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第七卷:遠揚 第五十八章 每個人的正義
    我覺得暴風雨持續了幾乎有一輩子那麼長,在我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一切終於停歇了。雨水開始變小,天上的烏雲片片散去,風浪收斂了自己的脾氣,不再繼續它那破壞船隻的有趣遊戲。

    我們得救了。

    海盜船把瑪利寶貝號拖到了附近的一個港口,凱爾茜在教訓了年輕的船長一頓之後,小小地敲詐了船主一筆,然後就離開了。那幾個倒霉商人的損失雖然慘重,但凱爾茜挽救了他們最貴重的貨物,讓他們不至於血本無歸,甚至還略有盈餘。獲救的乘客們爭著向美麗的女海盜表達自己的感激和崇拜,有個文質彬彬的貴族少年還拿出了自己的手帕請她簽名留念。

    「她是海盜?」普瓦洛詫異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偶像派的海盜吧。」我含糊地回答。

    當凱爾茜處理完這所有的事情之後,邀請我們上了她的賊船,向她居住的秘密海島駛去。

    當船行出不久,紅焰叫住了忙碌的女海盜。

    「凱爾茜,我有件事要問你,是關於這孩子的。」紅焰的表情嚴肅。小菲利沒想到自己尊敬老師居然與這個女海盜交情非淺,看上去心情十分煩躁。可他一刻也沒有放棄對凱爾茜的仇視,看到凱爾茜的眼神就像是憤怒的狼崽。

    「這個孩子說,他的父親不公正地死在你手裡。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紅焰指著小菲利問。氣氛頓時變得有些緊張,一些不認識我們的海盜悄悄圍了上來,以防我們做出什麼不利於凱爾茜的舉動。

    「這個孩子?我根本不認識他。」凱爾茜有些疑惑,「雖說我們是海盜,可是很少殺人。就算是搶劫也不會經常大動干戈啊?」

    她轉臉對小菲利說:「孩子,你的父親叫什麼?」

    「我父親是蒙太拉伯爵的侍衛長。你們搶劫了伯爵的船隻,殺了我父親,我要為他報仇。」雖然身處海盜船上,小菲利依舊驕傲地回答。當說起他父親時,他的眼底流露著異樣的光彩。

    「蒙太拉伯爵?」凱爾茜的臉上閃過一層厭惡的神色,「沒錯,有這麼回事。我洗劫過他的船,並且把他殺了。」

    「先生,你也聽見了,她承認自己的罪行。她殺了伯爵,也殺了我父親。」小菲利的雙眼渴求地望著紅焰。

    「凱爾茜,你為什麼……」紅焰痛苦地看著女海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孩子用他父親的遺物作代價,請我們替他報仇。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殺他父親,他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他父親也是個好人。我從來也不願相信真的是你殺了他父親……」一瞬間,紅焰的情緒激動到了頂點,他對著凱爾茜大叫:

    「告訴我,不是你幹的,是別人!」

    凱爾茜絲毫不為所動,堅決地回答:「就是我幹的。我當了一年的海盜,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搶劫了那條船。小伙子……」她轉向小菲利問,「你父親叫什麼?」

    「我父親是依利安-台-法賽利!」小菲利挺直了腰桿,不願讓父親的姓名受辱。他的雙臂在微微顫抖,我知道那不是因為恐懼。

    「法賽利……」這個名字讓不少水手都陷入回憶之中。忽然,凱爾茜沉聲說了句:「你等一下。」轉身走入船艙。沒有多久,她捧著一把騎士長劍走出艙門,來到菲利面前問:

    「這把劍是你父親的麼?」

    這把劍看上去很普通,沒有過多的修飾。只有經常接觸武器的人才會從細節上看出它的不同:劍刃的兩側中間位置有兩道內凹的血槽,經過陽光反射,能看見那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除了這裡,整把劍再沒有更多的裝飾,十分簡潔淡雅,卻又給人一種協調、細緻、樸素的感覺。

    小菲利一把搶過這把劍,努力把這沉重的武器握在手裡,低聲喊了一聲「爸爸」,跪在地上失聲痛哭。

    「我來告訴你這把劍為什麼會在我手裡。」凱爾茜坐在他身邊,並示意我們也過來。

    「我是個海盜,孩子,我喜歡這種生活。有時候我也勒索一下過往的商船,有時候只是嚇唬嚇唬他們。看到商船遇到困難,我會幫助他們,就像這一次一樣,然後收取一些報酬。我喜歡的只是這樣一種生活方式,並不太把財寶當成一回事。大海已經給予我們足夠多的東西,讓我們能夠很好地生活。我們有時候甚至去跑跑運輸,給別人送貨。彗星海的大多數海盜都是這樣的人。」凱爾茜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偷偷地瞟了紅焰一眼。我們知道,這些話其實都是講給紅焰聽的。

    「但是,有一回我得到一個消息。一條商船將從附近的航路經過,船上運送的不是貨物,而是奴隸。」

    「對,這些奴隸不是人類,但他們都是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他們中有牛頭人,有侏儒,有矮人,還有精靈。」聽到這裡,紅焰的眉頭皺了起來。販賣奴隸是大多數國家所禁止的事情,只有西北荒漠的一些國家還允許這種事情的存在。但事實上,很多地區都在發生這種違法的事情。為了避免麻煩,奴隸販子們往往會選擇人類之外的種族下手。在各種情況下被「捕獲」的異族中,尤其以美艷的精靈族女性最受歡迎,她們的用途不言而喻。在大陸上遊蕩了多年的紅焰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事情,這也是他深惡痛絕的。

    「沒錯,這就是你父親所在的那條船,蒙太拉伯爵的船。」

    「你說謊,我父親絕不會幹這樣的事。」小菲利跳了起來,用劍指著凱爾茜的臉說。

    「這都是真的……」一個聲音從水手中傳出,繼而一個矮人走了出來,「我就是那群奴隸中的一個,凱爾茜小姐把我們救了出來。我身上還有蒙太拉那狗娘養的給我烙的印記。」

    看到小菲利不再說話,凱爾茜揮手讓那個水手離開,繼而對孩子說:「你父親在那條船上,而且他知道這一切。他並不希望這樣做,可他是個騎士,是個軍官,他必須服從命令。」

    「你父親很勇敢,我們登上船後他率領士兵殊死抵抗。我們中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如果不是有人幫忙,我可能已經死在這把劍下了。」凱爾茜挽起左袖,露出一條從上臂直到手背的長長傷疤,「這就是你父親給我留下的紀念,我差點成了獨臂女海盜。」

    「我們在人數上佔優,所以很快就佔據了有利的局面。如果不是你父親,這一切恐怕早就結束了。他以一對多,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直到我們抓住了伯爵,他才投降。我們救出了船上的奴隸們,幾乎有兩百人被擠在狹窄的隔層中,沒有光,沒有風,有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也奄奄一息。」

    「一切原本應該已經結束了,我們救了剩下的人,蒙太拉伯爵得到了他應有的懲罰,可你父親很愧疚。他違背自己的良心幫助伯爵幹了他厭惡的事情,可他別無選擇。他是個真正的軍人,必須服從命令;可良心讓他痛恨自己的選擇。他真是我所見過的最愚蠢也是最正直的人……」凱爾茜撫摩著小菲利柔順的頭髮,柔聲細語地說。

    「他告訴我,當他看到那些倖存奴隸的慘狀時,非常的羞愧。他覺得這都是他犯下的罪孽。他無法寬恕自己,所以,他自盡了。臨死前,他請我把這把劍交給他兒子。他要我告訴你,不要受愚蠢執念的困擾,希望你能夠為真正的正義使用他。」

    「不可能!」小菲利絕望地大聲說,「這不可能!一定是你們串通殺死了我父親,然後編造這樣的謊話來騙我。」

    「我要為我父親報仇!」孩子揮舞著這把對他來說太大了的武器衝向凱爾茜。在他*近的一剎那,紅焰閃過來披手奪下長劍,把他推到在地。他倒在一邊放聲哭泣,幾個月來積累的仇恨填滿了他幼小的心靈,以至於當他發現自己沒有理由向任何人復仇時感到無比的空虛。

    「或許你說的對……」紅焰把劍送回到他的手裡,「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凱爾茜逼死了你父親。可是她必須這麼做。」

    小菲利賭氣地從他手裡拿過劍,憤怒地看著他。

    「我的老師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營救奴隸保護弱者,這是凱爾茜的正義;對自己的錯誤負責,因愧疚而自殺,這是你父親的正義。對不起,我不能幫你完成報仇的願望。而且,我希望你保存好父親的勳章,直到找到你自己的正義為止。」紅焰對小菲利說。

    「我的正義就是打敗這個女海盜,為我父親報仇。如果你們不幫我,如果沒有人願意幫我,我就自己動手。早晚有一天,我要為我父親報仇。」

    紅焰和凱爾茜對視了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畢竟,確實是凱爾茜讓小菲利父母雙亡,這沉重的家仇已經深深烙在了孩子的心中,不完全是道理能夠解釋的。

    「好吧,如果你確定這是你的正義……」紅焰說,「我可以幫助你。如果你保證不辱沒你父親的榮譽,希望在公平的決鬥中打敗凱爾茜,我可以繼續教給你你需要的東西。你父親是個勇敢的戰士,他一定希望自己的兒子也一樣了不起。」

    說完這句話,紅焰詢問地望著凱爾茜。凱爾茜微笑地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回答。這是她們能為這孩子做的最好的事情,照顧他,教育他,幫助他成長。早晚有一天,他們的耐心會洗掉這孩子的仇恨,讓他像普通人一樣能夠感受到仇恨之外的東西。

    小菲利沒有回答,不過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同意了。

    ……

    「紅焰,你們來這裡幹什麼?」避開了小菲利和其他的水手,凱爾茜才問起這個問題,「你不會是因為想我才帶著傑夫和兩個新朋友來看我的吧。」

    「戰爭還在繼續,弗萊德需要一支水軍幫助他戰鬥。」紅焰說。

    「所以你們就來請我去幫忙?」凱爾茜的聲音中帶著少許的失望。

    「不!」紅焰忽然大聲說,「我來是要勸你別去。」

    「紅焰……」我嚇了一跳,不管怎麼說,我仍然是把完成弗萊德的囑托當成這一趟行程最重要的目的。我不希望紅焰因為一時的衝動讓我們白跑一趟。

    「你現在生活的很好,我不希望你再捲進戰爭中去,那太危險了。」紅焰絲毫不理睬我,繼續說,「如果我不來,他們也會來的。只有我會勸阻你,所以我來了。」

    「我去,需要多少人?」凱爾茜思索了一陣,忽然轉臉問我。

    「凱爾茜,不要去,這不是開玩笑。」紅焰著急地說。

    「我不是開玩笑。」凱爾茜態度堅決。

    「這是戰爭,會死人的!」紅焰忽然掀開了左眼上的眼罩,把左眼上那道讓他失明的傷痕露在了外面。他焦急的表情牽動了臉上的傷疤,讓他的面目看起來有些猙獰醜陋。

    「這是戰爭!」紅焰握住凱爾茜的雙臂,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她的臉。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無恥,似乎是在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強迫凱爾茜做她不應該做的事。的確,我是在幫助我的朋友,可即便是弗萊德也沒有權利讓凱爾茜捲入戰爭。

    凱爾茜一開始被紅焰可怕的面孔嚇壞了,她小聲地驚呼了一聲,然後表情變得慈愛、憐惜。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精靈左眼上的傷痕。她撫摩得很仔細,很溫柔,彷彿希望將這道傷口撫平,重新點亮這一隻翡翠般明亮的眼睛。

    「什麼時候的事?」她的聲音溫和的像輕柔的海風。

    「大約一個月以前。」紅焰覺得有些尷尬,送開了他的手,「卡爾森死了,是他救了我。」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

    「怕我擔心?還是覺得自己難看?」

    「……」

    「紅焰,你為什麼戰鬥?為什麼參加這場和你沒有關係的戰爭?這是人類的戰爭,你是個精靈。」

    紅焰侷促地低下頭,不知如何回答愛人的問題:「我……我也不知道。一開始是和弗萊德一起,和你一起,後來……後來我覺得我對這場戰爭有責任,我已經參加了,我無法退出,只有結束他。這不是某個人的戰爭,這好像……好像是一個漩渦,讓人只能往裡進,不能退出來。」

    「你說的對,紅焰,這是戰爭,我們退不出來。從它一開始我就在那裡。我是個人類,是個德蘭麥亞人。即便來到海上,我仍然時常想起戰爭。我比你更有理由戰鬥。現在,我可以為它做些什麼,可以幫助我的朋友們,可以讓更多的孩子們不再成為孤兒,我必須回去。你對小菲利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去戰鬥,去結束這場戰爭,讓更少的人受傷害,這是我的正義。」

    說著,凱爾茜忽然激動地抱住紅焰,完全不顧近在咫尺的我們三個人。她輕聲說:「而且,你在那裡,我怎麼能離開?」

    我輕輕扯了扯在一旁看得興致勃勃地普瓦洛和埃裡奧特,悄悄離開了這個地方。我知道,我的使命完成了,可我的心底總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罪惡感。我們的到來打破了這裡寧靜的生活,把凱爾茜拉入了殘酷的戰爭中。戰爭把它的每一個受害者都變成了它的幫兇,牽扯著更多的生命跌入這個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死亡深淵,昨天是我們,今天是凱爾茜,明天又會是誰呢?如果我們的朋友真的在戰爭中喪命,這又應該怪誰呢?溫斯頓人?弗萊德?我?紅焰?又或者是凱爾茜自己?

    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所以,在那之前,還是把這一片平靜的藍天交給這對異族情侶獨自享用吧,那是我們虧欠他們的自由和幸福。如果他們注定無法永遠這樣擁抱在一起,傾聽海浪拍打船舷發出的清脆聲響;如果他們注定無法永遠這樣並肩站在甲板上,眺望遠方細小的島嶼;如果他們注定無法永遠這樣深情地凝望,將彼此的思念和憂慮化解在這無聲的話語中;那麼,至少讓他們現在擁有這一切,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間。

    這是這場戰爭虧欠每個人的自由和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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