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弗萊德和米拉澤男爵所預料的那樣,這幾天銀盾城堡的克里特軍隊沒有任何動作,彷彿他們穿越國境線千里奔襲所要達成的唯一目的就是站在那裡讓我們看看而已。他們遲緩的動作為德蘭麥亞贏得了調集兵力的時間。平時散佈在各地的軍隊和貴族私兵不斷地開到都城附近,一開始,向這裡彙集的還都是由數千人組成的、具有一定戰鬥力的部隊,當軍隊數量積累到一定程度,每個人都清楚我們隨時都可以拿下城外那支侵略軍時,那些一開始打算保存力量的中小貴族們也遣來了他們的「增援」。那些由一百、兩百名拿著糞叉和鋤頭的農民組成的所謂「軍隊」也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都城,成為替他們的主人騙取權力資本的名目。對外用兵的時間一拖再拖,總有些貴族老爺們為自己正在趕往都城的的親戚爭取時間,生怕他們錯過了一場唾手可得的大捷。一時間,辰光城內熙熙攘攘,幾乎要把全國的貴族都裝在這個由岩石和雕塑組成的大牢籠中。
與戰局的平穩相對,這場戰爭的主角之一,德蘭麥亞年輕的前線指揮官這幾天頻繁出沒於各種社交場合。作為都城的新貴,他的名字在一張又一張舉足輕重的嘴巴間傳遞著,在那些老謀深算的陰謀家眼中,他就像是一枚可以壓倒人們心理天平的巨大籌碼;而在那些高貴的小姐、太太眼中,這個英俊、瀟灑、文雅又有些侷促的年輕人可愛的就像是一個天使。正因為如此,酒會、舞會、茶話會、歌劇、舞劇、滑稽劇……邀請的信函比戰場上的弓箭還要密集地撲向弗萊德,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寧願空手去和一條紅龍搏鬥。」每天晚上,弗萊德都面無人色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走下來,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這樣的交際應酬的確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我曾有幸以弗萊德的副官的身份參加過一次舞會,大大見識了貴族聚會中勾心鬥角口是心非以及拐著彎侮辱對方的本領。對於我來說,除了貴族世家珍藏的烈性飲料對我有一定的吸引力之外,其他一無足取。
年輕的米拉澤男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因為頻頻出現在弗萊德身邊,並且獲得了我的朋友在一定程度上的友好和重視,都城顯赫的大人們開始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外省小貴族表示出了興趣。儘管對他的為人十分反感,但我不得不承認,男爵先生具有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政治敏銳,並且我也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那麼勤奮的人。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睡覺,他幾乎每天的時間都是在閱讀、分析、整理材料和劍術、馬術、箭術練習中度過的。
在弗萊德的提議下,他成了新進的指揮部參謀之一,並逐漸顯示出自己的軍事才能來。他每天要梳理大量的情報,並從中作出各軍團移動的路線分析。而且他的分析是精確細密的,那些亂糟糟湧向都城的雜牌軍的行軍線路和時間表在他的整理下清晰可辨,而來自克里特和溫斯頓人看起來無意義的微小動向在他的分析之下也總能找出明確的目的。
不僅如此,他還像個稱職秘書一樣為弗萊德整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邀請信函,並用最快的時間判斷這是否是一場必須參加的聚會,參加聚會的會有哪些人,會提到什麼問題,弗萊德應該如何表態等等。這的確幫了弗萊德很大的忙,在貴族圈子中虛偽的人際關係交往中,我的朋友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天生的弱者。儘管他接受過的貴族教育讓他可以近乎本能地運用正確的禮節面對任何人,但要讓弗萊德在上流社會微妙的人際絡中獨自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這就太不現實了。
「今天晚上,請您務必攜同米莉婭小姐出席拉伯汀伯爵夫人的沙龍。」米拉澤男爵抽出一份邀請函遞給弗萊德。
「我為什麼總是要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寡婦家去聽那些死氣沉沉的宗教音樂?」弗萊德終於惱怒地爆發了。與他在戰場上的沉著冷靜相比,每天裝模作樣地在一群無聊貴婦之間周旋讓他心浮氣躁。
「這裡還有三份邀請,這一份是克拉塞少將的酒會,他是加列特公爵的親信布封將軍的老部下;這一份是柏格納伯爵的舞會,他是軍務大臣的妹夫沃特斯伯爵的姐夫坎各納上校打獵時的密友。不要對這些若有若無的關係無動於衷,閣下,您還不知道如何分辨其中的某些奧妙。事實上,無論您參加哪一個聚會都會被暗流中的另一方競爭者所嫉恨,並且您的舉動會被敏感又愚蠢的大人們當作對某一方的示好,從而打破當前局勢的平衡,這種情況正是您一直在盡力避免的。最後一份是來自凱瑟蘿茜妮小姐,嗯……」年輕男爵的話在這裡頓了一頓。他口中的這位凱瑟蘿茜妮小姐是都城中艷名遠播的交際花,據說風姿綽約,頗有幾分姿色。她家中常年聚集著一些年輕英俊輕浮放蕩的貴族子弟,而且多半是最近一段時間在都城中聲望隆重的風流才俊。這位小姐似乎把吸引成功青年男士當作一項有趣的活動,而最近幾天,她頻頻地將目標對準了王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統帥。
「所以,閣下,以體貼米莉婭小姐的信仰為由,出席篤信善神的伯爵夫人的聚會,就不會捲入任何一方的權利爭奪,這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伯爵夫人在社交圈子裡也頗有聲望,與她結交在許多地方會有您意想不到的好處。當然,第三張請柬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您……」米拉澤男爵毫無敬意地搖晃著手中的請柬,而弗萊德在這個時候也就只有恨恨地屈服了。
這只是米拉澤男爵為弗萊德所做的無數細微決定中的一個。短短幾天時間裡,他幾乎成了弗萊德對外發言的喉舌,嚴苛地控制著弗萊德對外作出的任何具有或者只是可能具有傾向性的言論和行為。他幾乎全盤掌握著弗萊德的私人生活,把弗萊德當作自己的隨身物件一樣隨心所欲地擺弄著,並似乎從中滿足自己畸形的控制慾望。但我不得不說,因為他的存在,為弗萊德和我們避免了許多原本不可避免的麻煩。他就彷彿是一個高超的御者,仔細地規避著埋伏在道路上的磚石和瓦片,使這駕名叫「弗萊德」的馬車有驚無險地行駛在兩側都是峭壁的山嶺上,免於傾覆的危險。
「他無疑是我所見過的最具頭腦和眼光的人之一,如果沒有他,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成為被人利用的工具,淪為別人的笑柄。如果不是過分強烈的權利慾擾亂了他的心神,他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的。」這是弗萊德對米拉澤男爵的評價,我從沒聽過我的朋友給予一個人如此之高的評價,即便是對他的宿敵、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太子,他的評價也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
「那只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白臉而已,如果是在戰場上,我一下子就能讓他腦袋開花。」達克拉的評價完全不同,這員莽撞的將領最近沒少受到男爵閣下的嘲諷。男爵充滿貴族派頭的言談和對我們這些出身卑下的軍官所表示出的不帶絲毫遮飾的輕蔑讓人很難對他心生好感。但我覺得,這個危險的年輕人絕不僅僅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白臉」而已。與他相處時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在宮廷中盯著弗萊德的眼神,那熾烈如火的眼神。他現在之所以只說不做,完全是因為這樣對他更加有利。我覺得一旦時局變化,讓他有必要親手拿起劍時,他做得不會比任何人差,甚至只會比別人更可怕。
與此同時,王都中的權力爭奪正日益激烈。米蓋拉陛下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克里特人的按兵不動而稍有好轉,他幾乎是在以人們肉眼可辨的速度垮下去。朝堂上每天都在上演著千篇一律的戲碼、譏諷、嘲笑、醜聞、犯罪、街頭瑣事、新興歌謠……每件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為了加列特公爵和梅內瓦爾侯爵的「朋友們」投向對方的匕首和標槍,沒有一刻地停歇。軟弱的國王陛下只有無奈地眼睜睜看著鬧劇一次次不可避免地發生,只是在雙方爭得不可開交快要互施老拳的時候才歎息著制止。
在私下裡,兩位距離權力的至高位最近的大人更做出了許多驚人之舉。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裡,辰光城中發生了大大小小不下十起暗殺活動,暗殺的目標直指與兩位大人關係最親密的盟友。雖然最終得手的並不多,但這已經足以在辰光城中引起軒然大波。當權者們對這些事件的意見達成了驚人的統一,把他們統統歸為克里特人的「間諜活動」。一時間,辰光城中「間諜」橫飛,城市巡邏隊和憲兵機構大大加強了巡查力度,城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四處抓捕所謂的「敵國間諜」。事情的結果正如弗萊德和米拉澤所說的那樣:除了抓幾個平民百姓充當自己的功績之外,整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只有一件事情能讓我覺得高興:兩邊權力陣營的大人們頻頻向弗萊德的示好,並幾次三番地送上許多珍貴的禮物作為「友情的見證」。對於這些東西的處理方法,米拉澤男爵命令我們:「無論是哪一方的禮品,統統收下。」
如果依照弗萊德的脾氣,這些東西恐怕連碰他也不願多碰一下。他的正直和誠實讓他無法接受這些明目張膽的賄賂,而且他也不願對任何一方作出任何親暱的表示。
「可是這樣做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閣下,只會讓他們覺得您不識好歹。當他們發現您比別人更難收買時,就會輕易地將這個位子換給別人來坐。」米拉澤男爵向我的朋友解釋說。
「收下它們,然後主動地、隱晦地、有技巧地四處宣講,把這條消息及時地送到另一方去,讓他們覺得您可以被收買,但要付出很高的代價。那麼,他們就會不停地試探,用金錢和對手較量,而把您這裡作為他們較量的擂台。即便他們不久後發現,對您的付出遠遠超出了預期,那時他們也會因為捨不得已經投入的部分,而繼續追加對您的投資,以期勝過對手。您表現得越貪婪,閣下,我們就越安全。」
這陰險惡毒的論調讓我們從中得到了好處:上午一枚精美的戒指出現在米莉婭小姐手中,下午就會有一件昂貴的頭飾佩帶在埃裡奧特小姐頭上;羅爾在舞會中得到了一柄精緻的佩劍,雷利就會在酒會中帶回一身貴重金屬製作的鎧甲。到了後來,當各方的老爺大人們發現所有精緻新穎的貴重禮品都無法勝過對手時,這場競爭就成為了金子與金子的較量。一張張支票和堆滿黃白之物的禮盒送到了弗萊德的官邸,它們的數量大得幾乎能夠重建一座城市。
弗萊德從來沒有見過這些送給他的禮物,每次的接待任務都是由米拉澤男爵完成的。男爵舞動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向著一個又一個名頭大得壓死人的老爺們許諾著那莫須有的「來自將軍閣下的友情」。每個人都是帶著滿意的表情從他身邊離開的,但只需要一點時間,那些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大人們就會發現,除了模稜兩可的宣言,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儘管如此,他們依然不得不再次備下更沉重的禮盒來到這裡,心甘情願地再次受到米拉澤男爵的欺詐。
在這一切之後,我將所有的東西透過穩妥的渠道從我們的朋友、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休恩那裡脫手變賣,所得的款項除了部分按比例交給米拉澤男爵之外,其他的都算作以我們個人的名義對恩裡克商會的秘密投資。這個主意是我在趁討厭的男爵閣下不在時向大家提出的。不知為什麼,米拉澤男爵讓我對未來總有著一種莫名的憂慮。雖然看不見前方的迷霧,但我卻感覺到了威脅,那是一種足以將我們逼上絕境的威脅。為了那或許存在的絕望的未來,我認為有必要為我們的前途早做打算。即便這只是杞人憂天的無端疑慮,為自己多鋪一條後路也並非是無聊之舉。而相比之下,我認為曾經與我們經歷過生死磨難的休恩,是個可以信任的托付人選。
我不知是不是該高興,弗萊德也感受到了潛在的危險,與其他人一起對我的建議表示了贊同。
在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將要得到的將會是如此驚人的巨大財富。很久以後我們才有機會瞭解,我在這時候為前途所做的一次小心的試探,間接締造了大陸最大的商會,並真的在我們山窮水盡的時候,成為了幫助我們繼續生存的依*。
戰爭、陰謀、權利爭奪……就在我們以為自己遇到了這世上所有讓人煩惱的麻煩時,我們並不知道還有一件比這些更讓人煩憂的事情正在發生。這件事對於我們給我們帶來的影響,尤其是對弗萊德的影響,比此前我們遇到的任何麻煩都要巨大……
(對不起諸位讀者,原本星期四就應該更新一章的,不過那一天我正好有事出差,沒法上。明天還將更新一章,特此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