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沒死,你們都覺得很遺憾吧。」克勞福將軍不客氣地回敬道。即便是趴在病榻上,他的口氣依然很強硬,完全不在乎奇利爾中校的無禮態度。
「瞧您說的,將軍,怎麼會呢?」奇利爾中校不請自便地尋了張舒適的椅子坐下,假惺惺地說道,「說實話,將軍,姆拉克中將可一直很擔心您,生怕您出了什麼意外。這不,剛得到您康復的消息,中將就委託我來向閣下您問安了。」
「你已經看見我的境況了,去向姆拉克回報吧,就說我克勞福受不起這份好意。」克勞福將軍厭惡地揮著手,驅逐著不受歡迎的惡客。
「何必這麼著急呢,閣下?」奇利爾中校尷尬地笑笑,厚著臉皮繼續沒有離開,「現在的情況您也很清楚,我們剛剛遭受了暫時的……失利……」
「是失敗!」將軍粗魯地打斷中校的掩飾,「完全的失敗!我們被堂堂正正地打敗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恥。只有無能的人才會否認自己的失敗。」
中校的臉紅了紅,好像憤怒地想要站起來,卻又忍住坐回到座位上:
「好吧,就像您說的,我們……我們失敗了。您知道,國王陛下不會喜歡聽到這個消息,中將閣下剛剛收到從皇都傳來的消息,尊貴的陛下很生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次遠征的高級將領都很難避免受到嚴厲的懲罰,也包括您,閣下。恐怕這一次唯有斷頭台閃亮的刀鋒才能平復陛下的怒火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姆拉克中將希望您能夠暫時消除您對他的……偏見,他希望我能夠代表他對您表示某種……某種穩固的友誼。這不僅僅是中將的意思,同樣也是達倫第爾殿下,陛下最疼愛的次子對您的希望。」
聽了中校的話,克勞福將軍冷冷地哼了一聲。
「達倫第爾殿下向您保證,將軍,他會想盡一切方法平息陛下的怒火,維護您的地位和名譽。但是,您也知道,這次暫時的失利——啊,不,是失敗——這次的失敗是如此的嚴重,總要有些人會受到懲罰。如果那不是中將,不是您,那就應該是……別人。」
「別人?」克勞福將軍低聲沉吟著,頗讓人玩味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對,別人。」中校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克勞福將軍的面色,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於是大著膽子說了下去:
「比如說——當然,這僅僅是比如——比如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在溫斯頓帝國內部,有那麼一些人,他們很樂意看見姆拉克中將的失敗,或者說,他們很樂意看見達倫第爾殿下的失敗……您說,他們為什麼會希望如此呢,將軍?」
「這些卑鄙的事情,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將軍沒好氣地回答。
中校並不介意將軍的態度,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樣,自顧自地、樂在其中地繼續說道:「比如說他們是因為統兵的權利被陛下剝奪,不希望看到達倫第爾殿下統帥全軍,他很願意用中將的失利來證明殿下的無能,然後……」甜的發膩的勸誘聲從中校那方正的大嘴中不住地吐出來,讓人身上一陣發麻。他的聲音此時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興奮在微微地顫抖,目不轉睛地看著將軍的反應。我注意到,他的話語中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在說起那些子虛烏有的人物時,他漸漸地已經不再稱「他們」,而是直接用上了單數的代詞「他」。
這是赤裸裸的影射和誣蔑。
「你在暗示些什麼!」將軍憤怒地大叫起來。
「暗示?哦,您的話真讓人傷心,將軍。我只是在陳述一種可能性,一種很大的可能性。它能讓每個人都擺脫困境,讓達倫第爾殿下,讓姆拉克中將,讓尊貴的國王陛下,還有您,將軍閣下。想想吧,閣下,沒有人會受到傷害。」奇利爾中校的聲音甜膩得像一塊黏稠的奶油,充滿著邪惡的誘惑。
「你休想!」將軍斬釘截鐵地大吼,「滾出去,去告訴姆拉克那個陰險的小人,也告訴達倫第爾那個陷害兄長窺覷玉座的叛逆,只要我克勞福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就休想動路易斯殿下一根汗毛。我寧願因為戰敗接受陛下的處罰,那是我身為一個軍人應盡的職責。就算我死,也要拖著姆拉克那個混蛋一起下地獄!」
奇利爾中校的臉色變得發青,或許在他的頭腦中,尚且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有著相當權勢和地位的人能夠如此勇敢地放棄一切,只是為了維護另外一個人的安全。他當然不會理解,因為像他這樣的人,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做正直和誠實,為了保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勢,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陷害自己的親人和朋友。
「像個盡職的軍人一樣接受懲罰,將軍?」這個無恥的小人咬緊了牙關寒聲說道,「您覺得您還有這個機會嗎?」
「你是什麼意思?」將軍問道。
「很湊巧,將軍,在我們戰敗的消息傳到都城的同時,達倫第爾殿下聽聞了某些有趣的消息,而且最有趣的是,這些消息都在戰場上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印證……」中校陰險地笑著說:「您不覺得很奇怪嗎?當您出任軍團先鋒時,僅僅用不到兩萬軍隊就打得德蘭麥亞人落荒而逃。而當我們集中兵力展開最終決戰的時候,他們卻彷彿預先就已經知曉了的樣子。他們明明兵強馬壯,可為什麼對您卻格外優待呢?而且……」
「而且什麼?」將軍大聲問道,他的口氣中帶著一種焦躁不安的味道。
「……而且那麼湊巧的是,在我們決戰的時候,您的部隊居然一動不動,直到撤退為止,一直也沒有作出進攻的態勢,任由友軍在一旁流血犧牲……」透過門縫,我看見中校的眼眸中折射出陰謀的光彩。
「當時我受傷了,我的部隊失去了指揮!」將軍憤怒地辯解著。
一抹邪惡的笑容出現在中校的臉上,他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繼續說著:「對,將軍,您的部隊失去了指揮,您受傷失蹤了。真是湊巧啊,正好在我們戰敗撤退的時候,您又『及時』地出現了。您的部下真是神通廣大,將軍閣下,居然能從如此混亂的戰局中把您從戰場上救出來。當時我可是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看不清是誰了呢。您的運氣真是令人羨慕,親赴戰陣,在騎兵對壘中受傷昏迷,而且只受了一道不輕不重的箭傷。您當時昏迷在哪裡?在陣地最前沿?在德蘭麥亞騎兵的馬蹄下?或者……乾脆就是在德蘭麥亞人的城堡中……」
將軍憤怒地張了張嘴,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這確實是個不得不讓人懷疑的問題,除了我,誰也無法證實他失蹤時的行止,而我的證詞更有可能成為將軍遭人詆毀的把柄。
看見將軍的表情,奇利爾中校滿意地點了點頭,用他充滿魅惑的聲音低聲說著:「當然了,將軍,以陛下的英明和達倫第爾殿下的忠誠,絕不會聽任那些小人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置疑您的忠誠。但是……」
「不,這不可能,你們休想。」將軍堅持地說道,可他的聲音中已經透出一些乾澀虛弱的感覺。
「何必呢,將軍……」奇利爾中校用他幾乎可以用「溫柔」來形容的語調緩緩地說著,可他的眼神裡卻已經流露出殘忍的顏色,「或許某些人能夠保護您,讓您在這樣的指控面前逃脫罪責,可您將背上一生的污點。當然,您或許不在乎這些,可想想您的家人,您的妻子。您剛剛結了第二次婚,是嗎?您的妻子只有二十四歲,她好像剛剛為您生了個小女兒。您還沒有見過您的小女兒吧。您希望什麼?讓她們在別人質疑的目光中長大?還是……」
將軍張著大嘴,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不得不虛弱地低下頭去。奇利爾中校看著將軍無力的樣子,得意地微笑起來,彷彿羞辱這位正直強烈的戰士能給他帶來某種不尋常的快感。
我站在隔間裡,捏緊了雙拳,牙齒交錯的聲音劇烈地衝擊著我的耳鼓。我幾乎要忍不住推開房門衝出去痛揍這個披著軍裝的卑劣小人,我的手已經落在了門閂上,隨時都有可能做出這種不理智的行為。倘若不是害怕連累了克勞福將軍,我一定已經這樣做了。是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性阻止了我,但看著將軍痛苦的神情和奇利爾中校小人得志的樣子,我感覺我的理性在逐漸崩潰。
「如果我按照你們說的去做,誰能保證我家人的安全?」忽然,將軍緊咬牙關抬起了頭來,他的聲音中滿含著屈辱的激憤。
「瞧您說的,將軍……」中校裝腔作勢地說道,「殿下和中將閣下只是要您說出真相。如果您對國家忠誠,達倫第爾殿下保證絕不會讓您和您的家人有絲毫損害。」
「可是……」將軍忽然住了口,他小心地向著窗外看了看,又向中校勾了勾食指,示意他走進些,中校毫無防範地照做了。當中校將耳朵貼進將軍的面頰時,將軍的目光忽然變得凌厲起來。這個身受重傷連翻個身都無法自己做到的男人忽然猛地掙扎起身子,用右手死死扯住中校的衣領,而後一頭撞上中校的鼻樑。
這真是解恨的一擊,我真恨不能實施這一擊的人是我。看似高大雄壯的奇利爾中校慘叫了一聲,摀住鼻子載倒在地上,像只被痛毆的流量狗一樣哀叫著在地上大起滾來。大量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不斷湧出,轉眼間就染滿了他的面頰和雙手。
真奇怪,這個人的鮮血居然也紅得像火。
「去告訴姆拉克和他的主子,想讓我克勞福去陷害路易斯殿下,那是瞎了他們的狗眼。」克勞福將軍掙扎著從床上爬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上校面前。他轉過身,背向著我的方向。我想他的傷口被剛才這劇烈的動作繃裂了,一層濕潤微紅的顏色從他背後的繃帶中滲透出來,沒過多久就染遍了他的後背。一串暗紅色的液體沿著他的脊背滴落到地上。
「與路易斯殿下相比,我克勞福的聲譽、生命……都算不了什麼。我的一切都是屬於路易斯殿下的,倘若沒有殿下,就不會有克勞福這個人……」將軍費力地彎下腰,扯著奇利爾中校的衣領慢慢將他拉起來。傷痛讓將軍每做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忍不住全身抽搐,他是那麼的虛弱,給人感覺只要輕輕一推就會跌倒在地上。可是就算真的如此,奇利爾,那個卑賤的懦夫,在將軍面前也根本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他拚命地向後縮著脖子,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此時從心眼裡害怕面前這個重傷的男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可是卻讓我忍不住想起蛇的形象。對,就是這樣,他就像是一條沒有骨頭的癩皮蛇被雄鷹牢牢抓住,除了恐懼,再沒有什麼更多的情感。
「記住我的話,每一個字都給我聽清楚。」將軍的左手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拉到自己身邊,「誰敢對殿下不利,就先準備好面對我的劍。現在,滾吧,倘若你還打算活得更長,就不要讓我再看見你這張骯髒的臉。」說罷,將軍鬆開了手。奇利爾中校就連再看將軍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倉皇地逃出門去,連臉上的血跡都來不及擦拭,哀叫著頭也不回地飛奔著離去。
中校的背影剛從門口消失,將軍忽然大口地咳嗽起來。一口口帶血的唾沫從他的口腔中噴出,這個年長的軍人搖晃著身體,伸出手去想要扶住桌子,卻扶了個空。正當他踉踉蹌蹌幾乎要摔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已經推開房門跨到他身邊,攙扶住了他的身體。
我要把克勞福將軍攙回床上去,卻被他執拗地拒絕了。他指了指椅子,示意我扶他坐過去。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年輕人?連對付那麼個孬種都氣喘吁吁,難看成這個樣子?」將軍面色慘白,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來。
「是啊,老了,看來我真的老了。早二十年,我一定把那個混蛋的腦袋割下來,掛到旗桿的最上面,讓所有的人都看得見。可是現在……」
「您沒有老,將軍,一點也沒有!」我大聲反駁著,「您這樣做,只是為了不連累路易斯殿下。即便再過二十年,像那種天生的廢物您一隻手也可以打倒他。您永遠都不會老,一個戰士戰鬥的心永遠也不會老。」
「再過二十年……」將軍慘然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這時候,房門打開了,將軍忠心的侍衛長、坎貝爾少校推開門走了進來。他看見將軍的模樣,慌張地想要往外跑,卻被將軍喊住了:
「回來,坎貝爾,不必去找醫生了,我用不著他們。」
「可是,將軍……」
「我說不用就不用,坎貝爾。」將軍微笑著搖了搖手,可他堅決的口吻卻讓人無法質疑,「把我的酒拿出來,坎貝爾,我知道是你把它們藏起來了。」
「可是您的傷……」少校想要拒絕。
「我說拿來就拿來,別管什麼狗娘養的傷不傷了。」將軍提高了嗓門,忽而又沉靜下去,「我只是想和它們告個別。」
我心裡一驚,從將軍的話裡,我聽出了決絕求死的味道。
常年陪伴在將軍身旁的坎貝爾少校同樣察覺到了這句話中異樣的不詳,他激動地問道:
「您想幹什麼,將軍?」
「我想幹我應該幹的事,坎貝爾。」將軍堅定地回答道,而後對我說:「中校。對不起了,我讓你白忙了一場。看來我的生還是個錯誤,現在,到了我彌補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您怎麼會這麼想?」我抗議著,「現在還遠不到走這一步的時候,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們不能把您怎麼樣!」
「和我沒有關係!」將軍忽然對著我大喊道,「你不明白嗎,中校?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是殿下,一直都是!」
「證據?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找出一百個人來指控我。他們可以說,在戰場上親眼看見我受到德蘭麥亞人的夾道歡迎,再可笑的事情他們也編造得出。他們可以把戰敗的罪責統統推到我的頭上來,他們做得到。」
「我不怕這些,我只擔心殿下會不顧一切地來救我,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殿下陷得越深,陛下對他的猜忌就越重。我不能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就算我能夠證明我的無辜,難道你要叫我像個囚徒一樣站在罪犯的牢籠中聽憑他們審判,乞求他們寬恕嗎?他們有什麼資格來審判我?你讓我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侮辱!」
「將軍……」忽然,坎貝爾少校目露凶光地插口說,「他們的營地中現在不足八千人,只要您一聲令下,我們……」
「糊塗!」將軍一口回絕了少校的建議,「他們正等著我這樣做呢。這樣一來,不僅我坐實了這個罪名,路易斯殿下更難逃其疚。你這是把對付殿下的刀親手放到他們的手上去啊。」
「但是將軍,您不能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放棄掉您的生命啊!」我焦急地大叫著。
「毫無意義,你真的這麼認為麼?」將軍忽然微笑起來,臉上甚至顯露出幾分得意,「這是最好的辦法了。讓我死在這裡,把我的死訊立刻散播到全軍,克勞福將軍,重傷不治,以身殉職。太妙了,他們怎麼往一個被敵人殺死的人頭上扣一頂通敵的帽子呢?我一死,殿下安然無恙,與我的名譽也沒有絲毫損害,更能保全我的家人,讓他們享受更大的榮譽。而姆拉克那個混蛋,恐怕就只能獨自承當這場失敗的後果了。毫無意義?錯了,中校,死現在是我最有力的武器。那群混蛋肯定不會猜到我會主動放棄生命,我就要讓那群卑鄙怯懦的孬種知道,『劫掠之虎』即便是死也絕不放棄戰鬥。」
「坎貝爾!」將軍高喊著。
「聽從您的吩咐,將軍!」坎貝爾少校筆直地向自己的長官行禮。他的眼中已經滿含淚水,臉上流露出無限留戀的軟弱表情。可是我知道,這正是這個軍人最堅強的時候時候,無論將軍命令他做些什麼,即便是空手去與一頭巨龍搏鬥,他都絕不會畏縮。
「我死後,立刻把我的死訊傳遍全軍,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我是重傷不治,你明白嗎?」
少校已經哽咽得無法回答,只能拚命點頭接受了將軍的命令。
「至於你,中校……」將軍歎息了一聲,「……我對您有個請求。」
「請您吩咐,將軍。」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把自己當作了這個忠誠將領麾下的一員。
「我求您把我的死訊帶給路易斯殿下,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請您轉告他,退讓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無論如何勉強,還請他舉劍迎敵。我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隨在他的身邊了……」克勞福將軍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現在我只能相信坎貝爾和您。他們都認識坎貝爾,他絕沒有機會接近殿下。所以,我懇求您務必幫我這個忙。」
「我保證!」這是我用我全部的身心作出的承諾。
當將軍高舉起一杯毒酒時,這個勇敢的戰士還頗有精神微笑著對我說一句:「對不起,中校,這一杯酒我不能與您分享了。」
在我模糊的目光中,一個山川一般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
那是一個戰士的身軀,即便到死,他也沒有放棄過戰鬥。
我看不見一個將死的將軍。
我看見的,是一個單人獨騎橫刀立馬向著敵人發起決死衝鋒的偉大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