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桑塔夫人和她帶領的戰士們也進入了總督府。
「基德先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你們怎麼……怎麼那麼快就……」我們狼狽的樣子讓桑塔夫人吃了一驚,她拉住我急切地問到。可能是忽然覺得這樣的問題似乎隱隱含著責備的意思,她話沒說完就立刻收住了聲音。
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用最快的時間將我們遭遇的情況告訴了她。聽了我們的講述,桑塔夫人慶幸地拍了拍胸口:「我也正奇怪他們為什麼忽然就停止攻擊了,原來是這樣。如果你再晚一點發出撤退的信號,恐怕我們也要遭受同樣的打擊了。」
「夫人……」我指著他們的來路飄揚的火焰和煙霧問道:「……那應該是您的傑作吧?」
一看見火,桑塔夫人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已經略顯發胖的臉也煥發出異樣的神采,讓我感受到一陣灼熱的氣息。即使她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我的猜測沒有錯。
「從一開始,我就在街道上和每一棟房子裡都撒上了易燃的火油,一接到你的消息,我們立刻做出潰散的樣子,把溫斯頓的追兵引進了街道之中,然後只要一個普普通通的火球……」一道讓人畏縮的凶光忽然從她的眼底閃過,讓我心裡不由得一凜。
守衛著總督府的,是路易斯殿下的一千近衛軍,這也是我們最後能夠倚*的力量。在這兩天的時間裡,他們已經把這偌大的總督府變成了一座堅實的堡壘:院牆下架起了一層木台,立刻就變成了一道防衛的壁障,讓他們能居高臨下迎擊對手;一待我們全部進入的院中,士兵們立刻用沉重的沙袋堵住大門;院子裡臨時搭建起了一層層掩體,一直鋪到殿下居住的三層樓下。在樓頂的高台上,負責觀察敵情的士兵警覺地望著四周。儘管並不參與戰鬥,但他們的職責卻比與敵人展開肉搏的戰友們更重要。一旦戰鬥打響,他們手中的旗幟和火把將會成為傳遞信息的工具,為我們指示溫斯頓人運動的方向。
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崎嶇的道路阻住了射擊角度,守備軍的弩車不可能對我們造成直接的威脅。想到我們不必在這樣的距離內面對這種可怕的武器,我頓時覺得心裡輕鬆不少。
很快,跟在桑塔夫人他們身後的追兵也趕到了。沒過多久,姆拉克將軍在一隊侍衛的保護下*近了總督府。他穿著厚重的騎士鎧甲,瘦長陰梟的臉上帶著既得意又焦躁的神色。即便是在鐵甲重盾的護衛下,他也沒有勇氣過分*近院牆,只走到街道一半的地方就停住了腳步,開始大聲呼喊:
「經查,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任德蘭麥亞總督期間,勾結叛逆,擁兵自重,違旨逆行,圖謀不軌,犯下叛國罪,證據確鑿。現在,我們奉國王陛下聖旨,前來捉拿叛國者。立刻打開大門,交出叛逆路易斯,陛下仁愛,知道你們受到蒙蔽,對你們此前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倘若一意孤行,繼續與我們抵抗,國王陛下有旨,一切包庇、收容叛國賊著,同樣以叛國罪論處,格殺勿論!」
無論是多麼不義的戰爭,那些善於玩弄權利的陰謀家們總能編造出堂皇的說辭,用冠冕的理由去掩飾自己卑劣的目的。我們甚至不能說他們不誠實,因為他們不僅用這樣的借口去欺騙別人,同樣也在欺騙他們自己。當這無端的誣蔑中傷無數次地從他們骯髒的口齒中噴射出來時,連他們自己都會相信自己編造的謊言。
「叛國」,這一次他們竟然將這樣的罪名扣在了路易斯殿下頭上。我不知道除了他們那些富有想像力的頭腦,誰還能把這樣的罪名與一個國家的繼承者聯繫起來。
「胡說八道,陛下已經晏駕,你是奉了哪一個國王的『聖旨』?」我的副官、也是近衛軍真正的指揮官桑德勒中校被這無恥的誣蔑氣得暴跳如雷,他大聲駁斥著,語氣中一點也看不出對軍銜遠高於自己的姆拉克將軍的尊敬。
「按照先王遺旨,虢奪長子路易斯王位繼承權,由次子達倫第爾陛下繼承王權。我正是奉了達倫第爾陛下的聖旨。」姆拉克將軍兀自在那裡高聲叫嚷著,我甚至都奇怪當他說出這樣的無恥讕言時臉皮居然連紅都不紅一下。
「我只知道先王晏駕,王太子路易斯殿下立刻以第一順序繼承人的身份成為國王。我們永遠忠誠於路易斯陛下,絕不承認除他之外的任何偽王!」桑德勒中校義正詞嚴地高呼著,他的話語感染著近衛軍英勇忠誠的將士們,他們齊聲高呼「誓死保衛路易斯陛下!」「勇氣!光榮!勝利!」的口號,轉眼間就將姆拉克將軍的叫嚷聲淹沒了。
而對於抵抗組織的民兵和冒險者們來說,兩個敵對的溫斯頓軍官的爭論和他們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們並不具備對於任何一個溫斯頓王子的忠誠心。他們完全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參與到這場廝殺之前的口舌之爭中去的。
「看吶,這傢伙沒長鬍子!」一個跟在桑塔夫人身後的冒險者指著姆拉克將軍的臉大聲地嘲笑著。姆拉克的鬍鬚應該是在追擊桑塔夫人的時候被燒掉的,事實上,他的鬍子只是被火焰燎短了許多,但下巴和唇邊仍然還存留著燒焦的胡茬,說他「沒長鬍子」確實有些冤枉。
這句話立刻引得眾多冒險者們哄堂大笑起來,立刻有人大聲附和道:「說的沒錯,他是娘娘腔!」
「回家給孩子餵奶去吧!」
……
在這些層出不窮的嘲諷和辱罵聲中,一個清脆動聽卻又非常響亮的的年輕女聲特別引人注目:
「扒了他的褲子看看他下面那玩意還在不在!」手持長刀的漂亮女戰士梅麗爾高喊著,聲音大得幾乎能夠傳到城外去。她的喊聲來得如此突兀,以至於就連粗魯慣了的冒險者們都忍不住一陣愕然。以保護王子為責任的近衛軍官大都是些出身良好的年輕人,何曾聽過一個少女毫不慚愧地喊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紛紛側目。
下一個瞬間,粗獷的戰士們立刻沸騰起來,許多更惡毒的揣測和不堪入耳的嘲笑源源不斷地向敵人的指揮官傾瀉過去,彷彿正在進行的是一場貶損對手的競賽。而他們中的冠軍,無疑就是那個語出驚人的女戰士梅麗爾。
站在牆頭,我看見姆拉克將軍面色醬紫,胸口急促地大幅度起伏,就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就要爆炸開來似的。無論是大意中伏的經歷還是耳中這惡毒的嘲笑,大概都是這個貴族軍官無法忍受的恥辱吧。他惡毒地向總督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快步向後走去。
在接近本陣的時候,一個守備軍士兵忍不住看了將軍光禿禿的下巴一眼,然後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微笑。姆拉克滿腔的怒火立刻找到了宣洩的途徑,他惱羞成怒地反手狠狠一巴掌把那個倒霉的士兵打翻在地,然後抽出馬鞭子把他抽打得滿地打滾。直到那個士兵連痛苦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之後,將軍才氣喘吁吁地指著他對身邊的侍衛憤怒地咆哮著:「把這個白癡給我扔到監牢裡去!看他以後還能不能再笑得出來!」
在戰場上激怒敵人、讓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做出不夠縝密的判斷和決定,從中尋找有利於自己的戰機會,在一般情況下,這都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是現在,我們遇到的情況完全不同。
從一開始,姆拉克將軍就沒打算用所謂的「戰術」來與我們交鋒,兵力上的懸殊差距讓一切巧妙的計策都成了華而不實的幻影。數倍於我們的裡德城守備軍只憑借自己單純的勇氣和力量就能給我們帶來不小的麻煩,而姆拉克將軍的怒火只會讓瘋狂的攻勢來得更暴虐,也更持久。
近衛軍從剛始進入戰鬥起,就不得不面對空前巨大的壓力。儘管他們都是溫斯頓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最優秀的武士,非常勇武也足夠堅強,但在守備軍毫無道理可講的野蠻進攻下,他們的防線看上去仍然脆弱得讓人擔憂,就好像是一道老舊的堤壩,十分勉強地擋在突然爆發的巨大洪潮面前,時刻都有全線崩潰的危險。
退入總督府的民兵和冒險戰士們只稍稍休息了一小會就再一次地投入到了戰鬥中去。儘管他們中有不少人已經連喘息都覺得十分疲憊,但求生的信念讓他們不得不搾盡自己體內最後一絲力量。每個人都知道,當你與手持利刃的對手做性命相搏時終會有一個會伴隨著巨大的疼痛悲慘地倒下,成為毫無知覺的失敗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殘忍一點、再殘忍一點,不要讓自己成為那個不走運的倒霉鬼。
在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看見瑪利安的母親、曾經以「舞火之花」的名聲在冒險勇士中享有盛譽的桑塔夫人是如何戰鬥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賢淑穩重的冷靜婦人,即便是在斥責別人的時候,她也總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態,把憤怒、惱火、失望這些負面的情緒全部隱藏在一副典雅的表情之後。
我幾乎不認識面前的這個女人。
她的目光銳利得讓人生畏,彷彿是一團等待熔煉鋼鐵的熔爐,讓與她對視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一陣灼熱的懼意。她身穿黑褐色的衣裙,頭上紮著一塊藍白相間的頭巾,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惹人注意的鮮明顏色,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就是一團在戰場上狂烈焚燒著的火焰,就連她身周的空氣也在隨著她的行動而蒸騰,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迫力。
火焰,那無形的、熾烈的、卻偏偏又如夢似幻不可觸摸的暴戾元素,在桑塔夫人的手中卻彷彿是實在的固體,神奇地幻化出一柄艷紅色的長劍,如同落日夕霞,映射著對手醜陋畏縮的面容。飄紅過處,血與火交融成一道紅色的光暈,沒有任何生命能在這道恐怖的風景之下驕傲地存活。
不僅如此,在右手揮動著魔法火焰長劍的時候,麵包房老闆娘的口中還不時低聲吟唱著繁複拗口的咒語。那些熾烈暴躁的元素隨著她的咒語聲一點點聚集在她的左掌中,逐漸凝結成一團團大小不等的火球。當這些火球看似無力地飄落到站滿了溫斯頓士兵的街道中時,立刻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將致命的溫度撒向全無防備的脆弱生命。
老桑塔,麵包房的老闆,瑪利安的父親,手持一把重劍緊緊守護在妻子身前。他的神態和舉動不像是個丈夫,而更像是一名最忠誠的僕人和追隨者。每當有敵人襲近,這個年過半百的年長戰士總會第一個正面迎上前去,竭盡全力把他們擋在盡可能遠的地方,給妻子留下施法的空間。
坦率地說,他的武藝並不出眾,戰鬥的技巧也很粗糙,只比最普通的戰士強上那麼一點。或許他在年輕時憑借勇力能夠戰勝我,但現在我有八分的把握能在一對一的交戰中擊敗他。正如皮埃爾所形容的,他是個「又醜又笨脾氣又差」的傢伙,單就戰鬥而言,完全不能與他傑出的妻子相提並論。
但是在我看來,其他任何一個戰士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每一次出手,老桑塔都全力以赴,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餘地。他所有的念頭都是希望讓眼前的敵人離自己的妻子遠一點、再遠一點,為了這個目的,他不惜一次次將自己置身於危險的境地,彷彿全然不知道害怕,又像是完全信任自己的妻子,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她。
而每當他遭遇危機時,桑塔夫人從來沒有讓他失望。她的魔法援助總能及時出現在丈夫身邊,為他剔除可能危及他生命的猛烈襲擊。整個戰鬥過程中,他們之間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相互看上一眼,可是卻又彷彿心靈相通似的,總能在第一時間明白對方的心意。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們的過去,那是一個強大的魔法師和一個蹩腳戰士結伴冒險的愛情故事。不知道在那段被麵包房的煙火和烤爐埋沒了的歲月中,是什麼讓他們如此相知相信,直到現在也沒有拋下這經受過歲月磨礪的默契。
……
無論近衛軍士兵們如何的盡職、冒險戰士們是如何的搏命、抵抗組織成員們是如何的奮勇,力量上的巨大差距仍然在讓我們的防線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被蠶食。在姆拉克將軍的命令下,守備軍將燃著火把的利箭大片地射入府中。那源源不斷的火光在空中連成了一片,猶如鋪天蓋地的紅雲遮蔽了我們的天空,將毀滅的力量送到我們身邊。燃著猛油的箭支即便深深扎入泥土中也不會熄滅,原本種植在院中的花草和喬木一旦被射中就會立刻燃燒起來。在戰火的燒燎之下,那些美麗姣妍的東西越發顯得無比脆弱。
守備軍已經登上了幾處院牆,有幾次他們甚至衝入院中,向著路易斯王子的居所逼近。房頂的瞭望手們不住地揮動著旗幟,向我們傳遞著來自各個方向的危急的信號,我已經聚集起了所有的力量,就像一支救火的隊伍一樣一次次將眼看就要得手的敵人逐下的院牆。就連忠誠於殿下的僕從和役者都操起了簡陋了武器和戰士們並肩戰鬥,我已經力竭於此,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可以想了。
或許一切都將終結於此了,看著狼煙四起的總督府,我頹然地想著。儘管站在總督府的台階上,我仍然在粗暴又堅定地大聲命令著,彷彿一個胸有成竹的將軍,一點也沒有把慌亂的神色表露出來。可我的心裡卻像是颶風肆虐的天空,只有絕望的黑暗,而透不出一絲讓人心生希望的光明。
正當勝利的天平即將垂落到對手的一方、我們的敗亡看起來似乎無可逆轉時,隨著一聲輕響,我背後的房門忽然打開了。
我詫異地轉過頭去,彷彿看見了光明。
路易斯王子,我們此戰所要保護的對象,一步步走出大廳。他身穿著那件標誌性的亮銀色甲冑,腰中懸掛著閃亮的配劍,沒有佩帶頭盔。如太陽般金色的光芒從他的髮梢間洩露出來,照亮了我的眼睛。
在此之前,殿下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走出過房門。溫斯頓國王去世的噩耗幾乎擊垮了這個善良的年輕人,在他生死攸關的時刻掀開了他性格中最脆弱的一面,讓他幾乎放棄了抵抗的願望,讓所有的重責全部壓到了我的肩頭。
他是個受人景仰的強者,在戰場上憑借自己的堅韌和勇毅創造輝煌戰績的偉大將領,可是在親人的噩耗面前,他表現出的軟弱甚至尤甚於一個普通人。
可是現在,他終於走出來了。儘管他面色蒼白,看起來還有些虛弱,悲傷的戚容還未從他的臉上完全褪去,可他的腳步緩慢而穩健,湛藍的雙眸流露出明亮智慧的顏色,帶著一種天生的驕傲。即便是當他們仰望天空的時候,你也不免會生出這樣一種錯覺:這雙眼睛從來沒有在任何事物之下的位置去仰視過什麼,無論什麼時候,它們彷彿都一直在俯視著大地蒼穹。
「殿下,您……」我遲疑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不起,基德先生,讓您擔心了。」殿下溫和地對我說著,微微向我點了點頭。他的神態平靜祥和,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眼前著危急的戰局。
「您……您沒事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不知為什麼,從看到殿下的第一眼起,我的心裡忽然一陣平靜,剛才的絕望和焦急瞬時間一掃而空,就好像從充斥著亡命殺戮的戰場上抽離出來了似的。
「您幹得很出色,先生,辛苦您了……」殿下將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轉而望向已經淪為戰場的總督府院落,目光沉靜如常。
「……現在,就請您先休息一下,剩下的事情,就請讓我來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