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死之間,星辰在閃耀
    我想我真的死了。

    黑暗,那本是一種顏色,只能附著在某種物體上,作為一個附加的屬性而存在。而此時,它似乎已經成了有形的東西,緊緊包裹著我,讓我絲毫無法動彈。我的鼻腔裡呼吸的好像並非是清新的空氣,而是一種固體的粗糙粉末。它刮傷了我的氣管和食道,讓我的每一次喘息都火辣辣的疼痛。

    一種腐爛霉變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腔,那可能是從我腐爛的屍體上散發出來的吧,又好像不是。泥土微酸的氣息攙雜在裡面,讓我覺得有幾分親切。

    四周的一切都很安靜,我聽不到一點聲音。這過度的寧靜透露出十分沉重的陰森氣息,強烈地壓迫著我的心臟,讓它跳動得十分艱難。哦,我是死人了,那我的心臟應該不會再跳動了吧。可著胸口難受的腫脹又意味著什麼呢?

    死難道就是這樣的感覺嗎?難怪人們畏懼死亡。在這樣讓人難過的黑暗和安靜中,即便只待一刻鐘都會逼得人發瘋,更何況你要待很長時間,直到冥河中永生的神祉憐憫你,讓你重獲新生。我會在這裡待多久呢?十年?一百年?或許,我會永遠待在這裡吧。如我一般平庸無奇的小人物,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缺少。我是永遠長眠在此處還是在塵世間徒勞地遊走,這對於高高在上的神明來說無關宏旨。這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命運,屈從於它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想大概是過度的沉靜讓我產生了幻覺,恍惚中,我似乎聽到了一絲聲響。別吵,別吵,這聲音太大了,它瞬間撕裂了我耳中的寧靜,如同悶雷炸裂了我的鼓膜,讓我頭疼欲裂。忽然間,我覺得我全身都在抖動,這不自然的動作讓我感到劇烈的刺痛。這並非是普通的外傷,而是由內向外發散出來的痛楚,直接刺激著你的骨髓和神經。我竭力想要張開自己的嘴,想要大聲地呻吟……

    「呼……」一聲輕微的喘息打破了永恆的寂靜,這是我現在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響了。耳鳴聲逐漸褪去,變成了一些我可以接受的響動。儘管我仍舊不能理解它的意義,但我可以確信那並非是我的幻聽,而是真實存在的聲響。

    一道清流順著我的口唇漫入了我的身體,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它正在從何處流向何處。這絕不是死亡的感覺,而是帶著一種生命的希望。我估計我剛才猜錯了,我還活著。

    光射入我的瞳孔,我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刺激,大片的光暈在我的眼前晃動著,迷亂了我的心神。過了好久我才漸漸地適應了光線,慢慢能看清一些東西了。幾個朦朧的黑影在我眼前晃動著,他們不住地扭曲、變形,產生了一種可笑的視覺效果。

    「你……還……好……嗎……」如果在以前我聽到這種聲音,一定回驚詫地大笑起來。這聲音一會兒迅速,一會兒緩慢,一會兒尖銳得像錐子一樣,一會兒又沉重得像一塊石頭。它打著旋在我的頭腦中迴盪,似乎是在表達著某些信息。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在這個聲音在我腦中回轉了一萬還是一萬五千遍的時候,它好像長出了針刺,一下子刺醒了我的神經。我猛然反映過來,這是有人在跟我說話,這是我所熟悉的語言。他在問我「你還好嗎?」這感覺似乎突然間讓我的一切感官都清醒過來。我徹底張開了眼,看見幾張焦急的大臉充盈著我的視線。這些臉滿是血污和灰土,卻都是我所熟悉的。他們是我的屬下和士兵,在戰鬥中,他們就站在我的身邊。多布斯,我的副官,還有一些熟悉的面孔,福特森、林恩、費斯特……

    繼而,我覺得全身都在劇烈地搖晃起來,全身的骨頭就像是要被搖散了一樣。兩隻大手有力地搖晃著我的雙肩,好像是在嘗試著看能不能搖折我的頸。另一隻手猛烈地拍打著我的面頰,我覺得自己的左臉又脹又熱,十分難受。幾個聲音急切地大喊著:「長官,不要睡,你說句話,你沒事吧?」

    我想讓他們停止對我身體的虐待,可是我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焦急中,一道逆流嗆住了我的氣管,我奇跡般地大聲咳嗽起來。他們終於住了手,小心地看著我。

    我看著旁邊的多布斯,向著他努力張了張嘴。他機靈地附下身體,將耳朵貼近我的嘴唇。我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帶著氣息紊亂的岔流發出微弱的聲音:

    「混蛋,誰敢再打我的臉……我就扣誰的津貼……」

    這句話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覺得我的世界逐漸變得重新暗淡下來,恢復到剛才那種寧靜的狀態。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星月滿天,秋夜的涼風猶如有形的利刃,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肌膚。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只能感受到風割裂身體的劇痛。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制的痙攣,我就連自己的牙關都不能咬緊。我確定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齒相互咬合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那痛苦的聲音驚醒了正躺在我身邊的士兵們。

    「長官,長官醒了!」一個聲音彷彿正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而後我聽見了一連串雜亂的聲響。「他很冷,我們得幫幫他!」又一個聲音說道,緊接著,我覺得一些布匹鋪在了我的身上,緊接著,我的腰腿上也陸陸續續鋪上了一些,這讓我感覺好了許多。我拚命地拉著那些布料,將身體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這還不夠,哦,媽的,這群雜種!」我已經能夠分辨出聲音來了,說話的正是多布斯,我忠心耿耿的副手,那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的聲音裡透出一些焦急。

    「把他往火堆的地方拖一拖。」多布斯大聲說道。

    「可是,長官……」

    「不要給我可是了,我們要救他!」多布斯焦急地低著聲喊道。

    我覺得我的身體在移動,*右的一側逐漸溫暖起來。正當我的士兵們要將我進一步拖向火堆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很不友好的大喝:

    「誰在那裡,你們不好好睡覺在幹什麼,給我滾回你們該呆的地方去!」

    「可是,先生,我們有人生病了。我們不想幹別的,只是想讓他暖和暖和。」多布斯大聲地爭辯著。

    「我說滾回去,你們這群雜種!」說話的人發音有些奇怪,帶著些特殊的北方口音。

    「先生,我求您了,他快要死了。」多布斯幾乎是哀求地說道,我從沒聽這個剛強的人用這樣的語調說話。

    「聽清楚我的話,滾回去,德蘭麥亞豬!」我聽見了幾聲辟啪的響聲,這聲音透著凶殘的氣息。我感覺到了什麼拚命睜開眼,卻看見一個低階的溫斯頓軍官正在用手中的棍棒死命抽打著多布斯的脊樑。多布斯雙手抱著頭,倔強地站在那裡,任由他對自己實施酷烈的刑罰,既不閃躲也不後退。他只穿著單薄的內衣,衣服上已經滲出點點血痕。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外套正裹在我的身上,而且,裹在我身上的不止是一件外套。更多衣著單薄的士兵們忿忿地站在一邊,他們赤手空拳,憤怒地看著那個施暴的溫斯頓人,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制止。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一大群手持兵器的溫斯頓士兵拿著兵器對著我們指指戳戳,不時發出輕蔑的嘲笑聲。

    我憤怒極了,掙扎著想要爬起身來去解救我的下屬。可是我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冰冷的抽搐已經抽乾了我肌肉所有的力量。

    「住手!」這時候,一個威嚴的聲音從不遠出的陰影中傳來,繼而,一個身穿精緻的騎士鎧甲、大約四十歲上下、唇邊和下巴上留著幾撇莊重的金黃色鬍鬚的軍官漸漸走進。那個正在毆打多布斯的溫斯頓軍官立刻慌張地站直了身體,向剛剛出現的軍官立正行禮:

    「將軍閣下,這幾個俘虜在軍營中四處遊蕩,我擔心他們圖謀不軌。」

    俘虜?我開始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不是那樣的,將軍閣下。」多布斯大聲爭辯著。他懇切地求告道:「閣下,我們的長官病得厲害,我們只是想把他抬到火堆旁邊取暖。我保證,閣下,只要我們把他抬過去,馬上就回去,這不會耽擱很久。」

    「離將軍遠一點,你這該死的德蘭麥亞豬!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那個軍官獻媚地一腳把多布斯踢開,又舉起手中的棍棒想要逞兇。那個將軍制止了他。

    將軍走近我,不嫌骯髒地撥開多布斯他們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將他的手掌撫在我的額頭上。他的手很粗糙,長著一層厚厚的老繭。那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將軍的手,而是一個老兵、一個見慣生死的戰士的手。我覺得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有些驚異,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

    「我要這個人活著……」他指著我的臉對那個軍官說,「給他一間帳篷和全套的寢具。他是個軍官,過些天我要親自審問他。」

    他又轉過頭來對多布斯說道:「你也去,照顧好你的長官。晚些時候會有軍醫來。」

    那個軍官微微愣了一愣,似乎對這樣的安排有些不滿,但他沒有這個膽量去反對將軍的意見。將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指著我對他說:「這是個很重要的俘虜,如果這個人死在了這裡,你就等著替他償命吧。」

    軍官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馬上跑到一個帳篷裡,將裡面幾個疲憊不堪的士兵統統趕了出來,而後手忙腳亂地指揮著他們把我抬進帳篷。多布斯不知如何表達他對這個將軍的感激,他跪倒在地上,流著眼淚親吻著將軍的靴子,大聲說道:「感謝您,將軍閣下,您真是個善良的好人,也是個真正的軍人。願至高神與你同在,榮耀與幸運始終伴隨在您左右。」

    從那以後,我在敵人的軍營裡開始了短暫的治療。事實上,我的傷並不嚴重,只是在戰鬥中與魔法騎兵硬碰硬的那一下過度地損耗了我的體力,讓我全身虛脫,頭也受到了一些震盪,儘管這使得我全身僵硬無力,頭暈腦脹,但其實只需要稍微休息幾天就可以恢復。只是一些皮外傷因為得不到及時的治療而化了膿,讓我一直高燒不退。兩天後,我就已經可以自如行動了,只是重病初癒讓我還很虛弱。

    在這兩天裡,多布斯告訴了我在昏迷後發生的事。

    為了追趕弗萊德,溫斯頓重裝騎兵們並沒有將更多的精力投諸到被衝散的星空騎士們身上。我們的魔法騎兵們只是在交戰時被暫時擊退了,並沒有徹底的潰逃。事實上,他們的損失並不真的比他們的對手大多少,這就決定了他們還有奮起反擊的力量。

    不能說溫斯頓人的選擇是錯誤的,如果沒有我們超出意外的頑強抵抗,他們一定已經成功地截殺了弗萊德,也光榮地終結了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但戰爭是不允許假設的。他們被阻截了,延誤了很長時間。他們太過驕傲,以至於完全輕視了我們、一支最普通的輕裝步兵部隊的存在,更輕視了那群已經被他們擊敗了的戰士、失去了統帥的魔法騎兵。因為他們的驕傲,他們必然付出高昂的代價。

    弗萊德重傷,紅焰逃脫,但星空騎士們並沒有完全喪失紀律,更沒有失去他們戰鬥的心。在我們最危急的時刻,凱爾茜,這個比大多數男性還要勇猛的女武士,展現出了她在危急關頭勇毅果敢的一面。她用最快的速度召集起被衝散的騎手,竭盡所能地組織反擊。當我們的防線徹底喪失韌性,再也無法承受任何程度的衝擊時,凱爾茜適時地發動了。

    他們從溫斯頓人的隊列側面橫貫過去,把他們攔腰截成了兩段——對於魔法騎兵而言,這種事情非常少見。以他們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很少有人能夠從側翼對它進行襲擊。但在那個時候,他們的前路被我們牢牢堵住,滯留在原地,這就給凱爾茜留下了攻擊的機會

    這重重的一擊打亂了溫斯頓人的陣腳,也救了我的命。溫斯頓人陷入了暫時的混亂,放棄了對我們的追擊。溫斯頓的騎兵指揮官同樣也並非是個無能的人,他迅速調整好了陣列,擺出防禦的陣形,將凱爾茜的後幾輪攻擊一一化解。

    這時候,同作為這個戰場上決定勝負的超強軍旅,溫斯頓重裝騎兵的數量仍然佔據著優勢,他們的步兵部隊也頂住了土著戰士們缺乏章法的猛攻,逐漸在灘頭陣地集結起來。而失去了弗萊德的領導,我們卻被分割成了互不關聯的三個部分。

    土著戰士們開始潰退,儘管他們的數量要遠多於灘頭陣地的敵人,但統帥的負傷讓他們完全喪失了鬥志。在他們的傳統中,戰場最高指揮官的離去就意味著失敗,這一點已經深深地刻入了他們的骨骼,變成了他們天然的反射。

    他們的大潰敗險些使我們全軍覆沒,如果沒有艾克丁酋長率領著接受過我們正規軍事訓練的倫布理戰士拚死奮戰,我們一定已經全軍覆沒了。隨著土著戰士們的潰散,我們暴露在了尾隨他們殺來的溫斯頓人面前。剛剛與溫斯頓魔法鐵騎正面相擊的我們已經無力在抵抗這道洶湧的戰潮,我們的戰線一觸即潰,很快就被溫斯頓人淹沒了。沒有人能扭轉這必敗之局,凱爾茜左衝右突,也只能盡力拖住溫斯頓人前進的腳步,盡可能多地保存我們的力量。

    在精靈射手們的掩護下,絕大多數人逃回了月溪森林。溫斯頓人在森林邊緣停住了腳步,在全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無法應對來自叢林幽暗處的致命羽箭。

    在撤退的過程中,多布斯始終背著我。從達沃城包圍戰時起,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軍官就一直是我的副手。對於我這個年輕長官的命令,他從沒有過一點遲疑,而在平時的生活中,他默默地照顧著我,一如我的父親和兄長。我不知道背著一個人奔逃是怎樣的感覺,但我知道,如果沒有我,他不會成為俘虜,和我一起呆在溫斯頓人的軍營中;而如果沒有他,或許我早已經死在不知哪把劍下了。就在我重病的一刻也是他不顧被毆打的傷痛和屈辱,為我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不止是他,因為我的拖累,大約兩百名保衛我的士兵被俘虜了。他們在被俘之前進行了英勇的抵抗,一些人不幸地戰死沙場。他們都是些忠貞勇敢的好人,比我更配「戰士」這個榮耀的稱呼。可是,他們卻以自己閃爍著榮耀和希望的寶石般的生命,延續了我卑賤的呼吸。

    這就是那場戰鬥的經過,此後我整整昏迷了兩天。多布斯和那群士兵們想盡了辦法保全了我,為此,他們吃了不少苦頭。

    此時,我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歉意。他們救了我的命,甚至以自己的命來交換,我應該感激他們,把他們對我的恩情當作是我這一生中最值得珍視的回憶,以我全部的尊敬和和感激作為回報的,不是嗎?

    可是,此時縈繞在我心頭、最讓我揮之不去的,不是他們對我的救命之恩,也不是我們身陷敵營的危險處境,而是那在數十里之外的,我終生摯友的生死。這是我虧欠多布斯他們的情感。

    溫斯頓軍營中的夜晚有些暗淡,許多星星都消失。傳說中,每消失一顆星,就意味著與它對應的一個生命死去了。

    弗萊德,我的朋友,你的那顆星是否還在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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