險。可是殿下所說的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晰地敲打在我們心頭,讓我們不得不信服。既然我們無論怎樣都注定無法與強大的敵人相抗衡,那麼置之死地、放手一搏,用我們最後殘存的力量去爭取一點點寶貴的時間,這未嘗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可是……」剛從戰場上趕到的桑塔夫人置疑問道,「……如果他們並不放鬆來四面圍牆的攻勢我們又該怎麼辦?」

    「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自信地微笑著,「無論是誰,當他正面打開一個缺口的時候,絕不會在其他地方花費更大的力氣。如果是您在指揮,夫人,那麼當你可以從大門直接衝擊我們的本陣時,還會不會在四面圍牆的進攻上多費功夫呢?而且……」殿下頓了一頓,用無可辯駁的語氣說道,「除了冒一冒風險,我們還能再幹些什麼呢?現在,我們可以做出的選擇畢竟已經不多了。如果這個方法沒有奏效,那就讓我為我的愚蠢付出代價吧。」

    說著,殿下目光炯炯地望向大門的方向。雖然口中談論著自己敗亡的結局,可殿下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一點頹唐的神態。他高傲地昂著頭看向我們,猶如一個勝券在握的將軍在等待著他命中注定的勝利。

    「好,如果說就連殿下你都不怕死,我們這群亡命徒難道還怕冒一冒風險了?」皮埃爾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斑駁血跡,扛起他的雙手闊劍奔向他的同伴。我們也各自散開,忠實地執行起殿下的計劃來。

    以自己的生命為餌,拋棄了保護自己的最後一絲壁障,將生死全部交付給自己的勇氣,以自己的蠻力和鬥志去爭取命運的垂青,這聽起來就像是一個頭腦簡單狂熱的蠻人作出的衝動選擇。可是現在,這樣的選擇反而代表著一種絕高的智慧和巨大的魄力,讓即便是那些最傑出的戰術家們也不得不欽服讚歎。

    一切都如殿下所料想的那樣,當大門洞開時,幾乎所有的敵人一得到消息就都湧向這個遠不如他們想像中巨大的缺口,希圖從貪功的友軍手中搶得一份值得誇耀的軍功。四周院牆的爭奪壓力頓時小了許多,一些只差毫釐就要崩潰陷落的角落立刻恢復了平靜。交戰的雙方幾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諸於那扇被拆毀的大門前,將自己最強大的一面向對手顯露,與敵人交換著鮮血和死亡。

    每個人都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時刻。沒有人知道殿下的援軍何時到達,他們可能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敵人的背後,也可能永遠都無法到達、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但我們無比確定的是,多堅持一會兒就多了一分希望;倘若就這樣悲慘地死去,即便援軍在你剛剛倒地時就殺退了敵人,那對於死去的人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看著血肉橫飛的景象,殿下緩緩擎出了他的佩劍,邁步走向戰鬥最慘烈的戰場中央。

    「殿下,您想幹什麼?」我一把把他拉住,想要將他拖到身後,「您不能冒這個險!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您的安全,倘若您在這時候出了什麼意外,那我們所有的努力豈不是就白費了麼?」

    「保護我?」殿下把我拉住他的手輕輕移開,「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這一仗的結局只有兩個:要麼,我和你們一起死在這裡,要麼,我們一起活下來。我不能看著我的士兵們為了我拚命而什麼都不做。這一仗……可是為我而打的呢。」

    殿下重新邁開腳步,將我拋在身後。他驕傲的聲音輕輕迴盪在我的耳邊,卻又像是飄搖在整個戰場上:

    「倘若一個國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那他又憑什麼去保護自己的國人呢?」

    他說的是「國王」。

    他說的是他自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把「國王」這個詞加諸到自己的頭上,還是在戰場上,為了這個理由去戰鬥。

    倘若一個王者有了這樣的覺悟,就再沒有誰能阻止他了。那些忠誠於他的人們所能做的,唯有緊緊跟隨著他的腳步,為了他一個人的信念而戰。

    我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謂「王者之氣」這種東西,我的眼睛所告訴我的事實是,起碼在這個戰場上,沒有一個人對手能夠直面覺醒的君王。面對著他們曾經的統帥和英雄,幾乎所有的襲擊者都在下意識地躲閃。儘管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殺死面前這個金髮的男子是他們此戰唯一的目的,可好像每個人都在期待著別人去做這件事。路易斯殿下——不,現在我想已經可以稱他為陛下了——他手揮長劍的模樣猶如史書上那些深入人心的英雄從那些讓人感動的光輝事跡大踏步走出,不但令我們這些追隨者想要頂禮膜拜,就連我們的對手也不免為之心折。

    鮮血染上了王子的劍,染上了王子的甲,染上了王子的臉……

    那些污穢的顏色並沒有絲毫降低路易斯殿下的神采,他正如一團朝陽升起在人群中,散發著攙雜血紅和金黃色的燦爛光輝。

    我牢記著自己的責任,緊緊跟隨在殿下身後,竭盡所能地抵擋襲向殿下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於王子來說是不是一種多餘,他矯健的身手足以讓冒險戰士中最出色的武士汗顏。即便拋卻他王子的尊榮,只用戰士的標準來衡量,殿下也依然屬於這世上最出類拔萃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

    猛然間,一個高大威猛的溫斯頓士兵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比周圍的士兵們明顯要高大許多、也強壯許多,他手中碩大的戰斧正向我證明著這一點。他在週身所有戰士之中選擇了我作他的敵手,高聲叫喊著向我撲來,眼中書寫著殺戮的瘋狂熱望。

    就在這個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

    我錯誤地認為這個對手高大魁梧得有些過分,他的動作必然會相應變得遲緩。

    他一點也不遲緩。

    恰恰相反,他的動作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想像。只在眨眼間,巨大的戰斧就向我當頭襲來,裹挾著隆隆風雷之聲直奔向我的眉心。

    我已不及躲閃,唯一能做的就舉劍擋格。

    這不是我能夠獨力化解的重擊。

    一聲刺耳的巨響之後,我覺得右手一陣麻木,數道碎裂的劍刃閃著明亮的金屬光澤從我的手中四射開去。眼前的事物忽然變得暗淡起來,身體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感覺不到。片刻之後,一陣擁堵的血氣瞬間湧上我的胸口,直衝入口腔,讓我嘗到了一絲甜甜的味道。

    恍惚中,我看見那把巨大的斧子再次揚起,飆出一道狂裂的風暴。心裡一個焦急的聲音在呼喚:「躲開!快躲開!你馬上就要死了!」

    我明知道自己應該聽從那個聲音的指示,躲開這要命的猛擊,可是酸麻癱軟的身體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指揮,連動一動小指都覺得困難,只能昏沉地看見一片交錯的光影。一切彷彿都凝滯在這一刻,除了模糊的一團,我什麼也看清楚、什麼也聽不清楚。

    準確地說,我一點也不害怕。剛才那一記猛擊讓我頭腦有些發昏,不太能夠清楚地分辨眼前的景象。我的心裡只隱約覺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降臨到我的頭上,某些事情或許會在這裡得到結局。

    接著,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撞上了我身軀。我覺得自己在向一旁撲倒……撲倒……撲倒……在撲倒的過程中,麻木的感覺一點點消退,清醒的神智又被強塞回到我的頭腦裡。刀光、劍影、喊殺聲、自己摔倒在地上產生的震動和聲響以及來自臂膀和胸口的疼痛……這一切的東西在同一個瞬間向我鋪天蓋地地湧來,壓迫著我脆弱的神經,讓我忍不住低聲呻吟。

    然後,我聽見了一聲痛叫。

    那是我所熟悉的、最親近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望向自己剛才身處的地方。

    一瞥之間,我看見了讓我永遠自責無法擺脫的景象。它注定成為困擾我一生的噩夢,讓愧疚哀痛的心情一刻也不曾遠離過我的身邊。

    在那把巨斧落下的地方,皮埃爾下半身血肉模糊地拚命掙扎著。他小腹以下的部分幾乎已經全部變成了紫紅的顏色,從他體內傾瀉出來的血液仍在不停奔流著,在他的身下匯聚成了一片紅色的湖泊。

    我不知道他傷在哪裡,但我知道,能夠讓鮮血那樣流淌的重上已經足以讓最強壯的漢子喪命。即便如此,我的兄長仍然沒有放過反擊的機會。那把巨大的雙手闊劍猶如猛虎的利齒自下而上向對手撩去,瞬間撕開了那個士兵的咽喉。

    在解決完最後的敵人之後,皮埃爾拋下了他的闊劍,在地上痛苦地哀叫著。他的身體輕微痙攣著,顯示著他正遭受常人無法抵抗的巨大痛楚。

    「皮埃爾!」我什麼也不顧了,慘叫著撲上前去,驚悸地移動著他的身軀,托著他的後背和小腿,想要把他抱到遠離戰場的地方。

    在我剛要站起身來的時候,我的右手一輕,皮埃爾又一次摔回到地上。

    只是一瞬間,卻又彷彿好久,我愣在那裡,看著剛剛挽救了我的性命,現在正躺在地上掙扎著的,我的兄長。

    我的右手緊握著一條腿,一條自膝蓋斷裂了的、露出了骨茬和肌肉的小腿。

    那曾是皮埃爾身體的一部分。

    一種極大的恐懼崩潰了我的世界,我害怕,我恐慌,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發生的這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歡呼,有人在絕望地尖叫,有很多很多人從更遠的地方向我們奔來,他們好像很快就能來到這裡,卻又好像永遠都無法到達。

    這一切似乎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皮埃爾……皮埃爾……」這個名字就像是拯救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反覆地念著,生怕一但停口就什麼都再也說不出來了。我像個孩子一樣軟弱地哭泣著,任憑一切事物在我眼前變得模糊扭曲。我蹲坐在那裡,手裡拿著那截斷腿,一遍遍地將它對準皮埃爾恐怖的傷口接上去,希望這是個恐怖的夢境。當傷口的兩端重新接合在一起時,這個夢就會醒來,我依舊可以看見皮埃爾矯健奔跑的樣子。皮埃爾怎麼會失去一條腿?他怎麼能夠失去一條腿?他難道不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把喜歡把我扛在肩頭,在城市的小巷中穿行奔跑的嗎?他跑得像風一樣……像風一樣快啊。

    他怎麼會失去一條腿呢?

    這是個夢,這一定是的。我忽然興奮起來,好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我緊閉上雙眼,然後猛然睜開,希望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是皮埃爾促狹的笑臉。他會喊我懶蟲,掀開我的被子,把我扛在肩上,在我的尖叫聲中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睡下去了,讓我醒來,叫醒我!快,救救我,誰來叫醒我啊……

    斷腿一次次從斷裂的茬口上滾落下來,它上面的肌肉已經失去了彈性,在我的手中變得冰涼、僵硬。腿上的毛孔開始緊密地收縮,肌肉泛出一層青灰欲死的顏色。

    天吶,這真的不是一個夢嗎?

    恍惚中,似乎有另外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臉。事實上,除了那半截斷腿,我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看見我這個樣子,連忙一腳把我踹倒在一旁,蹲下身子慌亂地對皮埃爾做著些什麼。他好像大聲說了些什麼話,還用沾滿了鮮血的手拍了拍我的臉,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當他站到一旁的時候,我已經看不見皮埃爾膝蓋上的傷口了。一條白色的繃帶把他的傷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鮮血不時地滲出來,可是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肆意流淌了。

    我顫抖著,一種不知什麼樣的心情讓我偏執欲狂地將手中那條斷腿伸出來,湊到那被包裹好的傷口處,小心地對準……對準……

    它還可以長回去的,不是麼?求求你告訴我,它還可以長回去,長回去,就像它之前生長在這個人身上一樣,就像這一切沒有真的發生過。它可以的……

    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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