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封來自月溪森林長老團的邀請信。信是由一個年輕的精靈秘密送到我手中的,可敬的精靈長老們花了整整五張紙用極工整漂亮的藝術字體和嚴謹準確的措詞向我個人以及我的朋友們表示了友好和尊敬,只在末尾用一行小字邀請我今天一早前往月溪森林——標準的精靈式邀請風格——邀請信上特別註明:我有權拒絕接受這次邀請,但尊敬的長老們懇求我不要將這件事告知我們的精靈朋友紅焰。他們在信件中含糊其詞地說明了這次邀請的主旨是讓我們幫助他們勸說紅焰重新考慮伴侶的人選,對此,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我依照他們的要求這樣做了,儘管我認為這沒有必要。我不願干涉紅焰對於自己伴侶的選擇,正如我不覺得普瓦洛和埃裡奧特的結合有什麼不合適一樣。但我仍然接受了這次邀請,我實在無法拒絕幾位年紀加起來足足超過三萬歲的年邁長者用這樣恭敬的口吻發出的邀請。
在月溪森林的入口,我看見了和我一同接受邀請的朋友們:弗萊德、休恩、羅迪克、達克拉……除了正在養病的羅爾沒有前來,我可親的同伴們幾乎都來全了,甚至連普瓦洛和埃裡奧特也收到了邀請,他們或許是精靈森林所正式邀請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亡靈術士和黑暗精靈。
讓人意外的是,精靈長老們居然也邀請了他們年輕的詠者所選定的伴侶、美麗的紅巾女海盜凱爾茜。而最出人意料的是,凱爾茜居然接受了這意圖拆散她和紅焰的邀請。她手持信函,安靜地站在一旁邊,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沒過多久,那個給我送信的年輕精靈把我們引入月溪森林,領我們來到一間樹屋中。在樹屋裡,我們看到了此間的主人:那些邀請我們到來的長老們。
長老們正侷促不安地站在屋裡等待,見我們推門近來,卡斯特長老舒展開了緊鎖的眉頭,節制而又有些喜悅地迎上前來,一一向我們表示感謝和歡迎。他使用的當然是大陸通用語,現在在他身上已經看不到絲毫的高傲和冷淡,取而代之的是絕少出現在精靈身上的脆弱和無助。他全無避諱地用力握住我的手,手心裡全是汗水,就像是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賴以活命的稻草。
我環顧了一下屋內的精靈們,除了幾個看上去像是守衛的年輕的精靈戰士,這裡只有幾個年邁的長老。紅焰的姐姐、地位尊崇而讓人厭惡的「冰泉」海倫娜並不在場,與前幾天的不快事件有關的「星眸」菲西蘭和她的父親「風羽」瓦裡爾也同樣不在迎接我們的主人之列。可以想像,長老們仔細斟酌了這次會面的人選,盡可能迴避了那些可能帶來爭端和敵意的人。
當卡斯特長老看見凱爾茜的社會,先是愣了一愣,而後不可避免地尷尬起來。看上去,我們無計可施的可憐主人們儘管向美麗的紅巾女海盜發出了邀請,那卻只是在無可奈何之下碰碰運氣而已,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凱爾茜會真的迎邀前來。凱爾茜的來意讓他們頗費猜度:她到底是真的打算做一次開誠佈公的友好商談,還是來破壞這一次精靈長老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放下高傲的自尊做出的努力呢?
關於這一點,其實我也很好奇。
「……拉格小姐……真榮幸……看到您接受了我們的邀請。坦誠地說,我們事先對此並不抱什麼希望。我向您保證,這次的會面我們沒有任何惡意,只是希望大家能換一個角度考慮一下您和詠者之間的……事情。我希望我們都能夠心平氣和地面對這個問題,不要因為一時的激動被一些不理智的情緒所左右。」
首席長老的話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在退讓和屈服,他的誠懇和禮貌博取了我們的好感,也同樣換取了凱爾茜的友好回應。女海盜端莊地微笑回答道:
「尊敬的諸位長老,既然我接受了你們的邀約,從一開始就打算做一個稱職的客人。原本我也只是希望能夠借助這樣一個機會與增進我們之間的瞭解。無論我們這次會面的結果如何,我想它都不會改變紅焰對各位長者的尊重和信任。」
凱爾茜的話等於變相地保證了自己絕不會因為這次背著紅焰的秘密會面而挑撥他與長老們之間的關係,而這正是長老們所最擔心的。聽到凱爾茜的回答,屋中的精靈們儘管看上去仍有些半信半疑,但他們確實鬆了一口氣。
「我尊敬的客人們……」在我們各自坐定之後,卡斯特長老開始了他的講話。他甚至跳過了那些不必要的冗長客套,直奔這次會面的主題。這和我們所瞭解的精靈禮儀非常不同,從中也可以看出年邁的長老們對紅焰的決定是多麼焦急。
「……我們為詠者的幸福邀你們來此,我很感激你們沒有因為我們之間過往的誤會而拒絕邀請。說實話,我們迫切需要你們的幫助。對於詠者對於自己伴侶的選擇,經過這幾天來的討論,我們一致認為……」說到這裡,卡斯特長老深沉地看了凱爾茜一眼,接著說道:「詠者的的選擇確實是有欠考慮的。」
聽到首席長老的話,凱爾茜看上去有些生氣。看到她面色不愉,卡斯特長老忙解釋道:「親愛的拉格小姐,對不起,我們並沒有冒犯和指責您的意思。恰恰相反,這幾天來我們設法瞭解了您與詠者相識和相交的經過,您的忠誠和勇氣讓我們十分尊敬。我們毫不懷疑您有一顆純潔勇敢的心,倘若您能夠與詠者永生相伴,我們不會有任何意見……」
「遺憾的是,您不能。這才是最讓人憂慮的!」看到凱爾茜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卡斯特長老鬆了口氣。他話鋒一轉,盡量選擇著那些不讓人反感的詞彙繼續說下去:
「……人類的壽命決定了他們只能是精靈族人暫時而不是永世的夥伴。我沒有任何貶損你們的意思,這是創世神和自然女神共同的決定,是我們無法違背的自然法則。」
「或許你們並不瞭解精靈族的習俗。精靈一生只有一次機會選擇自己的終生伴侶。當兩個年輕的情侶決定廝守一生,他們會在新葉雙橡樹前立下永世相隨的誓言,並且接受自然女神奈徹尼亞的祝福。結成夫妻的精靈們將堅守忠誠、貞潔的美德,直到踏入生命的終途。如果有一方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另一方將生活在漫長的孤獨歲月中,這種生活……可能會持續上千年。而且,這種思念並不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減輕,反而會越來越重,越來越逼人,直到把一個孤獨的生命壓垮為止。」
說到這裡,卡斯特長老的表情充滿了憂傷,眼中泛出點點淚光。在我們周圍的長老們也紛紛悲切地垂下頭去。作為月溪森林的精靈中最年長者,他們都已經失去了伴隨自己一生的愛人。他們此刻的表情比卡斯特長老誠摯的言辭更有說服力,這種感情打破了我們之間種族的隔閡,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深悠長難以久耐的重荷。
「這太可怕了。」凱爾茜忍不住說道。
「對,拉格小姐,這很可怕。孤獨地回憶往昔甜蜜歲月,這種淒涼的感受即便是精靈也是無法長久承受的。」凱爾茜的感歎引起了善良的葉塞琳達長老的共鳴。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動機,這個一向對我們和藹可親的年長女性給我們講了這樣一件事情: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哦,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葉塞琳達長老對我們說道:「在遙遠的北方大陸,曾經有一個女性精靈執意要嫁給一個人類為妻,這件事幾乎震動了整個精靈世界,甚至將消息傳到了我們這裡。保守傳統的精靈們想盡辦法希望阻止那個頭腦發昏的狂熱女性,但他們最終都失敗了。那個女精靈執著熾烈的愛情火焰吞噬了她的理性。她罔顧長輩們的勸戒,最終成了一個人類的妻子。這是我僅知的精靈與人類結合的例子,在更久以前或許還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但那就已經久遠到了連我們都無法知曉的年代去了。」
「然後呢?他們怎麼樣了?」長老的故事勾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性急的達克拉忍不住大聲問道。凱爾茜儘管沒有說話,可她是我們中最專注於這個問題的人。她睜大了美麗的眼睛,一轉不轉地看著葉塞琳達長老。
「後來麼……」葉塞琳達長老淒然地笑了一笑,迴避了凱爾茜熱忱的目光。她輕聲繼續對我們說:
「那個女精靈看著自己的丈夫由一個身強力壯的勇士一點點變成了一個身材發福的中年,再變成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她愛人的生命每一天都在她面前日漸衰亡,這對於一個珍愛生命——尤其是伴侶的生命——的精靈來說,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懲罰。」
「……在她丈夫死去兩百年之後,那個可憐的精靈就緊跟著死去了,那本應是她最青春美貌的時候,可她死去時蒼白消瘦,眼眶深陷,根本看不出她原本的樣子……」
「……兩百年,對於人類來說,或許是太漫長了的一段歷史,但對於精靈來說,這些時光甚至不能讓一個年幼的孩子懂事。沒有人知道那個可憐的精靈是如何獨自走過那兩百年光陰的,但我覺得,那樣的日子,即便是對於一個精靈來說也太長了一些。」
「我並不想責怪那個男人什麼……」說完這段長遠的往事之後,葉塞琳達長老輕歎了一口氣,盡力擺脫悲傷和脆弱的情感,向我們說道,「他給了他的妻子能給的一切,榮譽、忠誠、愛情。他給她的比一個丈夫應該給妻子的還要多。我不能說他是自私的,他的愛情不容懷疑。但是,人類和精靈之間確實存在著難以彌合的差異,這不僅僅是一份感情和幾句誓言就可以彌補的。」
「您的意思是讓我……放棄……紅焰……嗎?」這時候,凱爾茜對葉塞琳達長老輕聲問道。此時她的臉上已經不見了剛來時的勇敢和堅定,而是寫滿了疑惑和猶豫。
「我們沒有權利命令您和詠者怎麼去做,儘管……儘管你們之間的事情很難被大絕大多數精靈接受,但是你們確實有這個權利不去理睬別人。」這時候,葉塞琳達長老出人意料地說出了這番話。卡斯特長老聽得臉色有些難看,我注意到他不住地對葉塞琳達長老使眼色,提醒她不要說這些題外話。可葉塞琳達長老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繼續誠實地說道:
「無論是人類還是精靈,都沒有一項法則和法律規定兩者不能結成合法的夫妻。從這個角度上說,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你們。但是,我想您必須知道:您只能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思考,您所能夠付出的,最也不過只是您的一生。您的感情是偉大崇高的,拉格小姐,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指責,但這對於詠者來說並不公平。如果我的話傷害了您,請您原諒。但我覺得我說的是實情,您應當認真考慮一下你們之間的關係。」
「這並不是一個精靈長老的建議,而是一個長輩的懇求。佐布爾的父親、上一任的詠者就是我看著一點點長大成人的,佐布爾就像是我的孫子一樣讓人憐惜。他從小就與眾不同,我知道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精靈,會給月溪森林的精靈王國帶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革。他會成為比他的父親更卓越的詠者。我不想看著他像那個可憐的精靈一樣過早地被憂傷搾乾了生命。」說到這裡,年邁的葉塞琳達長老緊緊地拉住了凱爾茜的手,迫切地看著她的臉,目光中滿是希望和懇求。她的話語和聲音中透露出來的友善的真誠讓人無法懷疑,她像個真正高尚的人那樣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們,一點也沒有隱瞞,其中有些內容對拆散這對異族戀人毫無幫助,甚至還有阻礙。可是正因為如此,她的勸說更加有力,讓人幾乎無法拒絕。
如果有人強迫凱爾茜,羞辱她、譏諷她、嘲笑她,用種族的優劣貶損她,就像海倫娜所做的那樣,我相信,這個勇敢的女性絕不會動搖。即便是再猛烈的攻擊也不會讓她對自己的感情有絲毫的懷疑,她的剛強與堅韌就如同是奔騰不息的海浪,只能被暫時地阻隔,而不會被敵手所摧毀。
可葉塞琳達長老用她的誠實和懇切讓凱爾茜動搖了。從凱爾茜疑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她對她一貫所堅持的感情產生了疑問。她不自信地看著葉塞琳達長老,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她現在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年幼時在街頭看見的、被人拋棄的小貓,看起來無助又脆弱。她已經不再清楚:忠實於自己的感情是對的還是錯的,是一種奉獻還是一種自私。
現在的凱爾茜前所未有地脆弱,她晶瑩的淚水在眼眶裡委屈地打轉,讓人不忍心多看她一眼。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我們所熟悉的那個紅巾女海盜,那個彗星海上最狂野也是最瑰麗的那朵璀璨的海上之花。
我不想看著她這樣,我幾乎忍不住要用最刻薄的語言去譴責葉塞琳達長老,甚至是策劃了這一次見面的所有長老們,可是,我做不到。他們所說的一切我們都並非沒有耳聞,包括凱爾茜和紅焰自己都不是不瞭解他們所說的一切。可是,我們在相處的過程中刻意地迴避了這一切。今天,精靈長老們所做的不過是將盡人皆知的事實在我們面前一層層清楚地剝離開來,讓我們看得更清楚而已。儘管他們重重地傷了凱爾茜的心,可我們卻無法指責他們的殘忍。
他們只是在做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並且我們也都看得出,他們對凱爾茜並不抱有敵意。他們原本可以用更傷人的方式讓我們明白這一切,可他們沒有。這些年邁而值得尊敬的長者儘管頑固守舊,但卻真的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傷害一個年輕的姑娘。
今天他們對我們——尤其是對凱爾茜——所表現出的,或許已經是他們最大的善意了吧。
或許我們甚至應該感謝他們,感謝他們用這種方法避免凱爾茜受到更大的傷害。
可看著凱爾茜泫然欲泣的樣子,我真的無法接受精靈們的這種友好。
「對不起,拉格小姐,真是……對不起。我們只是希望您好好想想這些,我們真的不希望讓您這樣難過……」看見凱爾茜悲傷的樣子,葉塞琳達長老有些不忍心。她試圖把這年輕的姑娘拉得更近些,用更親切的方式和她交談。
「不,沒什麼,我……我很好……」凱爾茜拒絕了精靈長老的好意,她掙脫了長老的手臂,兩隻手不住地揉攪著自己的衣服,竭力忍住自己的淚水,不讓它們在我們面前滴落。
「……您說得很對,可是……可是我必須再仔細考慮這件事情。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無法現在就作出答覆……」凱爾茜用有些變調的聲音對長老們說道。她的聲音讓我心頭泛起一陣刺痛的感覺,讓我不敢抬頭去看她。她現在很脆弱,正是需要朋友們幫助她的時候,可是對於這件事,我們無能為力。儘管在情感上我們依舊他們,無論他們最終做出什麼決定,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我們的朋友們。可是在理智上,事實已經漸漸把我們推向了精靈長老們的一邊。
我有一種背叛了朋友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討厭自己。
「……我現在……可以離開了麼?」凱爾茜恐怕已經處在了崩潰的邊緣,這個可憐的女孩用盡最後一口呼吸,掙扎著不讓眼淚在人前掉落。她悲傷地對精靈長老們說:
「對不起,我想我必須……必須離開了。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沒等精靈長老們回答,女海盜就一頭撞出了樹屋。她紅色的頭巾被清晨濕潤的空氣浸染,格外鮮艷奪目。
就像是一顆滴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