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瑪利安的事發生之後,我們和路易斯殿下相處時總覺得有些尷尬。當然,殿下從不曾因此責怪我們,我也並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可責怪的,可是每次單獨和殿下呆在一起時,我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因此,出於一種我無法解釋的愧疚心理,我總是盡可能避免與殿下單獨相處。
就好像現在,殿下正在他的書房裡看書,而我則侍立在門外聽候吩咐,就像他真正的侍衛長一樣。
有時,我也會透過半敞開的大門看看這個俊美青年安靜的身影。儘管從公義上來將,殿下應當是我的敵人,但我卻實在無法提起對他的恨意。在某些程度上,他幾乎已經將我對弗萊德的敬佩之情分去了一半,贏得了我部分的忠誠。儘管我不曾有一刻忘記過他是侵略我的祖國的將領,但卻很難不去愛戴這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
我在殿下身邊已經呆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每天都能近距離地觀察他,這使得我對他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我發現隨著對他瞭解的逐漸加深,我越來越能從他身上發現一個熟悉的影子——我的摯友弗萊德的影子。
我從未見過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會如此相像:他們都有著強烈的責任心,對依*他們的人報以深切的關愛。無論是對自己的士兵還是轄下的民眾,他們都像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一樣,保護他們、照料他們,並不因別人的誤解而改變。他們都是那種靈魂純淨得就像是空氣一樣的人,絲毫沒有受到這塵世的浸染,有時甚至正直的到了讓人擔心的地步,以至於對一些險惡的行徑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似乎沒有別人的照料,他們注定會被這嘈雜骯髒的世界所淹沒。可是他們又都是那樣的傑出,有著我完全無法想像的智慧和毅力,全身充滿了讓人景仰愛戴的領袖氣質,彷彿神明眷顧的使者,融合了這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讓人不得不由衷地想去追隨,為他們奉獻自己的忠誠。
正如一句諺語所說的那樣:偉大的人或許有所不同,但偉大的靈魂卻總是相似的。他們就像是兩顆同樣耀眼的明星,以自己年輕的身姿成為這個時代左右高尚的人中最高尚的兩個,甚至把整個時代都拋在了身後,將這個世界變成了僅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舞台。
可是最奇妙的事情就在於此,儘管他們的靈魂是如此的接近,他們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性格和習慣上的差距甚至讓人驚訝:弗萊德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即便是我們這些自少年起就和他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人,都很少看見他的笑容。他只有在的精神特別放鬆時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珍貴的微笑,而對於一個將對朋友的承諾和千萬人的理想背負起來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時候總是少之又少。
而路易斯殿下則正好相反,在殿下的臉上永遠掛著陽光般溫暖的笑容,這讓每個接近殿下的人都感受得到他的親切和友善。甚至是在他受到了侮辱、感覺到憤怒的時候,那抹笑容都很少從他的臉上消失。可是我總覺得,殿下更多的時候並非是在發自內心的微笑,這並不是說他是個虛情假意的人,他的友善是真誠的,但在那張笑臉之後,是一層深深的孤獨。
在空餘的時候,弗萊德更喜歡沉默地獨自思考,這也是他過人才智的一種表現。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個難以接近的冷漠的人,在這個略顯瘦弱的年輕人心中,燃燒著超出我們想像的熱情火焰。他是個天生的領袖,總是一個人承擔所有的責任。在他身上,沉著冷靜的品質表現出了最可寶貴的一面。但是我們都知道,當巨大的悲傷或者憤怒超越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讓他失去控制時,他的情感會像火山一樣迸發出來,這種強烈的感受甚至會傷害到他自己。當卡爾森和雷利犧牲時,我曾經親眼證明過這一點。
而路易斯殿下則更喜歡與人交談。他總能在別人普通的話語中找到閃光的智慧,並把它變成自己的才能。他的每句話都能讓你感受到熱情和真誠,讓你感覺自己受到了重視,並心生鼓舞。但是事實上殿下的情感並非像我們所見的那樣開朗外露,他的熱情友善正是含蓄到了極點的象徵,皇族嚴苛的教育讓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像用標尺測量出來的那樣規範,甚至就連每說一句話的語音語調都有據可循。我永遠也忘不了殿下聽到克勞福將軍的死訊時的表情,他就連如此刻骨蝕心的痛苦,都表現得如此優雅得體。
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性格,和弗萊德相比,路易斯殿下無疑更富有浪漫氣質,這從他喜歡閱讀騎士就可以看得出。當需要解決一個難題時,殿下表現得似乎總是更富有創造力,而弗萊德的做法往往更直接更有勇氣。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也意味著殿下確實更軟弱一些,尤其是在面對著自己的親生兄弟咄咄逼人的挑釁面前,殿下總是一味地退縮,一點也看不出他在兩軍對壘時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他的缺點還是優點:殿下生長在一個健全的家庭中,他對於自己的親人總是帶著一種難以割捨的親切情感。倘若弗萊德也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做得更好。
或許,用光和影比照這兩個當世最了不起的年輕統帥更加妥當。它們相伴而生、背道而馳,卻又彼此相通,總能在對方的身上印證自己。這簡直是創世神明的奇跡,他創造出兩個如此完美卻又截然不同的生命,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無所不能。
正當我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時,卡萊爾將軍手持著一個印著火漆印章的信封走了過來。他走得挺急,遠遠地就向我打起了招呼:
「基德先生,您好啊。我有份重要的文件要面呈殿下,請您為我通傳一聲。」
很快,我就領著將軍進到了書房中。殿下拆開了信封,面色微微一變。卡萊爾將軍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並沒有說出口,而是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儘管我在殿下的府邸中受到了相當的禮遇,但我畢竟仍然是個德蘭麥亞軍官,殿下收到的許多消息是我不應當知道的。卡萊爾將軍示意我迴避也正是這個原因。
「如果您沒有什麼吩咐的話,殿下,我這就去廚房看看您的午餐準備好了沒有。」我向殿下和將軍點頭致意,轉身就要離開書房。
「請等一等,基德先生。」殿下展開信件迅速掃了一眼,隨即對我說道,「這一次請您留下,我覺得您有權知道這些事,而且您遲早都會知道的……」他把信件放在桌面上,微笑地看著我說:「這是和古德裡安陛下的近況。」
弗萊德的近況?我的心裡立刻狂跳了一下。這時候就算殿下趕我走恐怕我也很難邁開腳步了。算起來,我已經幾乎有半年時間沒有看見我的朋友們了,就連他們的訊息也很難收到。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似乎讓我淡薄了對友人的思念,但現在這種情感一旦被殿下呼醒,就實在難以遏制。我詢問地看著殿下,卻又不知該問些什麼。
「真是糟糕呢,基德先生……」殿下苦笑著搖著頭對我說,「站在我的立場,我真不知道該對您說這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殿下向我指了指,那封信件,「您自己看吧,這上面說得很清楚。」
我迫不及待地取過信件讀了起來,那上面的每一個字看起來都是那麼親切,彷彿直接把我拉到了朋友們身邊似的。很快,我的心就因為喜悅而躁動起來。我感覺得到自己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這對於殿下和卡萊爾將軍來說非常不禮貌,但我無法控制。我飢渴地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想把它的每一個句點都牢記在心裡。
就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我的朋友們在遙遠的聖狐高地上幹出了驚人的業績……
就在姆拉克中將遭遇鹿紋城堡兵敗之後不足十天,克里特人再次從聖狐高地南側發起了襲擊。想來他們得知溫斯頓人在聖狐高地北部一路高歌猛進,侵佔了大片土地,也想籍此機會趁虛而入竊取戰果,造成佔領聖狐高地南部森林的既成事實,進而與溫斯頓人瓜分聖狐高地,將德蘭麥亞最後的一塊土地從大陸版圖上徹底抹去。
誰也沒有想到溫斯頓大軍會敗,而且是全線崩潰、一潰千里。當姆拉克中將以一場史無前例的森林大火斷後,率領著不足四萬殘兵敗將撤出聖狐高地之後,克里特人根本就沒有收到消息,仍然以為溫斯頓人正在貪婪地吞沒著大片土地。克里特王國的擁有者卡斯坦一世陛下迫不及待地派出了一支超過七萬人的大軍,想要與溫斯頓盟友共同分享這一個豐美的勝利果實。
為了盡快從聖狐高地上獲取利益,匆忙的克里特人根本就沒有做好進攻的準備。軍隊的補給線十分混亂,裝備也不甚整齊,當時已經是秋冬之交的季節,而克里特人甚至沒有給自己的士兵分發冬季御寒的衣物。在這些貪婪的投機者看來,德蘭麥亞聯軍主力已經在與溫斯頓大軍的交戰中損失殆盡,根本無力阻擋來自南方的侵略。現在的聖狐高地就好像一扇虛掩房門的寶庫,只需要在翁伯利安山谷外猛踢一腳,榮譽、財富和土地就會毫不費力地成為克里特勇士們囊中的戰利品。對於他們來說,真正需要擔心的並不是不堪一擊的德蘭麥亞聯軍,而是剛剛與他們成為接壤鄰居的溫斯頓人。如何用最快的速度進軍聖狐高地腹地,造成佔領大片領土的既成事實,從強大鄰國的手中獲得更多的利益,這才是克里特人考慮得最多的問題。
沒過多久,克里特人就發現這重重的一腳踢在了鐵板上,很疼。
應該說,克里特人確實把握住了最正確的出兵時機。儘管與他們預想的不同,但那時聯軍主力正在追擊新敗的溫斯頓大軍,收復大片的失地。翁伯利安山谷的守軍不足萬人,而且整個聖狐高地南部兵力空虛,只要突入山谷,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抵擋克里特人的侵襲。
可是他們遇到了難以戰勝的對手。
鎮守翁伯利安山谷的主將是羅迪克,他的身邊有豪勇的重裝步兵指揮官達克拉,以血腥殺戮著稱的殘酷戰士羅爾,以及亡靈術士普瓦洛和他的妻子埃裡奧特。
自從擊潰克里特人的第一次入侵之後,羅迪克就始終也沒有放鬆對翁伯利安山谷防線的防禦,並且休恩的情報工作重點也始終都放在克里特帝國。儘管這封信中並沒有提及這一點,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克里特人剛剛開始在邊境集結,羅迪克就收到了消息。
克里特人的麻煩從越過邊境線起就一直沒有斷過,這大概是他們此生最艱難的一次行軍了。一路上:所有跨越水域的橋樑彷彿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有時在斥候探路時那座橋明明還在,可是當大軍到來的時候就連架橋的木樁都不剩一根。不僅如此,他們經過的每一條道路都好像著了魔一樣和他們過不去,明明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天的晴天,可他們經過的道路卻總是泥濘不堪,就像是跋涉在堆滿泥漿的河床底部。在他們建造浮橋渡河時,上游的堤壩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決口,來勢洶湧的浪頭一次次把倒霉的克里特人按倒在河中,直讓這些來自南方水域的士兵們看見水就會頭暈。儘管這一切並不會給克里特人龐大的軍隊造成多麼明顯的損失,可是卻一點點地瓦解著士氣。而且,艱難的道路使得克里特人的補給線路十分脆弱,糧食和裝備的運輸成了最讓人頭疼的事。大軍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以保證所有的士兵都能吃上飽飯,即便如此,士兵們最終拿到手的,也總是些散發著霉變氣味的、堅硬程度幾乎可以媲美城磚的乾麵包。
原本只需要七天的路程,克里特人整整走了二十天,「突襲」這個對於這支疲憊交加的軍隊來說,簡直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反諷。
然後他們遭遇了一場防禦戰,一場堂堂正正的、毫無花巧的防禦戰。
與其他的夥伴相比,出生於軍人世家的羅迪克並不是個多麼出眾的人。他的軍隊既無法像達克拉的重裝步兵一樣誇耀強悍的武力,也不會像羅爾的決死之師一般殘忍地從身體和靈魂兩方面摧殘敵人,更不用說與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的魔法騎兵相比了。他的軍隊是一支普通的軍隊,正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沉著、穩健,卻又缺少鮮明的特色,似乎總是被人忽略。
可是當你與這支部隊在戰場上相遇,他們就會用鮮血讓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普通」達到了極至,就會爆發出讓人恐懼的力量。
前進、後退、揮刀、舉盾、衝鋒、撤退……對於一個軍人來說,這些都是最普通最基礎的東西。可當這些事情從近萬人的手中做出來時就好像一個人那麼整齊、絕沒有任何細微的偏差、就如同用模具製作出來的雕塑那麼標準時,誰還能說這是件普通的事?
如果說一支強大的軍隊都有著嚴格的戰場紀律作保障,那麼羅迪克的部下則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紀律,在戰場上的每一個動作都已經成為了他們本能的反應,這種純粹的紀律性不是銘刻在他們心中的,甚至不是受到骨骼和肌肉支配的,而是在他們的反射神經上留下的深深的烙印,讓他們不需思考就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去做什麼樣的事。
當數千這樣的士兵聚集在一起,你能夠得到的已經不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個將數千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的龐大巨人,而羅迪克正是這個巨人的大腦。這支軍隊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羅迪克手腳的延伸,當他下達命令時,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被直接略過了。
對於這場戰鬥,給殿下的信上是這樣形容的:「德蘭麥亞將領將穩健紮實的指揮藝術發揮到了極點,他以極其普通、毫無特色的防禦陣線抵擋住了克里特人的進攻。無論克里特人如何努力,德蘭麥亞人總是要比他們強一點,他們的潛力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克里特人的攻勢一次次被這道平平無奇的防線碾得粉碎,就好像一道道巨浪用力過猛,把自己拍碎在了水邊的毫不起眼的磐石上。」
這場純粹的防禦戰持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正當克里特人開始對出兵的決策開始動搖時,德蘭麥亞守軍的戰鬥力終於達到了極限。在一次原本不抱太大希望的進攻中,翁伯利安山谷被打開了一個缺口,德蘭麥亞守軍開始向後逃竄。欣喜欲狂的克里特大軍挾著大勝的勢頭,一路窮追猛打,讓德蘭麥亞聯軍連組織第二條防線的機會都沒有。聖狐高地腹地果然如情報分析的那樣空虛,以土著戰士為主的聯軍甚至無法發起一場像樣的反擊。大軍侵襲的如此迅速,將自己的補給線遠遠拋在了身後。
當克里特統帥艾頓將軍得到溫斯頓人戰敗的消息,從當前的戰況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時,一切都晚了。
首先,從克里特邊境通往翁伯利安山谷的補給線被一把閃著幽藍色陰冷光澤的匕首攔腰切斷了。
羅爾的「亡靈匕首」。
沒有人知道這群以殘忍虐殺敵人著稱的死亡戰士潛伏在那裡,有些克里特人甚至相信他們是從墳墓中爬出來不死亡靈。他們用絕望的殺戮在通往翁伯利安的道路上豎起了「此路不通」的血色路標,而這不過是克里特人惡夢的開端。
在入冬第一場雪之後,德蘭麥亞聯軍重新奪取了翁伯利安山谷。飢寒交迫的克里特人連拿起武器反抗的念頭都沒有興起。
一直被追趕的德蘭麥亞軍隊猛然回過頭來反擊,克里特人這時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敵人已經變得那麼強大。驍勇的土著戰士和精準的精靈射手的出現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溫斯頓人已經徹底被逐出聖狐高地,弗萊德已經積攢起足夠的力量,真正的戰鬥剛剛開始。
在我們與依芙利娜初次相遇的那片坡地,克里特人度過了一個血色黃昏。口中無糧、身上無衣的七萬大軍全軍覆沒,鮮血肥沃了土壤,讓次年的鮮花綻放的格外鮮艷。
就在一年多以前,克里特人還曾在這裡以劣勢的軍隊斬殺了倫布理人的大祭祀,完成了一次以少勝多的光榮業績。
德蘭麥亞聯軍趁勢反擊,軍出翁伯利安山谷收復失地,同時在克里特佔領區,許多德蘭麥亞地下反抗武裝開始活躍,迎接光復大軍。危急之中,克里特王太子迪安索斯親率大軍抵擋,在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才勉強將弗萊德的馬蹄阻擋在烏齊格山、花語平原東線。
大陸公歷1463年3月27日,新德蘭麥亞邦聯合眾王國正式成立,聖狐高地各族土著首領以及月溪森林精靈詠者宣誓向新王弗雷德裡克一世效忠。這是一個全新政體的國家,以往的專制王權在這裡得到了分散,除了戰爭、外交等重大事件之外,各個邦聯成員首領在自己的轄區內有非常大的自主權,各個種族在這個國家內完全平等,並有權在不觸犯法律的前提下按照各自的習俗、信仰和傳統自由生活。
無論是對於弗萊德還是對於整個法爾維大陸,這都是值得紀念的一天。自此,年輕的王者不再四處流浪,他找到了自己的土地和人民,也讓人民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