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陛下。」米拉澤男爵繼續說道,「侯爵閣下曾手刃溫斯頓大將開普蘭、以兩千散勇力拒溫斯頓大軍於坎普納維亞城下、將溫斯頓軍統帥路易斯太子打得潰不成軍。他的功績與德蘭麥亞歷史上的戰神內維爾元帥相比也未必遜色,臣以為,他無疑是作戰指揮官的最佳人選。」
以弗萊德的資歷、地位和人望,似乎離這個指揮官的位置很遠,在他前面,有兩隻手也數不清的公爵、將軍有資格坐上這個掌握全國軍權的高位。不過,這時候事情變得有些出奇,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反對這個看起來有些荒謬的建議。如果注意觀察,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幾乎所有有資格得到這個位子的大人們都已經站在那兩團糾纏在一起的「人堆」之中,成為他們中兩位最強大的人的者了,而在剛才一直沒有表態的人當中,弗萊德卻是武將之中站得最*近國王的一個。
「陛下,此事……」弗萊德剛要表示推辭,就被梅內瓦爾大人打斷了。軍務大臣忽然無比恭順地說道:「尊貴的陛下,臣以為侯爵閣下天縱英才,勇武不凡,實是我軍中之瑰寶,當是指揮官的不二人選。臣願收回剛才的舉薦。」
他的話一出口,大廳內立刻有幾乎一半的大人老爺們點頭稱是,紛紛附和。
加列特公爵遲疑了片刻,他看了看忽然轉變口風的軍務大臣,又看了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弗萊德,似乎思索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轉而開口說道:
「陛下,如果是古德裡安侯爵,臣也認為他更適合這個職位。」
頓時,剛才還爭得不可開交的官員們忽然一團和氣起來,攜手把一頂又一頂高帽扣到弗萊德身上,這個說他神勇無敵,那個說他運籌帷幄,這個說他英俊不凡,那個說他相貌堂堂,這個說他一拳能打死一隻虎,那個說他一腳能踢死一頭熊……至於他不適當的年齡和身份,似乎已經被大家忘到了舌頭後面,即便有人想說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陛下,臣年少無知,實不堪當此大任。」弗萊德反對著。
「侯爵閣下,您已經用您的戰績證明了您的價值,獅子並不會因為年幼而畏懼綿羊,我認為您完全能夠勝任這個光榮的位置。」加列特公爵忙不迭地說,他的話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贊同,似乎已經沒有人還記得,就在片刻之前,他還以「年紀尚幼、經驗尚淺」為由堅決反對克裡茨伯爵就任這個職務。
「我年輕的侯爵,你完全有資格勝任更尊貴的職位,如果你有什麼願望,我會滿足你的要求。你會用行動證明你的忠誠,是嗎?」國王陛下以十分友好的語氣問詢弗萊德,可他的言辭卻更像是命令。還有什麼辦法呢?我的朋友只有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職位。
「那麼,從現在開始,您就是我托付生命的人了。希望您能夠以百倍的忠誠和勇氣來保衛這個國家,我保證,您的忠誠絕不會平白付出。」
「為您效勞就是我的榮幸。」弗萊德單膝跪倒,接受了他新的任命。片刻之間,他忽然由一個剛踏入上流社會的新進貴族一躍成為了暫時掌握著這個國家最強大的力量的人,這中間的變化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年輕的米拉澤男爵在最近的距離中目睹了這一幕,事實上,正是他促成了這一切的發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獲得了成功,由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無名小子成為了讓掌握著這個國家的人印象深刻的年輕臣下,但他的表情絕不像是一個成功的人。當弗萊德雙手接過權杖時,一絲嫉妒閃過他的臉。
沒錯,我相信,那是嫉妒。
「侯爵閣下!」走出皇宮的大門,米拉澤男爵喊住了我們。
「恭喜您,侯爵閣下,哦,或者我應該說將軍大人。」年輕的貴族說。
「這都應該感謝您。」弗萊德沒好氣地回答,「您把我推到了黃金的坐椅上,又在我身後樹了一塊箭靶。」
「您這麼說可真讓我寒心啊,大人。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位置,您的位置注定不會總是那麼低。即便是全軍總指揮、王國元帥,大人,也未必是足以讓您施展才華的最好的舞台。」米拉澤男爵狡黠地笑了笑,聲調中帶著神秘莫測的挑釁意味。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會拜訪您的,希望到時候您不要把我關在門外。下官告辭了。」男爵並沒有對他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他在挑起了弗萊德交談的興趣之後選擇了離開,只留下我們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男爵是守信的,在次日的中午,他如約來到了我們的營地。他來的正是時候,羅迪克等人這時候已經正在忙著整理那些剛編入自己麾下的軍隊,紅焰和普瓦洛雖然因為種族和職業等方面的原因無法正式承擔軍中的職務,但他們並沒有留在營地中,而是被都城的繁華深深吸引的小姐們拖去逛街了。只有我因為負責後勤事務,還留在弗萊德身邊。
「大人,我可以與您單獨談談嗎?」被引入營帳的年輕貴族剛一進門就提出這個讓人不舒服的要求。他的眼睛不屑地瞥向我,示意著我正呆在不該呆的地方。
「基德中校是我的朋友,如果您的話不能被他聽見,那麼就意味著不能被我聽見。」弗萊德的話斬釘截鐵。
米拉澤男爵疑惑地看了看我,彷彿要從我平庸的臉上找到什麼足以吸引我朋友注意的特殊的東西一樣,但他終於沒找到。他深呼了一口氣,隨意地找了個位坐下,問了一個在我看來莫名其妙的問題:
「您怎麼看待銀盾城堡的克里特大軍?」
怎麼看待?什麼怎麼看待?那不是圍困都城的侵略軍嗎?雖然他們按兵不動有些奇怪。
「那只是一個姿態,他們希望把全國的兵力吸引到這裡,時機成熟後就可以輕鬆獲得無人防禦的土地。」弗萊德不動聲色地回答著,可這答案嚇了我一跳。
「既然您知道,那麼為什麼不制止那些正向都城增援的軍隊呢?」男爵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
「為了保存實力,先生。我們已經和溫斯頓人打了快三年的仗,而且事實上我們是輸家。溫斯頓人在這兩年的損失不足五萬,而我們已經失去了幾乎十萬訓練有素的士兵和大片豐饒的土地。這時候再以一城一地的力量與早有準備的克里特人交戰,或許可以拖延一陣,但結果是不會變化的。與其如此,到不如讓克里特人分散兵力,而我們集中優勢兵力,在大規模的正面戰鬥中取勝。而且,惟有讓我們的貴族老爺們失去自己的土地,他們才能夠鼓起足夠的勇氣戰鬥。」
「您就那麼有把握取勝嗎?」男爵不依不饒地追問。
「冬天快來了……」弗萊德這次只說了幾個字。可這幾個字的含義已經足夠多了:冬天意味著後勤補給量的增加、補給線路的交通困難等許多不利於克里特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克里特和德蘭麥亞分屬比利西克斯山脈的南北兩側,兩國雖然接壤,但氣候差異很大。來自南方的克里特人不可能在這不熟悉的嚴寒天氣裡完全發揮自己的戰鬥力。
「不要侮辱您自己的智慧了,我不相信您需要我為您解釋這些,男爵。請說明您的來意吧。」弗萊德一揮手,制止了男爵的繼續發問,嚴肅地說。
米拉澤男爵絲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說:「或許您想知道昨天我為什麼會推舉您執掌兵權。」
是的,這個問題不但弗萊德很有興趣,我也很想知道。
「想必您已經發現了,我們可敬的國王陛下因為國事憂勞成疾,恐怕已經不久於人世。而有資格又有能力繼承國王之位的,正是昨天在殿堂上表演滑稽戲的兩位大人。哦,我說錯了,梅內瓦爾閣下的兒子才有這個資格,不過那個白癡一樣的克裡茨的野心比他的老父親小的多了,即便是從私生活方面來說,嚴格算起來,軍務大臣閣下才更像是陛下的女婿。」
「如您所見,他們已經爭取到了大多數人的,成列的爵士老爺們排著隊去舔他們的屁股,他們大權在握,翻雲覆雨。這個時候,誰掌握了都城城牆下的這支大軍,誰就距離這個國家最高的寶座更近了一步……恩……事實上是已經把坐墊放到了屁股底下,沒有任何懸念。因此,雖然他們都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就要面對強大的侵略軍,還是忍不住要爭奪這個位置。」
「而我,一個只有八百士兵的破落戶,對於他們中任何人都無關緊要。他們不管誰成了國王,都不會因為我的而給我回報。我不是能提供有力幫助的朋友,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貴族而已。如果他們成了統帥之後不拿我僅有的一點家底去當炮灰,我就已經很感動了。」
「所以,我選擇了您,閣下。我想,我已經跟您留下深刻印象了,這就是我需要的。而且,我深信,隨著您逐漸認識我的才能,我會得到的更多。」
「為什麼是我?」弗萊德問,「有那麼多的人。他們未必不比我更合適。」
「得了,閣下,我分得出蠢材和良將之間的區別,起碼在戰場上,跟隨您活命的機會就比別人大很多。但閣下,或許您在用兵方面難有人能相比,但您在宮廷中的表現甚至連個小孩子也不如。而在這方面,我可以幫助您,也只有我能毫無保留地幫助您。我對宮廷的認識和瞭解比您深刻的多,而且又不屬於任何派別,可以讓您避開危險的政治陷阱,許多時候,這比戰場上廝殺還要可怕。所以您也需要我,正如同我需要您一樣。」
「您可真誠實。」弗萊德不無揶揄地說。
「對正確的人說正確的話,這一向是我的良好品質。對於您這樣的聰明人,誠實地說出慾望並不是罪過。」年輕的男爵把這句話當成是誇讚,欣然接受,「還記得我昨天跟您說的話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位置嗎?」弗萊德問。
「我並不怕您笑話我,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更高的地方。我不願意一生只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平庸地度過,而現在,我的椅子或許就在您的身邊吧。」米拉澤男爵驕傲地回答。我是說,他是真正帶著「驕傲」回答的這個問題,這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他不懼怕把它誠實地告訴我們。而且,即便他的回答如此驕傲,這依然不是他內心思想的全部。他的眼睛並不僅僅停留在弗萊德身邊而已,而是看得更高。
「您不怕為這些話惹上麻煩嗎?」連弗萊德也不太適應男爵的咄咄逼人了。
年輕的貴族微微一笑,問道:「我會嗎?」在他看到弗萊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之後,他忽然又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
「問一個我私人感興趣的問題,大人,您的野心是什麼?您認為您的位置在哪裡呢?」
「……」
忽然,弗萊德沉默了,他的自信、他的驕傲、他的穩重和勇敢在這一句問句面前忽然消散,就好像是雲遇到了風、水潑灑進泥土,彷彿找不到蹤影。這是他第一次在並不熟悉的人面前如此失態,也是第一次與人相處時落在下風。我猛然間覺得我十分反感正站在那裡欣賞弗萊德的失態的男爵,他的眼角里流動著某種復仇般的快意。在這兩個同樣可以被稱為絕頂人才的年輕人面前,我幾乎一句話也插不上。他們的思維是沿著我難以揣度的路線走來的,只有到結果顯露在我面前時,我才會恍然大悟。但現在,我不得不開口說話了。即便我頭腦愚笨、言辭拙劣,但我寧願自己獻醜也不願讓我的朋友被別人當作笑柄。
「閣下……」我插嘴說,「您去過酒館嗎?」
「是的,我去過。」男爵並沒有料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他還沒有搞清楚我的意圖。
「那您應該知道,酒館裡有這樣的位子,它*前台表演的演員很近,離櫃檯也不遠,可以把正在表演的漂亮姑娘看個仔細。這樣的位置並不多,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坐到的。而且酒館並不是高檔的餐廳,不太可能預定座位。那麼,那些食客怎麼才能坐到比較好的座位上呢?」
「哦,我不太清楚。」他似乎對我的話有點感興趣了。
「其實很簡單,簡單得讓您不能相信。這都是些先到先得的位置,來得早的人自然有挑選座位的權利。而那些後來的人必須等他們喝完了酒之後才能坐下。」我的語調緩了一緩,然後不無惡意地對他說:
「侯爵閣下來得比您早,先生。所以您應當排隊。」
男爵的瞳孔頓時收縮了一下,恨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似乎有些虛弱的弗萊德,沒有掩飾住他眼中的嫉妒和憤怒。他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您很有趣,基德先生,很有趣。非常感謝您的提醒,我告辭了。大人,希望您能找到您想得到的東西。」
「不必感激,這是我應當做的。」我將他送出營門。
「你怎麼了,弗萊德。」當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帳時,我的朋友還在苦悶地思索。
「我不知道,傑夫,聽了他的問題,我忽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曾經以為我能夠保護所有人,但現在我知道那不可能。總會有人死,總會有人受傷害,而我無能為力。當他問我我的野心是什麼的時候,我的心裡……我的心裡忽然空空的,我不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得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戰爭讓人發狂,讓人邪惡,我的朋友。最近一段時間,我想的一直都是如何去戰勝敵人,如何殺人,如何……如何贏得這場戰爭。我似乎真的在為我自己戰鬥,為我的榮譽,為我的利益,為我一個人。可是,這些……這些沒有任何意義啊……」
「還記得嗎?弗萊德,你答應過湯米的話。」我小心地問他。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居然被這個簡單的問題攪得那麼苦惱。我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但我也知道,越是聰明的人就越容易胡思亂想。
「我記得,那又怎麼樣?我不能保護所有的人,難道你真的讓我去當一個國王麼?就算我當上了國王又能怎麼樣?應該有的戰爭一點也不會少,應該死的人依然會死去。只不過現在是我們,今後換成了他們。」
「所謂的偉大的人,他們的偉大並不在於他們保護了多少人,而在於他們堅持著保護他人的願望。」我扶住他的肩膀,「你救了我們,挽救了那麼多士兵和平民的生命,而且還想拯救更多的人。只有你不應該為自己的目標迷惘,弗萊德,或許你的理想很難實現,或許它根本就不能實現,但你在拚命地去做,而且做得很好,不是嗎?」
「你就是那樣一個人,我的朋友,你無愧於你的誓言。對於那些在你希望去幫助的人而言,你就是他們的王。」
我不知道我的話對不對,我只知道我自己正是這樣想的。那驕傲的米拉澤男爵無疑是個非常傑出的人,如果他處在弗萊德的位置上,我相信他也可以做出同樣了不起的功績來。但在我心中,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像我的朋友一樣偉大的人。因為我覺得最高的位置並不在別人的頭頂,而在自己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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