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寧靜的夜晚。
叢林深處,不時傳來夜鳥的號鳴。那些不知名的禽鳥淒厲的聲響搖撼著空蕩的氣息,而後漸漸溶化在微涼的晚風中,彷彿它未曾飄過。
這是個安詳的夜晚。
若你躺在溫暖的帳篷中,將頭臉貼近地面,閉緊你的雙眼,仔細傾聽,就可以聽到草葉相互刮擦的刷刷聲。初春的夜晚,生機盎然,幾乎可以聽見草木生長的聲音,這聲音讓你覺得一切是多麼美好,讓你覺得這世界是值得讚頌的。
除了因烏雲遮蔽而稍顯陰暗,這個夜晚可以說是完美的。在千里之外那些大都市的貴族夜宴中,年輕瀟灑風流倜儻的貴族少年們絕不會平白放棄這麼美好的一個夜晚。在那些精緻小築的迴廊中、輝煌豪宅的庭院裡、青澀少女的陽台下、妖冶婦人的床榻上,到處都可以看見他們調笑的身影。對於陷於愛情和青春衝動的年輕人而言,這個夜晚是至高神的恩賜,將一切神奇的、美好的、精緻的事物賜於他們,以滿足他們浪漫的願望和永無止境的虛榮心。
長矛穿過身體,將血花高高濺起,一隻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捂在嘴上,阻隔了空氣和聲音。身體在掙扎,因為痛苦,也因為絕望。當這掙扎達到頂峰時瞬間變得僵硬,進而漸漸輕緩下去,直到悄無聲息。那具紅白相間的肢體微微地抽搐著,可生命已經離它遠去。屍體隨著枝椏扭曲的節奏抽動,在生的季節裡吟誦著死的篇章。
我們消失在夜中。
這寧靜安詳的夜……
「古德裡安先生,艾克丁叔叔說,您可以幫助我們驅逐敵人。我需要您的幫助。」十天前,剛剛成為新任大祭司的依芙利娜在評議會結束後挽留了我們。艾克丁、羅提斯、豪斯特等一些實力比較強大的部落酋長伴隨在她身邊。儘管在評議之前,奔狼之子堅持要懲罰艾克丁的罪行,可當依芙利娜宣佈他們無罪時,羅提斯第一時間表示擁護。這些土著居民的習俗讓我們欽服不已:羅提斯的指責沒有任何私怨的成分,完全是出於對信仰的堅貞;而他的指控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與艾克丁之間的相互信任。這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宮廷上都是不可能出現的。僅就這一條而言,與那些身著華服談吐高雅的「高尚人士」相比,我們眼前這群衣不遮體生活簡陋的異鄉蠻族對待事情更加公私分明,對待信仰也更加恭順公正。
「是的。如果你能夠保證所有的戰士都能聽從我的指揮,最多一個月,我就能讓我們的敵人不戰自潰。」弗萊德肯定的說。
「你是說,讓我們都聽從你的命令?」羅提斯不放心地詢問著。
「是的,我要的是完全地服從。」弗萊德寸步不讓。
「我相信您,我同意您的安排。」依芙利娜並沒有多作思考,立刻點頭應允了。
「依芙……啊,大祭司,您一定要考慮清楚啊。」羅提斯焦急地說。弗萊德的要求對於這些信仰堅定的人來說太艱難了,就連我們的朋友艾克丁他們也露出遲疑的神色。
「是的,依芙利娜,這只是最好的方法,但絕不是唯一的。你可以選擇,無論你作出什麼選擇,我們都會全力幫助你。」弗萊德也這樣勸說著,「你知道麼,你這樣做意味著放棄了對所有戰士的指揮權。」
「如果這樣做能夠盡可能讓我的族人免於損傷,那我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我只是個祭司,希望將神的恩賜帶給我的族人們。我為什麼要指揮我的族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權利。而說到戰鬥,古德裡安先生,任何人都比我強。我相信你們,我的朋友們。」依芙利娜完全無視羅提斯的和弗萊德的警告,將所有的信任交付給了我們。
「您需要什麼,我們會盡全力協助你們。」依芙利娜問。
「我需要兩千熟悉地形、身體靈活、擅長狩獵的戰士,還有,讓附近的族人後撤到三天的路程之外,確保沒有人出現在克里特人面前,在這附近辟出一片無人的空地。」弗萊德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在此之前,他曾多次和我們商討過這套方案,對於戰鬥的諸多步驟他都爛熟於胸。可惜,得不到倫布理人的,我們無能為力。
「你要將倫布理神純潔的土地讓給我們的敵人嗎?而且是在我們未經抵抗的情況下。你在侮辱我們嗎?」羅提斯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攔著,我看他已經提著長槍出來與弗萊德決鬥了。
「不是出讓,而是製造一個戰場。您不希望您的部落中那些無辜的婦女和孩子受到牽累吧。」弗萊德耐心地想奔狼的酋長解釋著,「我保證,這種事絕不會長久,一個月以後,這片土地仍將回到倫布理大神的子民手中。」
羅提斯半信半疑地看著弗萊德,不知道是否應該同意他的建議。在上一場戰鬥中,他親眼看到了眼前這個年輕領袖謀劃指揮的本領。儘管那次小小的集中突襲根本不足以說明我的朋友驚人的戰鬥智慧,可這對於缺乏正規戰爭經驗的土著居民們來說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創舉。
「好的,古德裡安先生,您會得到您想要的。」依芙利娜的答覆出乎意料地迅速肯定。我知道,做這樣一個決定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我們甚至已經作好了讓她多考慮幾天的可能。可我們面前這個年輕的女孩以她過人的果敢決斷贏得了我們的欽佩。我想我們真的獲得了她的信任,在這一瞬間,我覺得這份信任是我們不可錯過的寶貴的東西。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另外,我希望你能叫我弗萊德,我的朋友都這樣叫我。」當一切談妥之後,弗萊德盡可能地向依芙利娜表示友好。他的表達方式有些生硬侷促,目光不敢直視依芙利娜的臉,似乎是在迴避著什麼。可能只有我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謝謝你,弗萊德,謝謝,也謝謝你們大家。」依芙利娜遲疑著回應了弗萊德的好意。當談及和族人無關的話題時,依芙利娜仍舊是那個害羞的少女。當她說出弗萊德的名字時,臉上就像裹了一層花瓣,鮮艷動人。
說完,依芙利娜就要轉身離去。在她走出五、六步遠之後,弗萊德再次叫住了她。
「依芙利娜。」
「您還有事嗎,弗萊德?」依芙利娜詫異地問。這次說出弗萊德的名字時,她背對著艾克丁他們吐了吐舌頭,有些調皮地笑著。
「沒……沒什麼。對於你爺爺的死,我……我很抱歉。」弗萊德低著頭,不安地說道。
弗萊德的話就像是弓箭射中了依芙利娜,她調皮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雖然嘴唇依舊上翹著,可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活潑的神采。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斷斷續續地流下來,她拚命克制著自己,才沒有哭出聲來。
「這不怪你,弗萊德,這不怪你。這不能責怪任何人……」依芙利娜哽咽著回答。她的回答並沒有對弗萊德起到安慰的作用,正相反,我的朋友就像是被人在臉上狠抽了一記嘴巴,既羞愧又無奈。
「……你不該提這件事,她傷心了。」在依芙利娜緊摟著艾克丁的胳膊啜泣著離開後,羅爾忽然對弗萊德說道。
「或許吧,我的朋友。可有些話一定要說出來,否則你會因此憎恨你自己。」弗萊德看著依芙利娜正逐漸消失的背影,喃喃地說道。
弗萊德的計劃很快得到了回應,沒過多久,兩千名機智的土著戰士就站在了我們面前。看得出他們並不情願,可信仰的力量在他們身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讓他們像服從自己的領袖一樣服從我們。不久之後,聚居在附近的倫布理人接到了遷徙的指令,這指令得到了很好的執行,沒有遭到任何反對。事實上,當食物不再那麼容易獵取,或者氣候發生變化的時候,倫布理人經常在祭司們的指示下進行遷徙,這對於他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不久,弗萊德的計劃就開始實施了。
除了我們這些軍官和少數幾個曾經作過獵人的有經驗的老兵,沒有很多士兵參與到這個計劃中。在土著戰士們的幫助下,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克里特人的營地。經受了一次慘勝,我們的敵人不敢貿然前進,堅守在一塊空地等候援軍和補給。也是幸虧如此,在我們的土著朋友們才沒有在失去領導驚慌失措時遭受滅頂之災。
我們最先下手的對象是被派遣出來的巡邏兵。
在我們的指示下,那些依*打獵為生的土著戰士們在克里特人巡邏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了諸多埋伏。他們不愧是這片森林中最優秀的獵手,除了常見的陷阱、套繩之類的機關之外,還有許多我們未曾見識過的危險設計。雖然只是些用削尖了的木樁和沉重的石頭組成的簡陋埋伏,但我們並不敢小瞧他們的威力。一些最基本的戰鬥常識告訴我,一旦這些可怕的傢伙發生效用,就算是像虎豹犀牛那樣的巨獸也很難有逃脫的機會。
很快,我們就見識到了這些東西的威力。
次日清晨,一支由二十人組成的巡邏小隊按時經過了這條狹窄的路徑。或許是多日來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他們並不是十分警惕,一邊行走一邊調侃笑罵著,不時用手中的武器撥打著草叢,那也只是處於對野獸襲人的擔心。
忽然,走在隊伍中間的一年輕士兵因為內急獨自脫離了隊列,向林邊的一片樹叢中走去。他的戰友們笑罵著,沒有理睬他的這一脫隊行動。那個不幸的人一邊走一邊解開褲帶,全無防備地踏入樹叢。他的腳下發出了一聲特別的樹枝斷裂的聲音,他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這就注定了他的結局。
幾塊大約有人頭大的石頭從樹叢旁的樹枝上垂直地掉落下來,其中一塊擦傷了那年輕人的腦袋,頓時,他滿臉鮮血,驚懼地大叫起來。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逃離那片可怕的陷阱。
另外一塊大石重重地砸在他的脊背上,發出好似用木棍擊碎西瓜的聲音。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那個克里特士兵癱軟在地上,雙手不住揮舞著,一次又一次抓住身旁的草皮,蠕動著自己的身軀。他的身體以一種極端奇怪的姿勢半爬在那裡,後腰的上半部分幾乎要和下半部分整個地折疊起來。他的褲子脫落了,裸露著屁股和大腿,上面沾滿了散發著惡臭的排泄物。出於僅有的醫學知識,我知道他此刻什麼也感覺不到。他的脊椎骨完全斷裂,下半身徹底失去了知覺。他此刻的掙扎不過是因為斷裂的骨頭相互摩擦造成的椎心刺痛,不需要很久,他就不會再感覺到痛苦,而那個時候,也是他的生命蒙受死神召喚的時刻。
他的戰友們聽到慘叫聲,連忙跑過來,而後被親眼看到的事實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任何人看到這個景象就會發瘋的:片刻之前,那還是一個鮮活亂跳走在你身邊的戰友,他年輕、開朗,討人喜歡;可現在,他的上半身相互折疊著在你面前痛苦的哀叫,就像一根被拗斷了的木片。換作是你,你會怎麼樣?
當時的情勢非常奇怪,那些哨兵們就這樣站在那裡,眼看著他們戰友的號哭聲逐漸變弱,直到完全沒有了聲息。沒有人試圖去拯救他,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在石頭落下的那一剎那,這個人就已經死了。沒有人先行離開,那畢竟是他們的戰友。這恐怖的景象就像是一大塊磁石,將那群哨兵牢牢吸附在那裡,強迫著他們看完這一幕慘劇。直到一切結束,有人才開始嘔吐。他們沒有發出警報,因為這看上去很像是一次意外。他們的這個疏忽斷送了自己。
這支哨兵隊伍只有一個半人回到了營地,那半個人的右手和右腳被一堆圓木壓住,無法脫身。是他僅剩的那名戰友幫助了他,用他的劍。如果治救及時,他或許能夠保住性命,這對他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其餘的人都留在了那片叢林裡,有幾個被陷阱底下的木刺穿透了;有幾個被套繩套住腳踝,而後從高處垂直落下,掉在一塊早有預謀的石板上,腦漿迸裂;有幾個被橫撞過來的圓木擊碎了肋骨……很抱歉,我無法一一敘述當時的情景。任何人在正常的時候都不會願意想起那殘忍的景象,連一個字也不願再提起。那是一場超出了戰鬥範疇的狩獵,目的在於將一種令人顫慄的陰影深深投射到我們的敵人心裡。我想,我們是成功的,比預計的還要成功。
沒有獵物,只有屍體。
在克里特人的大隊人馬到來之前,我們離開了這裡。在騎兵無路可走的叢林中,有倫布理獵手的幫助,我們不需要擔心會有人跟上我們。
這場襲擊拉開了反擊的序幕。
弗萊德將兩千土著戰士分成三組,一組由他親自指揮,達克拉從旁協助;一組由羅爾指,羅迪克協助。這樣分配很正確,達克拉的性格不適合奇襲,大概也只有弗萊德能夠正確地使用他,讓他在不擅長的戰鬥中發揮作用了;而羅爾原本就擅長這種伏擊戰鬥,又以他的勇武在土著戰士中享有極高的敬意,而羅迪克是最正規嚴謹的軍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彌補羅爾的疏漏。最讓我驚訝的是,第三組的指揮官居然是我,普瓦洛和埃裡奧特則成了我的助手。我曾對此表示過異意,可普瓦洛只用幾個字就說服了我。
「你的酒量比較大一些。」他說。
這個理由足夠了。對於土著戰士們來說,我是我們中最接近倫布理神的人,除了弗萊德和羅爾,再沒有誰會比我更受他們的擁戴,讓他們心悅誠服了。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我們分散在叢林中,一次次出其不意地襲擊落單的敵人。清晨、中午、傍晚、深夜……每一棵樹邊都隱藏著危險,每一個塊石頭下都掩埋著死亡,那些神奇的獵手們把他們精湛的技藝發揮到了極致,而普瓦洛和埃裡奧特的魔法天賦又為給這些致命的道具增添了更多的危險。這一段時間的鍛煉和啟發,為普瓦洛在魔法陷阱的製作上頗有創新奠定了基礎,而製作陰險歹毒的機關原本就是黑暗精靈們年輕時必修的課程。凡是經過這對溫文爾雅的夫妻改動的陷阱,無論是從隱秘性還是從攻擊威力上來說,都有大幅度的提高。他們的技巧讓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大開眼界,這為他們在獵手們中間贏得了極大的尊敬。遭遇了這些陷阱的不幸的克里特士兵是值得憐憫的——無論他們曾經做過什麼,在死前接受這樣的懲罰都太殘忍了。
一旦被敵人發現,我們就會立刻竄入樹林。一開始總有些貪功的人會來追趕,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永遠地留在了密林深處,連屍首都沒有被自己的同伴找到。只有少數幾個人在留下永遠的傷痕後活著回到了戰友們的身邊,將他們從未想像過的恐怖景象向他們散播。三天之後,再沒有一個克里特人敢於在我們逃入密林之後仍敢追趕我們,他們多半是漫無目的地掏出箭弩倉促地向我們逃離的方向射擊,直到箭筒中所有的箭支消耗完為止。
這種無力的反擊當然不會起到太大作用,只有少數幾個土著戰士受了些皮外傷。他們看上去很高興,因為他們毫不費力地得到了一支尖利的金屬箭蔟。每當這個時候,其餘的倫布理人都要上前祝賀他們,然後懊惱地對他們說些類似怎麼沒有一支箭插在我身上,真遺憾之類的話。受傷的戰士們則會安慰他們說,不要緊,早晚你也會受傷的,那時你也會有鋒利的武器了。
他們這樣說得如此頻繁和自然,以至於幾天之後,我也受到了感染,在一個土著戰士受傷之後上前恭賀他。
那個好人用他受傷的胳膊拍著我的肩,友好地對我說,不要緊,你也會中箭的。我聽了很高興,感謝他的祝福。很久以後我才覺得奇怪:我中箭會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我們的襲擊或許並沒有真正削弱克里特人的力量,但我確信我們打痛了他們。多日之後,克里特人更加龜縮在營地中,不敢外出,就連巡邏兵也只是緊貼著營地的圍牆打轉。白天,他們派遣出大隊人馬砍伐樹木,試圖將營地周圍開闢出一片空地來。如果不是怕危及自身,我甚至懷疑他們不介意放一把火把整片月溪森林給燒掉。為了抓捕我們,他們並非沒有組織過大規模的搜查,可在這片廣袤的叢林中找幾個藏身之處,對我們熟悉地形的土著朋友們來說太容易了。反而每到此時,失去了營寨保護的克里特人總會成為我們偷襲的目標,在他們回營的路上,屍體總是在不斷地增加。
再一次的,夜幕重新降臨。
今夜小雨,有些寒冷,克里特人大概會以為我們不會出現吧。營門有幾個哨兵披著油布縮成一團,正低聲咒罵著敵人的狡猾和長官的無能。夜雨很好地掩護了我,讓我們能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能聽清楚他們都在說些什麼。他們讓我想起了我的新兵時代,那時,我總是和胖子拉瑪一起值夜,一起在背地裡偷偷詛咒卡爾森的冷酷無情。
四支長矛、四支弩箭在雨聲的掩護下穿透了目標,帶走了他們的生機。
雨夜,死亡降臨,我們安靜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