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地中央聚集已經聚集起兩三百個膚色各異、身體強壯、笑容可掬的男人們,無論他們是什麼種族、什麼官階,此時他們看上去都沒有什麼不同。他們豪爽地和片刻之前還是陌生人的對手們大聲打著招呼,祝對方好運。愛喝酒、對自己的酒量有些信心的男人們總是可愛的,因為他們通常不會遮飾自己的感情,都是些性格爽朗、容易相處的好人。和他們站在一起時,你會覺得這世界單純得可愛,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端起酒杯,不需要說多餘的話,你就能發現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們。
「基德中校,你也來參加這樣的比賽啊。」一個身材高挑的士兵熱情地招呼我。我並不認識他,但這並不妨礙我和他親切地交談。
「怎麼,覺得我不能喝酒?」我略顯驕傲地反問。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睛中露出略顯輕視的表情。確實,和周圍那些膀大腰圓的酒徒們相比,我確實瘦弱得有些可憐。但酒量這種東西並不是和身材成正比的,正躺在不知哪個角落裡的達克拉就是最好的證據。
「不要瞧不起我,士兵。喝酒是不能看身材的。」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才不信你能贏過我。我的酒量在整個槍兵大隊也是數一數二的。」他在言辭間並沒有對我表現出多大的敬意,這也是我所希望的。在整個軍隊中,我或許是朋友們之中最隨和最喜歡和士兵們玩鬧的人了。我這樣做並不是有出於什麼高尚的目的或者特別的用意,我只是深知自己的能力。我之所以會是他們的長官,僅僅是因為我比其他人多出了少許的運氣。我遠比不上我的朋友們那麼出色,甚至就連許多普通的士兵在各方面也比我強上不少。如果一切正常的話,原本我應該是他們中最平庸的一員,根本沒有資格在士兵們面前擺出一副長官的樣子來。而且,如果我那樣做了,生活會少了很多樂趣的,比如說,像現在這樣放肆的與最普通的士兵坐在一起開懷暢飲。
「要不要打賭?賭一個月的津貼。」我狡猾地笑著問他。
「好,一言為定!」他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這麼快就同意了,也不仔細考慮一下?」我裝做吃驚的樣子,擺出一副膽怯的面孔說道。這時候我的感覺就像是在誘拐無知的少年。
「反正我又不吃虧,長官。你的津貼比我高好多……」
看起來,用這種特殊的蛇眠果釀造的飲料是這裡非常流行的東西,看到一場如此盛大的比賽即將開始,許多人跑到自己的帳篷中取出幾個酒罈出來,放在我們的面前。我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如果他們並沒有拿光儲藏所有的酒,那麼幾乎每一個帳篷中都起碼有三、四隻酒罈,這樣的藏酒量是相當驚人的。這裡的土著居民私有的觀念似乎並不是很強烈,人們樂於同別人一起分享自己的東西——當然,據我觀察,老婆應該是除外的。一些歷史書上說,這是這些土著居民落後愚昧的一面,我卻認為,如果每個人都是那麼落後愚昧的話,這世界沒準會變得更好。
起碼我們不會在爭權奪利的戰爭中失去親愛的朋友和親人。
隨著大祭祀揮舞起手杖,這場男子漢的比賽正式開始了。每個人面前都堆起了起碼四、五個酒罈,有專門的人為他們倒酒計數。我無意一開始就全力以赴,只是以平穩的速度滿滿把那美味的漿液化開在口腔中,並且還有時間感受一下它不同尋常的回味。如果仔細感受,你會發現這種酒不僅會給你的口腔帶來普通酒水無法替代的爽利口感,更主要的是,當你喝酒時,你會覺得酒液滾過的口腔嫩肉一陣麻痺。那種前所未有的清冽感覺事實上是麻痺的口腔受到清涼的液體衝擊後帶來的觸覺。我猜,這就是這種酒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你看,在那幫貪杯的傢伙們正試圖用速度壓倒對手的時候,我還可以細細品嚐酒的特性,並且我喝酒的速度一點也不比他們慢。這就是一個在酒缸裡泡大的品酒大師和普通酒鬼的區別,我覺得勝負已經非常明顯了。
在我喝到第十二碗的時候,第一個失敗者已經倒下了。他的面色只是略顯紅潤,一點也不像我們通常見到的醉酒者滿面通紅、口噴酒氣的惡劣模樣。除了滿口胡話和身體癱軟之外,他看上去一切如常,就像是個正在說夢話的睡著了的人一樣。當然,我並不知道如何把他從睡夢中叫醒。
一旦出現了第一個失敗者,第二個、第三個也就相繼出現了。我覺得十八碗大概是一個普通壯漢喝這種酒的極限,喝到這時候,第一碗酒的酒性完全發揮了出來,剛才還覺得軟綿綿芳醇甘冽的液體從這個時候變得凶殘起來,他們把一個又一個強壯的男人按倒在地上,沒有絲毫反抗的力氣。
那個和我打賭的士兵確實很不錯,他還在堅持,而且看起來還能夠堅持一會。他的目光剛開始變得迷離起來,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他應該還能再喝那麼多才對。不過,僅*這種普通豪士的酒量就想贏我一個月的津貼,這可有些太不現實了。
又過了一會,人們醉倒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同時有十幾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景象。他們當然很快就被人抬到一邊涼快去了,湊熱鬧圍觀的孩子們不失時機地一擁而上,用木炭之類的東西在那些醉酒者的臉上做著有趣的惡作劇。看起來這也差不多是這裡的一個特殊傳統,沒有人出面阻止這些調皮的孩子。當然,這種有趣的事情,我們的士兵也不會去阻止他們的。
「你要是先倒了,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哦。」趁著給我倒酒的間隙,我指著剛被人在臉上畫上烏龜的一個倒霉蛋對那個和我打賭的士兵說。
「誰會……變成那個樣只(子)啊,你之(自)己……柴(才)要當心吧。」他斷斷續續地回答,舌頭好像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我微笑了一下,並沒有指出這個有可能刺傷他自尊心的事實。
在第四隻酒罈變空的時候,場中只剩下七個人了,作為外來者,只有我和那個快要到達極限了的士兵還能保持坐姿勢,剩下的全是擅飲的主人們。有一個人的出現出乎我的意料,他就是巨牛部落受人最尊敬的酋長,我們的老朋友艾克丁。剛才人太多,我沒有看見他。現在我發現他雖然眼神開始渾濁,但舉碗的手還很穩定。在場地邊上時,我聽人說起他是整個部族中豪飲第一的勇士,但並沒有太把他當回事。但現在我知道,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爭奪最後勝利的應該就是我和他兩個人了。
那個士兵終於也癱軟地倒下了,他口中流著長長的涎水,嘴裡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麼。這時候我聽見外圍士兵們在高喊我的名字。
「基德中校,堅持住,別讓他們看不起我們!」
「中校,你是我的偶像!」
「長官,我們永遠你!」
「就剩你一個人了,長官,為我們也要堅持住啊……」
……
他們從沒像現在這樣熱情地為我吶喊過,就連發津貼時也沒有。這種聲音讓我的心底隱隱生出一種滿足的感覺,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一樣。
沒錯,起碼在這裡,在與人鬥酒的競技場上,就讓我這平庸的人受人矚目一次吧。一個男人能被人這樣稱讚的時候不多,如果這稱讚與死亡無關,與殺戮無關,與一切讓人憂煩傷心的事情無關,我為什麼不能坦然接受這種稱讚呢?
這是我喜歡的感覺,我正是因為喜歡這種感覺,才會喜歡去做一個酒保,做一個酒館老闆的。這才是我的天性,但因為戰爭的緣故,似乎唯有在放肆痛飲的時候,我這快活的天性才會復甦。
終於,倒數第三個競爭者也倒下了,場地中央只剩下了艾克丁和我兩個人。他驚異地舉起碗,遙遙地向我致意說:
「對不起,年輕人。我從沒想到你是個如此偉大的勇士。我為之前對你的輕視致歉!原本我打算在比完酒之後再這樣做的,但是看起來,我怕自己沒這個機會了。」
「我只是個貪杯的酒鬼,而您才是真正勇敢的武士。向您致敬,先生,祝您和您的族人永遠安康。」我誠實地表達著我心中的念頭。很奇怪,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把好酒量和勇敢聯繫起來,彷彿擅飲的人必會是勇敢的。對於我來說,這可是個不堪一駁的荒謬結論。
艾克丁喝完這一杯之後搖晃站起身來對我說:「看來我必須放棄這一次爭取勝利的機會了,年輕的勇士。我可不想被人拎著兩隻腳拖下去,這對於一個酋長來說太丟人了。你是當之無愧的勝利者,倫布理神一定因為什麼理由而眷顧著你。你今晚的表現已經超出了我們對於英雄的理解,我們的部族永遠歡迎你,你是最受我們歡迎的兄弟,我們最親愛的朋友!我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你們的誠意,我建議,讓這些從遙遠的德蘭麥亞土地上來到這裡的人們不僅成為我們的兄弟手足,而是我們這片土地的一員。他們就是我們,我們不分彼此!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牲畜、物產,我們都將與他們分享……」
場地四周傳來無比熱烈的歡呼聲,在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艾克丁的建議。大祭司在族人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用他虛弱嘶啞的嗓音大聲宣佈:
「遠方來的朋友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我們曾對他們做過錯誤的事情,但他們寬宏地諒解了我們。倫布理神對你們的到來感到高興,親愛的兄弟們,他並不反對這片土地多一個新的主人。歡迎你們,我要說的並不是歡迎你們遠道而來,而是歡迎你們回家。你們到家了,朋友們,你們到家了!」
世事就是這麼難以讓人預料。羅爾的堅韌沒有贏得的,弗萊德的智慧沒有贏得的,達克拉的強壯沒有贏得的,甚至就連米莉婭的犧牲都沒有贏得的,居然被我用這種拙劣的方式贏得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為我們的軍隊贏得的不僅僅是盟友的認可,而是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主人之一。從這一刻起,我們就不能再算是一支流浪的軍隊了,我們有了自己能夠掌握的土地,一塊雖然貧瘠、但卻向我們敞開胸懷的土地。
駑鈍的士兵們還沒有意識到艾克丁的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但弗萊德已經意識到了。他向我做了個欣喜的手勢,然後站起身大聲回應著艾克丁和大祭司的友好表態:
「感謝您,尊敬的長者,同樣感謝您,友好的艾克丁先生。你們的話讓我感到由衷的喜悅,你們給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提供了溫暖的家園,我們將永遠牢記你們的恩情。我建議,讓我們共敬偉大的倫布理神,願他永遠庇佑我們的家園,願他賜福我們的情誼,讓它地久天長、永世長存!」
弗萊德的話說得大方又得體,抓住了最好的時機,相當於有技巧地接受了我們身為主人的身份。我們知道,這個天降的喜訊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們沒想到自己那麼快就得到了一片自己的根據地,這樣結束了漫無目的的遊蕩生活。弗萊德的話在場地內掀起了一陣友好的浪潮,數不清的土著居民和我們的士兵們抱作一團,用他們能夠表現出的最熱烈的方式相互表達著內心的情感。
我覺得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麼去配合弗萊德的言語,於是順手抄起一隻盛滿了酒的瓦罐,將它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說道:
「親愛的朋友們,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式向了不起的倫布理神表達我的敬意,但我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回報你們的恩情。這是個如此美好的夜晚,讓我們盡情歡樂,一醉方休吧!」
說完這些話,我昂頭將罐子中的酒一口氣倒入自己口中。奔流的酒漿帶著甜蜜的幸福味道湧入我的喉管,而後似乎伴隨著我的血液遊走在我的四肢百脈之間,讓我覺得愜意溫暖。
無論什麼時候,用酒去表達一個男人的感情總是不會錯的。熱情的主人們開始變得瘋狂。他們大概從沒見過像我這樣豪爽的飲酒方式,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只能用尖叫聲回報我的熱情。現場的氣氛達到了頂點,人們歡呼著、雀躍著,隨手把身邊的人拉起來,用土著居民古樸簡單卻熱情的舞蹈表達他們的情感。現在,已經沒有一個人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連冷面的羅爾也被依芙利娜強拖入人群中,和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個圓,繞著篝火翩翩起舞。大家歡呼的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我相信如果天有個蓋子的話,現在也一定被激動的人群頂翻了。
無數興奮的土著居民沖如場內來牽我的手,我只看見各式各樣的手在我的面前晃動,卻不知道該去抓哪一隻才好。在混亂中,兩隻手用力扯住我的衣角,拖著我擠出層層人堆,向邊上比較安靜的地方走去。我並沒有掙扎反抗,甚至有些慶幸有人在這麼混亂的場面中把我從人堆裡救了出來。當來到一個安靜無人的角落中時,我才看清把我帶到這裡的人是誰。
那是依芙利娜和羅爾。羅爾現在看上去正常得有些不正常,我知道這樣說很怪異,但事實確實如此。他雖然依舊沉默寡言冷冰冰的不說話,但已經不再是那副滿臉死氣的嚇人模樣。此時的羅爾看上去就好像新兵時期的樣子,他現在的沉默是由於內向的性格造成的。雖然面無表情,但他的面色紅潤,眼神裡也帶著讓人能夠接近的神采。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在短短的時間裡變化如此巨大,不知道是這現場美好友善的熱烈氣氛還是溫柔可愛的依芙利娜讓我的朋友改變了那麼多。
「基德先生,我知道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但我沒想到您這麼了不起。您一定是倫布理神最眷顧的勇士。天啊,就連艾克丁叔叔都比不過您……」那個原本無比溫柔的小姑娘現在幾乎是在用嚷的。她的眼睛裡冒著不同尋常的驚異神采,用她所能夠表現出的最尊敬目光望著我。
「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無論我做了什麼,得到這樣的讚譽是不是都有些太過分了?
「這些……是我的朋友們送給您的禮物,希望您能……能喜歡。」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依芙利娜有些羞怯。她低下頭,從身後拿出一個不小的布包裹,裡面都是些獸骨飾品和精緻的草編之類的東西,看上去有很不少。
我心中不安地接過這些禮物,左右看看,在確定沒有什麼人會聽見我的問話之後,我小聲地對依芙利娜問出了這幾天來一直隱藏在我心中的疑惑:
「依芙利娜,我問你,倫布理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神祉?」
依芙利娜訝異地望著,不知是在驚訝我對神明的無知還是假裝信仰神祉的無恥。她想了想,然後對我說:
「倫布理神是掌管森林萬物生長和繁殖的神,是植物的監護人,生命延續的保護者,死亡女神的兄弟。他是慈祥的父親,也是嚴厲的導師。我們不僅尊敬他,而且喜愛他,因為他不僅賜予我們食物,更將釀造美酒的技能傳授給他的孩子們,讓我們能夠享受生活的樂趣。」
酒神?!
原來如此。
我開始明白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地位的原因了。
我喜歡這個地方。
(今天又晚了,小弦子實在沒有辦法確保更新的時間,對不起大家了。直到五一長假結束這段時間裡,小弦子將會處在一個非常混亂忙碌的生活狀態中,具體更新無法保證,先行通知,請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