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德城,原德蘭麥亞王國西北商業重鎮,是晨曦河中游的第二大港口,交通便利,盛產紡織品、酒以及各色手工製品。這裡出產的麥酒入口清爽、回味悠長,在整個法爾維大陸都相當有名。
正因為如此,現在這裡成了溫斯頓帝國德蘭麥亞佔領區的首府。德蘭麥亞總督、溫斯頓帝國王儲路易斯太子的府邸就在這座城的東北方向。
從東門進入城市,直行大約四千步就到了中央廣場,廣場上矗立著一座美麗的海神之女、水手的保護者依蓮娜的雕像。平時,廣場上總是擺滿了買賣雜貨和食品的小攤,做小買賣的生意人聚集在這裡,大聲吆喝著招徠過往的顧客。廣場西北角有一家水果店,店老闆薩拉斯總是把最鮮亮的水果擺在顯眼的地方,在上面撒上些水,讓它們看上去格外漂亮。如果你要去買他的貨物,那可千萬要小心,因為他總有辦法把不新鮮的水果放到你的袋子裡,然後多掙你三、四個銅板。
在水果店旁邊賣肉的朗斯科是個高大魁梧滿臉橫肉的傢伙,他粗壯的右臂上有一個蠍子的紋身,最喜歡在切肉的時候豪邁地用刀,把肉沫濺得四處都是,以此顯示著自己的力量。其實他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如果是年輕漂亮的女士或是可愛的孩子去買肉,他總會便宜幾個銅板,或是贈送一副下水。
藥劑師埃爾德癡迷象棋,閒暇的時候,他總會拉著裁縫普朗克坐在棋盤前下一盤。在他下棋的時候你最好不要找他取藥,因為這時候滿腦子都是棋局的藥劑師很容易搞錯你要的東西。不過,倘若花店年輕漂亮的桑塔格小姐從他的店舖前走過,他就會立刻放下棋子,衝到店門外慇勤地和她打招呼,有時還會送給老桑塔格先生幾副治咳嗽的藥。每當桑塔格小姐向他微笑道謝時,我們的藥劑師就會紅著臉幸福地微笑起來,這時候你來買藥就會格外地便宜。
沿著廣場大道向南轉,有一間總是開著門的酒館。在酒館粉刷一新的房頂上,有一塊用熟銅打造的「馬蹄鐵」字樣的招牌。進到這裡,你就來到了這個城市最充滿活力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聽到最爽朗的笑聲,品嚐到最醇厚的酒漿,把所有讓人憂煩的事情關到門外,去和獨腿的酒館老闆賭酒爭勝,然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像堆爛泥般幸福地倒下。若你早來幾年,或許可以在櫃檯後面看見一個少年狡黠快樂的面孔,那個少年喜歡看著酒客醉醺醺微紅的面頰,看他們語無倫次地大吵大嚷,讓自己的身心徹底放鬆,然後在酒桌上昏昏睡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少年愛上了這種感覺: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每個人的生活不都應該像這些貪杯爽朗的人們一樣嘈雜而幸福著嗎?
現在,已長大成人的少年正徘徊在十字街頭,茫然地凝望著這片熟悉的街景,不知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自己已流逝的這段歲月。酒館中,他所熟悉和嚮往的生活可能仍在繼續,只需穿過一條街道,就可以走進酒館的大門。
可是這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又如此遙遠,讓少年的心中感到自己永遠都會不去了。
那種幸福的喧鬧、放縱的歡樂,被多年來始終圍繞在他身畔的無邊血色浸染得失去了光彩,那平靜如昔的街道恍若一道分離生死的鴻溝,將這端的少年和那端的酒館遠遠隔絕開來,分明地組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少年正我,傑夫裡茨-基德,一個成為了軍人的酒保。
克勞福將軍逝世的當晚,我手持著通行文件走出了軍營大門。這是三個多月以來我第一次獨自行走在大路上,沒有看守、沒有衛兵,沒有一雙警覺的眼睛始終盯著你的後背,隨時提防著你的逃脫。
從走出大門的一剎那起,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不再是一個俘虜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從這自由的呼吸中找尋一些讓人歡愉雀躍的東西。可那口輕柔的氣息此時卻像一塊大石一樣重重地壓在我的胸口,讓我連呼吸都變得酸楚起來。
我無法忘記這自由是如何得來的,它的代價是一個忠勇軍人的生命。這巨大的代價讓我的胸懷難以舒展,我回過頭,順著身邊這些溫斯頓人垂淚的目光望向克勞福將軍的住處。在一剎那間,我甚至想跟隨著這一道道沉默的人流,去送我可敬的敵國友人最後一程。
乳白色的月光下,兩條悠長的道路在我的眼前鋪陳開來,絲帶般靜靜地向著遠方飄揚開去。從這裡向東,只需要三天不到的路程就可以抵達聖狐高地的入口。那裡幾乎有我所熱愛的一切:生死與共的朋友、畢生追隨的領袖、美好安閒的夢想……只要我做一個並不艱難的決定,這些一度離我遠去的珍貴的東西很快就將回到我的面前。朋友們會用美酒和歡笑迎接我的回歸,我甚至看的見弗萊德欣喜的目光,摸得到他溫暖有力的雙手。
東方,星空爛漫,似是友人在呼喚我名。
可是,我的雙腳拒絕向著那個方向前進,我的良心壓迫著我的願望,將我的心拉向與它相背的另一側。
我不能回去,在這個時候,因為一個承諾。那是一個軍人的承諾,更是一個朋友的承諾。倘若我就此背叛了對克勞福將軍的諾言,像現在這樣回到聖狐高地,我一定會厭惡我自己。
倘若我辜負了一個朋友最後的囑托,讓他含冤枉死,你讓我還有什麼資格去面對更多的友誼?
我收回了自己留戀的目光,將自己的雙腳踏上通往裡德城的道路。在那個昏沉黑暗的方向,一場未知的陰謀權變正在等待著我。我就像是一條破爛的舢板,駛入了一道注定會被載入歷史的巨大渦流,隨時都有可能被它吞沒。
我不敢保證姆拉克中將是否會攔截克勞福將軍向路易斯太子派遣的信差,走出軍營不遠,我就換上了一身平民的行裝,一路無事地來到了裡德城。
說來也奇怪,經過這多年的爭戰,我對「家」的概念淡薄了許多。有時偶爾想起那處熱鬧的酒館和我上了年紀的父母,雖然也會心頭一陣溫暖,但過不了多久,也就隨它去了。
可當我站在裡德城門口,看見我熟悉的街道,望見我家中的庭院時,一道溫熱的流體猛地湧上了我的胸膛。我忽然意識到,我到家了。我慌了,我不知該怎麼面對這樣強烈的情感。穿過城門,我緊貼著路邊,用右手的食指擦著路邊的牆壁。粗糙而又細膩的觸覺撫摸著我的手指,將歲月流逝在我微痛的指尖上。那是一種真實的感覺,真實的有些殘酷,讓你不敢去想,不敢去感受。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我想哭,可卻又找不到自己的淚水。
我就這樣失神地向前走著,直到酒館的大門映入我的眼簾,我才忽然回過神來:我是誰?我在幹什麼?我應該去幹什麼?我背負著一個好人的死亡,還帶著眾多友人盼歸的願望。我已經不再是那個聰明伶俐深受酒客喜歡的小酒保了,我是個軍人,在我樸素的裝扮下是一副包裹著鎧甲的堅硬的心腸。經由我的手放出的鮮血比它端起的美酒還要多,濃重的殺戮味道不時地從我的指縫裡透出來,時時支配著我的靈魂。每當一個陌生的男人接近我時,我首先想起的已經不是向著他微笑問好,而是想著如何在他有所動作之前乾淨利落地結果了他。我必須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暴力慾望,才能將自己的眼神從他身體上最致命的幾個地方移開。
曾經的酒保失落了他的生活,如今的軍人抗拒著他的回憶。回不去了,我們,酒保的傑夫和軍人的傑夫,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獨腿老基德所寵愛的次子,也不是傭兵皮埃爾淘氣的幼弟了。我的回歸只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麻煩,甚至會連累他們,讓他們冒生命的危險。
我寧願他們忘記了我,習慣了我不在的日子,認為我……
……認為我已經死了,這樣或許更好些……
帶著克勞福將軍的囑托,我離開家門,走向總督的府邸。總督府位於裡德城東南方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一道高牆將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讓人根本看不清裡面的狀況。剛拐入這條街道,我忽然覺得渾身不舒服,背心一陣發涼,心頭升起一種異常的警覺。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圍都是些服色平常的人,有的正低著頭慢慢地遊蕩著,而另外一些人則站在路邊低聲地交談著,似乎與其他街道上的行人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條街道有些古怪。
正當我覺得詫異的時候,一個身著禮服的貴族挽著一名貴婦人的手轉過了街角。看見行人,那位女士用扇子掩住了口鼻,用厭惡的目光斜著瞥了一眼從身邊經過的行人。那位紳士似乎察覺到了女士的不妥,領著她走到行人較少的街對面去,慇勤地將她讓到*牆的道路上,用左手護住女士,讓她不受行人的侵擾。
我一下子豁然開朗,明白了究竟是什麼讓我感到彆扭:一個平民百姓會怎樣經過一位大貴族的府邸?昂起頭,懶散地溜躂著,如同是在做晚餐後的散步,像這條街上許多人做得那樣?不可能!通常,一個平民要經過貴族的門前,會選擇*門較遠的道路一側。即便一定要從門口經過,也會彎腰低頭快走兩步走過大門,絕不會像這些人一樣趾高氣揚悠閒懶散,甚至還有膽量向大門裡瞧上一眼。
也就是說,那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行人,他們會是誰?如果是殿下的侍衛,那根本不必如此隱秘地行動。倘若不是侍衛,那就是……
一個胖子從我跟前經過,彷彿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冷,帶著幾分狐疑和警覺,彷彿想要一下子看穿我這個人似的。
他沒有看穿我,我卻看穿了他。他肥得能擠出油來的臉上分明地寫著兩個字:密探。
我嚇了一跳。經歷了克勞福將軍的事情,我知道路易斯殿下的處境不妙,但卻沒有想到這個被溫斯頓人譽為「軍神」的卓越將領居然會落到家門口密探橫行的境地。他們的目的會是什麼?我猜不出,或許他們自始至終都在監視著太子殿下,也或許是克勞福將軍的死訊傳到了這裡,他們特意在等待著為將軍鳴冤的信使。無論他們想幹什麼,看得出,我的突然出現都已經引起了這些不友好的傢伙們的警覺。恐怕現在就算我若無其事地從這裡走開,也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這裡實在是一個太過安靜的地方,除了一些貴族的府第,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建築。普通的平民即便是閒逛,也很少有人會走到這裡。每一張現在這裡的陌生面孔都是可疑的。
我心頭一動,拉住了那個剛從我身邊經過的胖子。
「先生,勞您的駕……」我咬著舌頭,帶著南方綠葉平原上特有的口音說道。
在我拉住那個胖子手臂的一剎那,他的右手飛快地向自己的懷中探去,在我說話時又瞬間停了下來。我瞄了一眼他左胸的衣襟,那裡打起了幾條不明顯的褶痕,隱約勾勒出一柄匕首的外觀。
「請問您,鳶尾花酒館怎麼走?那是我舅父的產業,我好久沒見過他了。」我做出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問。
「鳶尾花酒館?」他皺起了眉頭,然後搖著頭對我說:「沒聽說過。」
如果他聽說了才奇怪,早在八以前,這家旅館就已經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而擠
「我的表親說,它就在……恩……戴……戴斯特大街上。我是一路沿著路牌找過來的,結果走到這裡卻迷了路……」
「戴斯特大街?那在城市的另一側,往西走,這裡的戴思樂街,戴思樂,明白嗎?你走錯地方了。」那個胖子漫不經心地用手指了指城市西側。看起來,我的表演博取了他的信任,周圍不少人都露出了鄙薄的笑容,隨即放鬆了對我的警惕,向著街道兩側緩慢地走去,等待著從下一張陌生的面孔上找到某些蛛絲馬跡。
「哦,我真蠢!謝謝您,先生,要不是您,我恐怕三十年也找不到地方。」我擺出一副熱情的樣子,攥住那胖子的手拚命地搖著,「如果您有空,請務必來酒館坐坐,我一定要好好請您喝兩杯,答謝您的幫忙。如果方便的話……」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那胖子厭惡地甩開我的手,「我還有些急事,請您離開吧……」
我走一邊頻頻回頭搖著手對他喊著:「多謝您,先生,多謝,願至高神保佑您。」一邊加快了腳步。在我轉過街角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看見這個胖密探掏出一塊看起來質地不錯的手帕,用力擦著被我握過的手臂,正對著從他身邊經過的另外一個人低聲抱怨著:「該死的,遇到一個不識字的鄉巴佬……」
離開這條街道,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仔細思考著接近總督府的方法,可是腦子裡一點主意也沒有。照這樣下去,我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路易斯太子。不,或許可以,在太子被他狠毒的兄弟殺死之後,我或許有幸可以觀看他的葬禮,可是克勞福將軍的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在進出總督府的必經之路上找了間小旅館,挑選了一個*窗的房間住了下來,希望當路易斯太子出門的時候,能幸運地攔住他。這法子不太保險,但卻是我唯一能想得出的辦法了——起碼這比讓我被一群密探悄無聲息地殺死在僻靜的林蔭道上要強得多。
像這樣的日子,我又過了五天。我不敢離開房間,生怕錯過了殿下出行的車駕。每天我都是在猶豫和困惑中度過的:我很想回一趟家,我想知道父母的身體是否還健康,皮埃爾是否結束了自己的冒險生涯。我想再親手撫摸一下盛滿了我同年會議的酒館櫃檯,摸摸那些掉了漆的木頭。不知道在櫃檯左邊的夾層裡,我攢的四個金幣是否還在那裡,那是我花了兩年時間積攢下的一小筆財富,這是我童年夢想的開始,我希望能夠積攢足夠多的金幣,在另外一座城市再開設一家「馬蹄鐵」酒館;我希望這個名字的酒館能夠遍佈整個法爾維大陸,讓每一處的人們都能感受到真摯的歡笑和幸福。
在第六天,我終於抵擋不住對家人的思念,又走上了街頭。我穿過幾條小巷,來到馬蹄鐵酒館所在的大街對面。那塊漂亮的招牌已經被磨去了光彩,有些破敗地在風中搖晃著。一個聲音告訴我說:過去,走過去,那是你的家,你應當回去看看,只是看看,絕不會有人認出你來。而另外一個聲音則在大聲阻攔著我:「不要回去,你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在這戰爭之中,一個失蹤多年的士兵突然出現,這足以引起溫斯頓密探的注意。你很容易就會被安上一個間諜的罪名,你的家人也會受到牽累……」
這兩個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幾乎要把我的腦子吵裂了。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我看見酒館的大門正距離我越來越近,我發現我的身體正不受控制地接近它。我的身體渴望著它,我的靈魂需要它。回家,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語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句咒語,讓我根本無力抗拒。
「抓住它!」忽然,一聲驚慌的尖叫驚醒了我,我忽地停住腳步,在酒館的大門前。道路兩旁,許多受了驚嚇的聲音大叫著:
「這匹馬受驚了,快攔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