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們連凱爾茜的影子也沒有摸到。可以確定的是,她確實是彗星海沿岸的著名人物,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只要我們問起她,別人就會警覺地詢問我們:「你們找她幹什麼。」這真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我們的經驗證明,無論怎麼回答都是錯誤的:
「我們來找她報仇。」小菲利憤憤地說。
「來人啊,把他們趕出去,居然向紅巾女海盜報仇,這群惡棍、流氓、害蟲、垃圾……」
然後是萬人空巷的追逐戰,我們一馬當先。
……
「我們是她的朋友。」我和顏悅色。
「她的朋友會不知道她在哪裡?你們騙得過誰啊!這群騙子、殺手、屠夫、奸商……」
鍋碗瓢盆飛過頭頂,我們抱頭鼠竄。
……
「我們是來加入海盜的。」普瓦洛厚起了臉皮。
「對不起,我是警察……」
勇敢的巡邏隊湧上街頭,我們千夫所指。
……
並非所有人在這一個月中都一無所獲。目睹了紅焰與暴風德克的對打之後,小菲利請求紅焰教他格鬥的技巧。孩子的誠懇和堅決以及他悲慘的身世讓紅焰無法拒絕他的請求,更何況還有黑暗精靈在幫他說好話。為此,紅焰陷入了尷尬的痛苦之中:學生是愛人的死敵。
不過,公允地說,小菲利是個好學生,他刻苦、努力,並且對各種格鬥技巧有著濃厚的興趣。看得出,他身為騎士的父親為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雖然內心矛盾,但紅焰依舊盡心盡力地進行教育,把小菲利在這個年齡上能夠掌握的東西毫不藏私地全部傳授給了他。我能夠看出我的朋友對小菲利的感情日漸深厚,他像父親一樣對待他的學生,既嚴厲又慈愛,對孩子的錯誤毫不掩飾地指出,卻又總是鼓勵他改正這些錯誤。在小菲利身上,彷彿寄托了這個遊俠的某種信念。我想,這和菲利與凱爾茜的殺父之仇不無關係,或許是我的精靈朋友在以另外一種方式補償這個孩子吧。
同樣的,菲利對紅焰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他尊敬他、景仰他、崇拜他,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總也不嫌長。他喜歡將自己的秘密與紅焰分享,並且從紅焰的經歷中尋找快樂。如果不是因為他父親的死,我相信這兩個人會是這世界上最和諧的一對師生。
可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用這種方式尋找凱爾茜簡直是浪費時間。小菲利或許可以用一生來尋找他的殺父仇人,但德蘭麥亞的戰況不可能永遠這麼僵持下去。我覺得應該盡快完成任務,所以,我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不是個好主意。」紅焰說。
「我覺得也沒有把握,畢竟,彗星海那麼大。」普瓦洛也反對。
「而且,海上還有危險。」埃裡奧特說。
「可我們真的沒有好辦法了,朋友們。幾乎所有碼頭的人都認識我們了,可我們還是沒有得到一點消息。我們只能到海上去碰碰運氣,如果還不行,就得盡快回去,我擔心弗萊德那邊情況有變。」我自己也沒有很大的信心,只能用自己的話來增強自信,「沒有辦法的時候,碰運氣或許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聽了我的話,再也沒有人能反對了。不久,我們搭上了一艘出海運送貨物的商船「瑪利寶貝號」。我們選擇它,是因為普瓦洛說這條船長得一付倒霉模樣,碰上海盜的機會很大。
起航之後的短短三天裡,我們這些在內陸地區長大的人就飽受了海浪的摧殘。和我們見過的所有水域不同,海實在是太寬廣了,以至於再洶湧的波濤看上去也彷彿是春日清池中的一道水紋,安靜溫柔,絲毫也顯現不出它的力量。直到你隨著甲板起伏不定、幾乎站不住腳跟時,才會明白自己的眼睛受到了大海的欺騙。你腳下的任何一道波浪出現在江河中,都具有致命的破壞力。
我、普瓦洛和紅焰的情況還算好,連小船都沒有坐過的黑暗精靈已經徹底失去了她沉靜的性格,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腳把我們踹到一邊,然後搶過我們的臉盆大口嘔吐的連續攻擊技能。腥鹹的海水味道折磨得我們徹夜不眠,並且讓我們對著大堆新鮮的龍蝦、海蟹胃口全失,只能仰仗一些已經失去了水分的儲藏蔬菜辛苦過活。暈船的滋味讓我終生難忘,所以此後如果有哪位女士向我問起減肥的方法,我會建議她乘一隻小破船到海上漂流幾天,可憐的埃裡奧特小姐憔悴的面容會證明我的建議是多麼的有效。
第五天的正午,海面忽然異常的平靜,我們乘坐的商船甚至連輕微的晃動都不再發生了。我們難得地在船艙中安穩地休息了一下,直到船艙裡的哭叫聲把我們吵醒:
「暴風雨,暴風雨要來了!」
「救命啊!」
「我不想死……」
「尊敬的至善神達瑞摩斯啊,你保佑你的孩子……」
「海神,讓我們躲過這一次劫難,我願意……」
……
「怎麼了?」我揉著惺忪的睡眼,小聲問著。
「紅焰先生!」小菲利撞開我們的艙門,面色蒼白地站在門口,聲音顫抖著說:「我們遇上大麻煩了。」
當我們走上甲板時,海天之間正上演著一場令人敬畏的表演:不知多麼廣大的烏雲連接成了一片,幾乎佈滿了整個天空,只留下幾個小小縫隙,讓僅有的陽光斜斜地射落。海水的顏色暗淡發黑,陰沉得像是稠密的一大塊,只偶爾翻出幾個泡沫來,好像一塊看不到邊際的沼澤。在那更遠的遠方,光亮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死亡一般的寂靜。
寂靜,可怕的寂靜,暴風雨的前奏。
完全依*風帆推進的商船寸步難行,猶如一個被斬去雙腳的可憐人眼看著頭頂的巨石滾落卻無力躲閃。甲板上的乘客慌作一團,不知所措。甚至連年輕的船長都倍感絕望,無力地指揮著水手。
「你說的對,普瓦洛,這是一條倒霉的船,可是倒霉得有些過頭了。」紅焰的面色蒼白,我記得他是不會游泳的。
沒人比我更懊惱了,我出了一個再糟糕也沒有的主意,讓我的朋友們跟著我受牽連,在這陌生的地方面對著危險的暴風雨。如果他們出了任何意外,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如果我的一輩子幸運的還沒有走到盡頭的話。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有人大聲喊:「有船過來了,他們能動!」
「快點,求救啊!」
「帶我們離開這裡。」
遠處出現了一條大船,它的船身不太高,顯得有些狹長,看上去有些奇怪。它的風帆已經收起,船身兩側各伸出一排划槳,正在划水前進,速度並不是很慢。
這條船顯然也發現了我們,逐漸地向我們*近。終於,瞭望手大聲報告:「船長,是海盜,黃金玫瑰號。」
這世界可真小啊。我和同伴們交換著自己驚奇和無奈的表情。
出乎我的預料,乘客和水手們沒有因為遇到了海盜而驚慌,反而彷彿見到了救世主一樣高興。他們脫下了帽子,大聲呼叫,祈禱著海盜們來得比暴風雨更早一些。
終於,兩船並在了一起,我有機會看清楚這條古怪海盜船的全貌:它當然不會是以前的黃金玫瑰號了,新船的吃水不是很深,水上的部分只有大約三層樓高,比大多數海船都要矮一截。在它右舷前端漆著金色和粉紅色搭配的「黃金玫瑰」字樣,船首撞角下雕著一尊女人的雕像。她包著一頂頭巾,全身水手勁裝,手持一把利劍刺向前方,表情果敢堅毅,赫然是……凱爾茜的模樣。
居然把自己的雕像當成船首像,這丫頭的風格真是……
「是哪個白癡這個時候還敢出航,不要命了嗎?」熟悉的聲音從甲板另一側傳來,我身邊的紅焰和小菲利兩個人同時一震,向聲音的來源看去。紅焰看到了他多日來思念的美麗面容,而小菲利生平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殺父仇人。
鮮艷的頭巾奪去了太陽的驕傲,美麗的容顏竊取了花朵的嬌媚,那是凱爾茜-拉格,紅巾女海盜,綻放於彗星海上最靚麗的一朵浪花。幾乎一年沒見了的凱爾茜膚色深了許多,皮膚也變得有些粗糙。但以前青澀衝動的感覺已經完全從她身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老練和穩重。隨著她的登船,甲板上慌亂絕望的氣氛逐漸消退了,女海盜傳奇般的威名吸引了所有人。
「誰是船長?」她的聲音依舊清脆,但充滿威嚴。
「我是。」瑪利寶貝號上年輕的船長畏縮著擠出人群。
凱爾茜立刻絕望地摀住了額頭,沮喪地抱怨著:「破商船,壞天氣,年輕的船長,所有的倒霉事都讓我碰上了。」
她問船長:「那麼船長先生,到現在為止,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努力控制局勢,平息混亂,然後……」
「夠了夠了,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你的船隻已經被海盜掠奪,你現在是俘虜,請和乘客們一起回到船艙中,用條繩子把自己綁在能固定的地方。誰是貨主?」
彷彿經過訓練的,幾個商人應聲出列。
「塔德,哈爾伯,尼爾森,怎麼又是你們幾個,怎麼每次我見到你們的時候你們總在遇到麻煩?我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租條好點的船,找個有經驗的船長,不要在乎那點小錢。你們不怕遇到海盜啊?」
一個高瘦的商人嬉皮笑臉地說:「凱爾茜小姐這樣的海盜我們請還請不來呢,怎麼會怕。」
「好了好了,別廢話。鉤子,帶人卸貨,盡可能多給他們留下點。記得從船頭和船尾扔下去,別讓船搖晃。鐵錨,把桅桿都砍斷了。動作麻利點,別給我丟人。」
「剩下的人……」凱爾茜把手指向我們這群乘客,忽然,她全身僵硬在那裡,雙眼定在我身旁的紅焰身上。如果說,這世上有的眼睛會說話,那凱爾茜的眼睛無疑就是這一種。這一瞬間,她的眼睛告訴了我們很多:驚異、喜悅、愛戀、思念以及少許的埋怨。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她後面的話聲音小得就像是在夢囈。
紅焰多日來因小菲利的遭遇帶來的不快暫時地消失了,他俏皮地向凱爾茜做了個鼓勵的手勢,示意她繼續自己的工作。這情侶間親密的手勢讓凱爾茜雀躍不已,她回頭一個個喊著手下海盜的名字,在戀人面前展示著自己的才智。在她的指揮下,海盜和商船水手們把兩條船盡量連在一起,並把一些乘客分流到海盜船上,以達到最好的負重比例。
凱爾茜沒有看見小菲利的眼神,但我注意到了。如果不是我一把抱住他,他或許已經衝出去挑戰美麗的女海盜了。
「她在救全船人的命。」我附在小菲利耳邊說,「她現在是在幹一件好事。你不能因為自己的仇恨就讓全船人給你父親陪葬,這不是你父親教你的正直。」
我說服了小菲利,讓他暫時放棄了復仇的舉動。但這平息不了他心頭的仇恨。如果菲利的眼神是把鋒利的尖刀,凱爾茜可能已經被切成碎塊了。
一切準備停當,我們幫著海盜們拋下了大約三分之二的貨物,只留下三分之一比較沉重(當然,也比較貴重)的貨物壓艙,讓吃水線達到了比較穩定的水平。幫不上什麼忙的小菲利和埃裡奧特被綁在了船艙裡的床上,我、紅焰、普瓦洛和凱爾茜把自己捆在瑪利寶貝號的甲板上。
第一陣風吹過,很輕,稍有些涼,彷彿是夏日湖濱撲面而來的微風,讓人覺得愜意。
那是一種毀滅前最後的一絲愜意。
雨來了,並不是由小到大,而是似乎直接就大塊地從天上掉落,立刻讓人窒息。在雨水將天和地連成混沌潮濕的一團,幾乎什麼也看不清的時候,浪,也來了。
滔天的巨浪,猶如一隻巨手將兩條船高高舉起,又瞬間從船底抽空,把它們狠狠地拋下。我腳下的甲板發出痛苦的呻吟,彷彿再來一次就會立刻支離破碎,把船上的人們全部拋向無底深淵。
浪濤彷彿巨龍伸出的長舌,翻捲著湧上甲板,舔食暴露在甲板外的一切事物。船頭每一次掙扎著從海浪中鑽出,甲板上都要少些什麼東西。有的水手就這樣連同自己捆縛的固定物一起被捲入了水中,他們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甚至有一次巨浪被堆到五、六個船身那麼高,浪尖直接捲過兩條船,重重傾落在前方的水中。有那麼一瞬間,兩條船就在巨浪形成的空心水道中停留,我們的頭頂就是一道海水傾瀉形成的水瀑。這大自然的奇景還沒來得及讓我們賞心悅目,水瀑就拍落在我們身上,差點將我們傾覆。
一次,兩次,三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過這瀕臨死亡的界限的。此前的暈船反應已經徹底消失了,當你連天和海都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腳下唯一的憑借被無可抵禦的偉力如塵土般拋擲的時候,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有那麼幾次我甚至聽不見浪濤聲,聽不見風雨聲,聽不見甲板尖嘯的聲音,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血液在我血管裡流淌時發出的細微聲響。這聲響讓我覺得我脫離了這個脆弱的軀殼,正在以一個更高的角度來審視我自己的靈魂。
在這樣的時候,你什麼感覺也不會有。
「啊!」凱爾茜的驚呼把我從朦朧的幻覺中叫醒,我看見一塊巨大的木板在風浪的作用下橫著飛向凱爾茜。它原本應該是瑪利寶貝號上的一截欄杆,可現在被巨浪折斷,成了巨大的傷人凶器。被自己捆綁在立柱上的凱爾茜無法閃避,只能把雙手抱在面前。在這突如其來的凶險之前,勇敢驕傲的海上之花顯得如此弱小無助。
「彭!」細微的撞擊聲透過雨幕傳來,繼而是紅焰的叫聲:
「你沒事吧!」我隱約看見紅焰脫離了繩索的捆縛,面對面的和凱爾茜抱在一起,用他的後背擋住了這一擊。他的嘴角依稀帶著一絲鮮血,但好在傷在後背,又有準備,傷得並不重。
「你又這麼亂來!」凱爾茜略帶哭腔的聲音傳來。她盡可能地將雙手環繞在紅焰背後,把他拉向自己的懷中,生怕他被巨浪捲走。
「有點疼,但是不要緊。你沒事就好!」這些平時裡聽著有些肉麻的情話在這飄搖動盪的時刻大聲吶喊出來,讓我心情激盪。
「我有句很重要的話要告訴你!」紅焰繼續大聲喊,「我怕再過一會就沒機會告訴你了!」
「不會的,一定有機會的!」
天下無敵的肉麻情話就要以前所未有的壯烈方式出現在我們面前了,我和把自己捆在不遠處的普瓦洛對視了一眼,很有興致地看這場千載難逢的情景愛情劇。如果運氣好,我們說不定可以親眼目睹傳說中的限制級鏡頭——少女的初吻。生死關頭,我們仍然對這世界充滿美好的希望。我覺得如果讓我們在奔赴冥界的時刻能夠親眼目睹情定終生的一吻,這世界或許還不是太糟糕……
「我說,你把我抱緊點,別讓我被沖走了,我不會游泳,我害怕……」紅焰面色蒼白,嘴唇發青,狠不能把兩隻腳也纏在凱爾茜腿上。
「紅焰,你這個混蛋被沖走吧!」我和普瓦洛同時惱怒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