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逢之刻
    「瑪利安,你怎麼在這裡?」一個僕人告訴我,瑪利安找我有些要緊事,正在總督府門口等著。我穿過迴廊,遠遠看見滿面焦急地麵包房姑娘正向裡張望著。看見我,她用力地揮動手臂。我一溜小跑到她身邊,有些疑惑地問:「這時候找我,有什麼事麼?」

    「是這樣的,傑夫……」瑪利安拉著我的手就向後走,邊走邊說,「今天一早,爸爸媽媽出城進貨了。他們剛走沒多久,幾個男人就走進麵包房,說是想要見你,讓我來找你……」她的小手冰涼,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也不告訴我,只說是你老朋友,可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對他們說,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好,殿下可能需要你,可是他們堅持要立刻見到你……他們還……還……」

    「怎麼,他們對你怎麼樣了?」看見瑪利安驚慌的樣子,好像是受到了驚嚇,這讓我不由心頭火起。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來找我,但是倘若他們傷害了我鍾愛的姑娘,我就絕不放過他們。

    「不是,傑夫,他們始終對我很客氣,沒有對我怎麼樣。他們還給了我這個……」說著,瑪利安攤開了始終緊握著的左手手掌。一個鑲嵌著淡紫色瑪瑙的頭花平躺在她的手心。稀有的秘銀被雕琢成浪花的模樣,層層疊起在月亮形狀的瑪瑙下,構成了一幅月下海灣的精美圖案。儘管我對珠寶沒有什麼專業的鑒賞能力,但是我仍然看得出,這個小小的裝飾品無論是材質還是手工,都無疑是上上之選。

    「他們把這個送給我,說是朋友的饋贈。我嚇壞了。我從沒見過這麼珍貴的頭花,就算是城裡的貴族夫人也沒有這樣的東西。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很害怕,覺得這事不尋常,就把他們帶到了客廳,然後趕忙來找你了。」如果是一個虛榮的女人,在得到這樣的禮物之後只怕會歡喜得合不攏嘴了,可是她卻說她害怕,害怕這份珍貴得過了頭的饋贈,這也恰恰是這個姑娘聰明的一面。

    帶著疑惑,我們趕到了麵包房的門口。瑪利安推開房門,領著我穿過麵包房走進客廳。站在客廳門口,她輕呼了一聲:「先生們?」然後就愣住了。越過她的肩頭,我看見客廳中並沒有多少客人。

    「在這裡,小姐。」忽然,客廳中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黑暗的角落中露出一個高挑瘦弱的身影。房間中的光線並不是很好,這個客人的面容我看不太真切,可是我看見了一團黑色——那是客人的髮色。那是一道閃電般亮麗的色彩,它幾乎比暗淡無光的陰影都要黑,卻又似乎並太陽還要明亮奪目,在昏暗的客廳中熠熠生輝。

    「我的朋友們還有些要緊事要辦……咳咳……所以暫時離開了。」他靜靜地解釋著,話語中夾雜著少許咳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我忽然覺得自己在做夢。

    那是個熟悉的聲音。這半年多來,這個聲音不時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讓我的心情與幸福和驕傲為伴。我曾經無數次地設想著當我再次聽到這個聲音時,會是怎樣的情景。可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我卻不敢相信。我害怕這又是個突如其來讓我抓不住摸不著的夢境,若我一開口回應它,這個美夢就會醒來。

    那個身影覺察到了我的存在,他略略抬高了聲調,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道:「傑夫,是你麼?你來了?」

    我來了,我就在這裡。巨大的喜悅衝擊著我的新房,讓我快活得幾乎要高叫起來。

    「是……是我。」我聽見了自己扭曲的聲音,「我來了。」

    我輕輕推開瑪利安,慢慢走到那個身影前,緊緊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的雙手也搭上了我的肩膀,用力地拍打著,似乎也在證實著我的存在。一些微小的刺痛感隨著他的拍打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感到分外的真實。如果這真的是個夢境的話,只怕我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弗……」我剛一開口,忽然猛醒,轉身對瑪利安說道:「瑪利安,不必擔心,這是我以前當兵時的朋友,我們好久都沒有見面了。你能不能讓我單獨和他說兩句話?」

    對於我前所未有的慎重嚴肅瑪利安可能感到有些奇怪,但她還是體貼地點了點頭:

    「麵包店還要有人照應吶。」她乖巧地回答,「我這就到前面去。如果有人來了我會讓你們知道的。你們慢慢聊吧,我的父母要等到傍晚才能回來呢。」

    我感激地看了瑪利安一眼,在她離去後緩緩關上房門。然後才重新走到那個人的跟前,拚命壓抑著我衝動的情感,小聲喚道:「弗萊德,你……你怎麼回在這裡?」

    沒錯,現在正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弗萊德-古德裡安,我多年的摯友、黑髮的年輕王者、我願將我畢生的忠誠和敬仰奉獻給他的那個人。

    自從商人賓克得到我仍生存的消息之後,我料想過朋友們會設法與我取得聯繫,但我原以為那只是一封信件,或是最多不過一個信史而已。讓我絕想不到的是,年輕的國王會冒天大的風險親自深入到溫斯頓佔領區腹地,只是為了見我一面。此時此刻,他應該正親臨南線戰場,率領大軍與克里特人戰鬥才對。

    「你不該來這裡,這裡太危險了!」我小聲責怪著他,手裡卻在做著相反的事情。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誰也不願想將對方放開。

    「危險?」弗萊德眼圈紅紅的,動情地對我說:「不,一點也不!對於我來說,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你——傑夫裡茨-基德——的身邊。再沒有什麼地方比朋友的懷抱中更安全的了!我還記得你當初是怎樣擋在我的身前,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抵擋致命的刀劍。如果說在這裡還不安全的話,我真不知道哪裡還有更安全的地方!」

    這句話就像是一記重拳捶在了我的鼻子上,在我的鼻腔裡留下一陣強烈的酸楚。我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激動地收縮著,心底湧起一陣既驕傲又慚愧的感情。淚水如同喜悅的春雨般躍出眼眶,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覺得這是我畢生接受過的最大的讚譽了,這並非是來自一位國王的褒揚,而是一個友人對我發自內心的信任。

    「而且……」弗萊德忽然緊抓住我的衣領,恨恨地接著說道:「我來這裡也是為了親口告訴你,你是個混蛋,是個大混蛋!」

    「是誰讓你這麼幹的!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做……」

    他抓著我衣領的手漸漸鬆弛了下來,整個人幾乎撲到了我的肩膀上,軟弱的啜泣聲從他的鼻腔裡傳出來。此刻,他已不再是那個莊重勇敢的國君,而像個孤獨自責的孩子。

    「……你怎麼能這麼幹,是誰命令你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你知不知道,我差點永遠失去了你。湯米是這樣、卡爾森是這樣、雷利也是這樣,你們以為你們都是些什麼人?你們以為只有你們才有權利為朋友犧牲嗎?……我寧願死也不願這樣活著,你這個混蛋,你希望我怎麼樣,如果你真的……真的……你知道這些日子糾纏在我心裡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那是比死還要痛苦的懊悔,你這個混蛋啊……」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兩條清晰的水線沿著我的肩頭流入了我的脊背。我從弗萊德的擁抱中感受到了他心跳的熱度。一道澎湃的急流從我的胸間竄上咽喉,讓我的心因激動而熾熱。

    「不用擔心,我還活著。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我輕拍著弗萊德的肩膀,輕聲地安慰他,一邊說一邊擦拭著自己的眼淚……

    就在我們為這次珍貴的重逢又哭又笑的時候,忽然間,弗萊德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很厲害,幾乎要把自己的喉管掏了出來。他的臉因為窒息而浮起一層深重的紅暈,泛出一道病態的紅潤光澤,看上去很讓人擔心。

    我忙倒了一杯溫水送到他手裡,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一直過了好半天才止住他的咳嗽。

    「你這是怎麼了?」我手忙腳亂地忙碌著,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大概是剛才太激動了。」弗萊德抱歉地看著潑灑在我身上的水漬,尷尬地笑笑說:「有時候是會這樣的。米莉婭說,可能是那次受傷後並發的高燒燒壞了我的氣管。這很討厭,可是沒什麼問題。」

    「你得照顧好你自己……」我擔憂地看著朋友的慘白的面孔,「……你看上去可比以前瘦多了。」

    弗萊德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傑夫,不要老是和米莉婭說一樣的話。我好極了,尤其是在見到你之後。這半年來再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讓我感覺更棒的了。說起這個……」他友善地指了指門外,開起了我的玩笑:「你看上去可是比以前胖了不少哦,這應該是桑塔小姐的功勞吧。」

    我的臉上立刻發起燒來,扭捏地低下頭去。

    看見我害羞的樣子,弗萊德輕快地笑了起來。他揚著手,按耐不住快活的心情低聲對我說:「你盡快收拾一下行李,然後到賓克先生的商店裡來,我們馬上離開這裡。羅迪克他們見到你一定會高興得發狂,原本他們都嚷著要來見你,尤其是普瓦洛。在你離開的這些日子裡,一直是他在做後勤調度工作。說實話,他幹得糟透了,如果不是休恩有時在收集情報的間隙幫幫他,我們一定已經變得一團糟了。出發前,普瓦洛還一再地叮囑我一定要把你早點帶回去,好救他脫離苦海呢……」弗萊德自顧自地說著,已經將心情放飛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憧憬著與朋友們重逢的美好時光,全沒發現正站在他身邊的我一臉猶豫的神色。

    「弗萊德,先等等。我……我可能暫時不能跟你離開……」我艱澀地說道。

    「為什麼?」弗萊德吃了一驚,微微一愣神,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麼,調侃地笑道:「是為了桑塔小姐吧?不要緊,賓克先生會安置好她和她的家人,用不了多久你們就能再見面。你們現在還不至於一天不見就會死掉吧。」他善意地諷刺著我,發出嘿嘿的笑聲。在他的喉管間不時發出氣流紊亂的尖嘯聲,讓人很為他擔心。

    「不是,和她沒關係。」我連忙否認道。想起路易斯殿下的處境和我的另一份責任,我覺得非常為難。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我的朋友說起這件事:我對他此生最強勁的敵手產生了幾乎與他相當的敬仰,並將盡全力保護他的安全當成了我的義務。

    弗萊德疑惑地看著我,讓我面紅耳赤,渾身不自在。儘管我發誓絕沒有背叛我的朋友和我的國家,但我仍然覺得十分愧疚。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更不知道當弗萊德瞭解這一切之後會如何看待我。

    「我得對你說些事情,弗萊德。」過了好半天,我才艱難地張開了口。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不自信,就連我自己也不敢保證究竟如何決定才是正確的。

    「在此之前,我向你發誓……」我語無倫次卻又無比誠懇地說道,「……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和大家的事情,也絕沒有做過一件有違正義的事。希望你能相信我。」

    「你怎麼了,傑夫?」對於我的態度,弗萊德覺得很意外。他牽強地笑了起來,試圖以此來安慰我,「我從來沒有哪怕一刻鐘地懷疑你,傑夫,我相信你甚於相信我自己。」

    得到他的保證,我覺得心裡稍稍安定了些。我仔細想了想,把離開他們之後的事情詳細地向弗萊德敘述了一遍,包括與佩克拉上校的偶遇和上校的選擇。我著重強調了路易斯殿下的為人和他現在的處境,並沒有隱瞞自己對殿下的愛戴。那是一種超越了種族和國家的尊敬。這個既兼任豁達又柔弱善良的年輕王子有足夠的理由讓人敬愛、讓人追隨,正如我身邊的友人一樣。我覺得,若是現在就要我捨棄其中的一個而去追隨另一個,那會是一件讓我感到苦惱的事。

    「如果他與你為敵,弗萊德,如果他將刀兵指向我的同胞和戰友,我願第一個站在他身前,毫不遲疑地與他戰鬥、直至死亡。但是現在,我無法在他面對陰謀陷害的時候背棄他,離他而去。你知道,我……我很苦惱,我不是想要背叛你,只是……只是他……」我混亂地說道,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表達我心中的矛盾。

    直到我停止講述,才發現我的朋友已經陷入了沉思。弗萊德坐在桌子旁邊,皺緊了眉頭,習慣性地撐起右手,用兩根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看起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窘迫艱難的模樣。我低著頭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彷彿像是一個有罪的囚徒,在友情的法庭上等待著最後的判決。

    我以為我已經對一切的結果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弗萊德開口對我說話的時候,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傑夫,你的事情我從賓克先生那裡也聽說了一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樣為路易斯王子的處境擔心。不過,現在我們要擔心的恐怕是另外一件事情了……」我的朋友苦笑著對我說,「……看來我們都不能急著回去了。我想,我得去見見路易斯王子。」

    「你發瘋了!」我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剛剛說完這句話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太過響亮,忙壓低嗓門說:「你在想什麼,弗萊德?」

    弗萊德堅定地搖搖頭:「我們不能讓溫斯頓與克里特重新結成同盟,別看我們剛剛打了兩場勝仗,可是新生的德蘭麥亞依舊十分脆弱。聖狐高地的農耕和貿易剛剛起步,即便是針對一方的戰爭已經是在勉力維繫。我們經受不住來自兩線的全面戰鬥。」

    「我們得破壞他們的同盟,傑夫,或許這很危險,但我必須要試一試。幸虧你及時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要不當溫斯頓大軍全線進攻時,我們恐怕就只有面臨覆滅的結局了。」

    「你打算怎麼辦?」我擔心地問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弗萊德低著頭沉思著,「這一切都得等到見過路易斯王子再說。如果他真的是如你所說的那樣的人,傑夫,我們或許可以幫助他奪取王位,起碼可以想辦法保住他的性命。如果他不是你所說的那樣的人……」弗萊德想了想,而後向我露出了一個敞亮的笑容,「怎麼會呢,如果是那樣,他是絕不會贏得你的尊敬和信任的。」

    「我不允許你這樣做,弗萊德,這很危險。就算是有這個必要,也應當由更合適的人選來做這件事。而且,就算路易斯王子不會把你怎麼樣,達倫第爾的密探也會發現你的。」我竭力反對著這個瘋狂的念頭。

    「不要再說了,傑夫。」弗萊德否定了我的言語。他的聲音很溫和,可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堅決卻是難以動搖的。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太久了,無論是士兵還是人民都已經很疲憊了。現在或許正是這樣的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們一起把這些惱人的戰亂全部結束掉。我想,這值得我們去冒一冒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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