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足五千的輕裝步兵正面硬撼近三千衝鋒中的重裝騎兵,並且是在魔法加持之下、威力超越了人類極限的的魔法騎兵,這是我正面對的決死之局。我只求能夠短暫地拖延住溫斯頓人追襲的腳步,保護我終生友人的安全。此時此刻,我向著我所聽聞的一切天上的神明禱告,並非為了延續我的生命,只是在乞求我的犧牲有價值——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到生還的問題,必死的信念讓覺得更有力量。
「堅守陣地!」我大聲吼著,直面那群即將終結我生命的對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比我強大得多,但那已經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了。
馬蹄翻騰,踐踏著堅實的大地,發出隆隆的聲響,就好像雷聲緊貼著地面向我們滾來。我簡直想像不出憑借人類的力量,還有什麼能夠阻擋這道滾雷般的軍隊,那聲音就是一個殘酷的預言,昭示著我們的死亡。
「堅守陣地!」我執拗地高喊,試圖憑借自己的嗓門壓過那滾滾的馬蹄聲。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就好像剛剛有什麼東西斷裂了一樣。
「堅守……」我已經聽不見我自己的聲音了,溫斯頓人已然迫得太近,馬蹄聲掩蓋了這世界上的一切聲響。這轟然的聲音太過刺耳,當它達到頂端時,我忽然覺得一切的聲響都消失了。我看得出腳下的大地正在震顫,感覺得到自己的聲帶在劇烈得抖動,卻聽不見一絲細小的響聲。
這一刻我以為自己聾了。
來吧,該來的總會來的。我站在第一排長槍手的身後,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滾燙的血液在我的肢體裡流淌著,讓我狠不能就地燃燒起來。我不喜歡死亡,但在我不得不死的時候,我寧願像我所敬愛的那個男人一樣光榮地倒下。
默然注視著那道逼近的黑色浪潮,我甚至聽得見死神為我的心跳倒數的耳語。七、六、五、四……
「轟隆!」一道強烈的閃光穿透了為首的那個騎兵的身體,那條紫白色的光輝太過耀眼,幾乎要把我的視線從中間撕成兩截。被光芒劈中的那個騎士全身僵直,右手不受控制地將戰刀掉在了地上。繼而,一支冒著寒氣的羽箭破風而來,扎進了他厚重的衣甲之中。那個不走運的騎士頓時一頭栽倒在地上,可直到倒下之後,還在保持著騎馬蹲襠的姿勢。片刻之後,他黑亮的鎧甲外側已經蒙上了一層淡薄蒼白的顏色,就好像是冬季的清晨飄臨在林間陰影中的寒霜。
我想他死了,只是不知道死於那支鋒利的箭矢還是死於附著在箭簇之上的那道讓人生畏的強大魔法。
不待我從這奇異的景象中回過神來,更多附著著威力巨大的魔法的箭支從我們的右側撲向正在全速向我們*攏的溫斯頓人。每個中箭的溫斯頓人都在遭受著彼此不同的痛苦,有的是被一團烈焰緊裹住身軀,有的明明只是被箭頭擦過身體,卻像是被一塊巨石擊中,倒飛了出去,還有的正在躲閃著左前方飛來的殺人利器,一支羽箭已經從背後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只有一支力量會僅以弓箭的威力就造成如此巨大的殺傷效果,那正是我們在戰鬥開始之初幾乎完全脫離了控制、因為頑固的矜持而不願與我們並肩作戰、幾乎是以觀眾的姿態出現在戰場上的盟友,月溪森林精靈王國的戰士,那將近五千名技藝高超的射手。或許是敵人的超出了想像的強大和殘忍讓他們變得清醒,或許是我們的慷慨赴死感動了他們,總之,他們被說服了。在我們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們終於拋棄了自己固守的傳統,不再考慮戰馬的安全,向著馬背上的敵人發出了雷霆一擊。
只有不到六分之一的箭支射中了目標,這樣的命中率看似羞辱了精靈族擅射的美名。而事實並非如此:一方面,溫斯頓人奔襲的速度遠遠超出了常識,甚至違背了眾神創世之初制定的物理法則,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任何人敢誇口自己能夠百發百中;更重要的是,在那群已經習慣於享受勝利榮譽的戰士身上,無一例外地都包裹著一層預防箭矢攻擊的膩滑術,這個簡單但有效的魔法很好地保護了他們的身體,讓本應必中羽箭偏離了飛行的方向。
儘管如此,精靈們的魔法箭也已經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這一陣奇妙而又危險的箭雨造成了數百名溫斯頓重裝騎士的死亡。而最重要的是,在這威力強大的魔法箭的襲擊下,無論你身體的哪一個部分受了傷,都會帶來致命的重創。大部分的中箭者當場死去,受傷的騎士不再受到軍隊沉默法則的制約,絕望地痛叫起來。儘管他們很強大,但一旦面對著無可抵禦的力量,無奈地踏上人生唯一的一次永途,他們和我們同樣留戀,也同樣膽怯。
溫斯頓人最可驕傲的衝鋒陣形瞬間分散開來,馬與馬之間的距離明顯地疏鬆了許多,不再像原先那麼無隙可趁。他們仍然在衝鋒,向著我們,但此時的我們已經感受不到原先那種無可戰勝的氣概。此時的他們更像是一具具追隨著慣性的殺戮機器,而不是一支追求勝利和光榮的無敵鐵騎。
「匡啷!」就像是一把大錘敲打在鐵砧上,第一個騎士一頭扎進了我們的步兵陣列。在衝撞的剎那間,爆發出金屬摩擦的難聽聲響。兩柄長矛從他的身側滑過,一名盾牌手受到了戰馬的正面撞擊,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他的苦難並沒有就此終結,當他掙扎著要爬起來時,碗口大的馬蹄已經重重踐踏在他的胸口上。即便是在嘈雜的戰場上,我也能聽見肋骨斷裂的清脆響聲。那個高傲的騎士並沒有就此停住衝鋒的步伐,巨大的慣性讓他繼續在我們的陣列中穿行。我毫不懷疑,如果溫斯頓人有足夠完整的隊形,哪怕只有數百人,也肯定能夠將我們徹底洞穿。
在經過一番衝殺之後,這個騎士強大的衝擊力終於被我的士兵們徹底吸收。當他倒在一支銳利的長矛下之前,我們已經有四、五個戰士倒在了他的馬蹄前。
很慶幸,精靈們意料之外的攻擊使溫斯頓人失去了完整的陣列。他們無法作為一支完整的軍隊穿透我們、把我們沖得七零八落,而只能零散地撞擊我們的防線。即便如此,他們的威力也已經足夠強大。每一次撞擊就好像隕石衝入地面,在掀起一陣巨大的混亂之後才漸漸停滯。
我們的陣列還沒有被撕破,我們還在堅持。無論高傲的精靈們在此之前做了些什麼讓人指責詬病的蠢事,但是現在,他們正有力地支援著我們。在第一輪攻擊中,他們已經用罄了寶貴的魔法箭,而此時那些普通但鋒利的狼牙箭依舊給溫斯頓人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在我們的軍隊中,弓箭手們總是更多地排成密集地陣列,以一定的角度將箭矢拋射入敵人的陣地中,無目的地製造著殺傷。儘管在遠距離作戰時,這樣的襲擊有著驚人的威力,但在近身搏鬥中,弓箭手們毫無用處。與此不同的是,精靈族人的每一支羽箭都精準得可怕,即便是在混戰中,他們也能夠準確無誤地射殺敵人,而不會傷及友軍分毫。
一個全身閃爍著精光的鐵甲騎士昂揚地向我所身處的這段防線直衝過來,馬背上的騎士完全無視前排高挺的槍矛,直到最終闖入陣中也沒有絲毫地降低速度。在與長矛相接觸的剎那間,他用手中的戰刀巧妙地左右一分,而後勇敢地撞入長矛洞開的空隙之中。
不出意外地,前排的盾牌手和長矛手在他強大的衝擊力面前根本無法抵擋,防線在接觸的剎那間塌陷,向內收縮成一個個血紅色的缺口。
瞬息間,溫斯頓人的戰刀已經揮到了我的面前。即便早有準備,但這一刀對我來說仍然太過迅猛。刀鋒在空氣中劃過一道殘暴的弧線,風聲在刀背吟誦著殺戮的詩篇。那個強大豪勇的敵人此時就如同一尊華麗的古代英雄雕像,他身上展現出來的暴力之美幾乎讓我錯愕。
「錚……」刀劍相交,一道強大的力量沿著我手中的劍傳上我的臂骨,而後在我全身擴散開來。我的胸口一陣壓抑,就如同一大塊巨石重重砸在我的隔肌上,讓我的內臟翻騰不已。我感覺兩隻臂膀麻酥酥地一陣鬆軟,那種感覺並不痛苦,相反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好像你正橫仰在一大團雲彩上,飛翔在天空中。
不是好像,那個剛剛與我交手的溫斯頓騎兵迅速地在我的視野中下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蔚藍色的天空。我的頭並沒有仰起,可是為什麼會看見天空?
經過短暫的恍惚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在飛,被剛才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向後橫飛出去。而後,我的後背接觸到地面。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一樣,似乎我積蓄了二十多年的力量就是為了正面迎擊這猛烈的一劍似的。
恍惚中,我聽見四周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驚呼,而後我的眼前浮起了一道墨黑的陰影。溫斯頓騎士並不滿足於將我擊倒,他策馬飛奔而來,看上去是執意要取走我的性命。我看見戰馬已經高高揚起了它的前蹄,而後迎著我的頭重重地踏下。我眼睜睜看著那馬蹄由一個微小的黑點逐漸變粗,變得像酒瓶的木塞那麼粗、像酒桌的腿那麼粗、像乘滿了麥酒的酒杯那麼粗,直到幾乎完全覆蓋了我的臉。我甚至能看清楚釘在馬蹄上的馬掌,它還很厚很結實,是新換的。
我要死了嗎,我想著。就像這樣,被馬蹄踐踏在腦袋上,迸出一道紅白相間的骯髒漿液。如果能挑選,我寧願選擇更好的死法。可是,既然都要死了,這一切也就與我無關了。剎那間,二十三年的歲月從我的眼前流過,父親的開朗,母親的慈愛,兄長的豪放,朋友的情誼……可是,我覺得有些不甘心,似乎這世上還有一件事情讓我放心不下。我不太記得那是什麼了?那件事似乎是和夢想有關,在我絕望的心底掙扎著,試圖喚醒我求生的意志。
弗萊德,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炸醒了我的頭腦。我不能就這樣無謂地死去,我的朋友還沒有真正地脫離危險。紅焰正帶著他奔向森林,我還要為他盡力拖延時間,抵擋住最後的追兵。
真想看到他頭戴王冠在玉座之上接受萬人膜拜的樣子啊!
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麼玄妙不可理解,我知道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快得連眼皮都來不及眨一下。可是對於我來說,這一個瞬間就彷彿有一年那麼長,讓我依然放棄了的心重新翻騰起求生的浪潮。在我的頭腦作出正確反應之前,反射神經救了我的命。我翻了個身,躲過了這要命的一踏。駿馬粗大堅實的蹄子正踏在我的耳邊,那巨大的震動讓我不禁以為大地都已經裂開了。
我躺在地上,下意識地將雙手併攏向上猛地撩起,而後我看見精靈族鑄劍大師的那把精緻的「廢品」深深地刺入了戰馬沒有遮擋的腹部。我的身上、臉上已經染過無數的鮮血,但從來都沒有像現在一樣。大片的血水潑灑在我的臉上,就好像是一道血腥的瀑布。我被腥臭的馬血淹沒了,全無準備之下,我差點被那黏稠的液體淹死。
戰馬痛苦地將騎士掀翻在地上,我的士兵們沒有放過這樣的機會,結果了他的性命。繼而,戰馬也悲嘶著倒在主人的身邊。儘管它還在不住地抽搐,但沒有一個人再去理會它。
弗萊德,你已經走遠了吧。我躺在地上靜靜地想著。你這個讓人操心的傢伙啊,就算是對你的牽掛也能救了我的命呢。不過,你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就算我沒有死在那個騎兵的手中,片刻之後,另外一個人也會來取走我的生命。
不過,隨他去吧,我已經做到了我希望做到的。作為一個軍人,我援救了我的長官,作為一個人,我守護了我的朋友。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自豪的麼?
我這一輩子,值了。
我對著天空漸漸閉上自己的眼睛,全身肌肉的酸痛讓我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我的世界逐漸變得黑暗和虛弱起來,似乎我的靈魂正在逐漸地抽離我的身體。
馬血真他媽的臭……
那是我在昏迷之前,隨後的一絲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