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會遭人嫉恨?這是我的父親曾經問過我的一個問題。
我的回答是:大概是做錯了什麼事的人。
這個答案不完全正確,其實,當別人都錯,只有你一個人做對了的時候,同樣會讓別人感覺到羞恥,因此厭惡和憎恨你。未曾經歷過的人絕想不到,這種恨意如此之強,帶著濃濃的嫉妒的意味,幾乎要燒燬一個人的內心,只希望能夠毀滅你,讓你永遠消失,以此來遮蓋你的傑出和他們的愚鈍。
這種嫉恨,有時這比你直接傷害了別人受到的報復還要劇烈。
當我將馬蹄鐵酒館經營成裡德城最好的酒館時,曾遭遇過同行這樣的敵意。
我的朋友弗萊德正處於這樣的環境中。
在第一次森圖裡亞平原會戰中,在軍團指揮官文森特將軍愚蠢的指揮下,德蘭麥亞軍面對數量遠低於自己的溫斯頓軍的正面交鋒,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可恥失敗。在他們中,唯有弗萊德率領的一千輕騎兵抓住僅有的戰機,在傑出的溫斯頓軍統帥路易斯皇太子面前以寡擊眾,牽制了敵人的攻擊,並且取得了足以驕傲的戰績。我們這一千散騎製造的殺傷,甚至比三萬大軍的戰績多出了兩倍有餘,並且挽救了大半敗軍被全殲的命運,成為這場戰爭中德蘭麥亞軍唯一的亮色。
可弗萊德也因此陷入了眾多貴族、將軍們仇恨的陷阱中了。
「……鑒於卡-古德裡安伯爵在戰爭中所做出的傑出表現和完成的光輝業績,我決定,授予權杖騎士勳章一枚,並擢升……」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德蘭麥亞的擁有者、我們尊貴的國王米蓋拉一世陛下。他眼神渾濁,沒有什麼精神,灰白的頭髮卡在一頂精緻的皇冠下,顯露出這個五十歲上下的男子的苦惱的疲憊。我想說,他是個很好的人,欣賞和尊敬在戰場上為他挽回顏面的弗萊德,對待像我這樣的下級軍官的態度也很友善。如果他是個花匠或是個麵包房的老闆,肯定會在市集上受到歡迎、並贏得鄰居和買主的尊敬愛戴。但遺憾的是,他是個國王。我看得出,他十分迫切地願意將自己的國家統治得更好,卻缺少一個國王應有的果敢和決斷力,這使他注定成為一個沒有建樹的悲劇主君。
「陛下!」國王的話被不禮貌地打斷了,走上前來的是他的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閣下。他神情倨傲,缺乏尊敬地在他的主人面前欠了一下身,就開始了他侮辱性的報告。
「陛下,根據我得到的消息,古德裡安伯爵閣下在戰場上的表現十分奇特。他受命在第一時間想敵人發起衝鋒,可是他抗拒了這一命令,沒有盡到一個軍人的義務,將我軍的本陣完全暴露在敵人的騎兵之前,才使我軍遭受了這樣可恥的失敗。在這樣的情況下,您僅憑他的一面之詞就肯定他的功績,將他難以彌補的巨大過失一筆抹去,這怎麼能平復前線將士的心情呢?」梅內瓦爾先生無禮地直視陛下的雙目,似乎是在向自己的主人施壓。
「這個……您說的也有道理,可是畢竟伯爵先生無可爭辯地獲得了值得讚賞的功績。我想……」
「您想?陛下。如果您堅持,這當然是對我的命令。如果您認為我的指控是無中生有蓄意誹謗,那就請您指責我、控告我,剝去我的榮耀和尊嚴,您是我的主人,您有這個權利,陛下。但在那之前,請您考慮清楚我的指控。」侯爵的口吻咄咄逼人。
「哦,我的朋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陛下環視著座下四周的官員們,「我是想,在座諸位高貴的先生們,是否還有別的話說。」
「陛下,我親眼看到了伯爵在戰場上的表現,他沒有服從命令,簡直就是背叛的表現。」敗軍之將文森特將軍忙不迭地控訴,「我發誓,如果不是他搞亂了我們的陣型,讓我們在敵人面前失去了主動,我絕不會遭遇這麼巨大的失敗。」
他的無恥讕言還在我耳邊波動的時候,軍團參謀馬古思用他詭異陰沉的聲調說:「回想起來,我甚至懷疑伯爵閣下是不是和我們的對手達成了某種有趣的交易……」
誣蔑、誹謗,當謠言的絲線一道道拋出,編織成一張大的時候,中的獵物總是憤怒的。我在憤怒,我知道,身邊的卡爾森也在憤怒。親身經歷了戰鬥的我們知道,我們曾經面對的是一群怎樣可怕的惡魔戰士,無論他們有多少人,在與他們的交戰中存活下來本身就意味著莫大幸運,更何況,我們在那麼危急的情況下還造成了對手的傷亡。那些正在侃侃而談的將軍、閣下們不正是在戰場上恨不能多生兩條腿跑路的卑劣的軍人麼,如果沒有我們,尤其是,如果沒有他們正在指控的這個年輕人,他們的生命或許早就走到了盡頭,用自己悲慘的死亡來侮辱自己的家徽,成為這場戰鬥中被人唾罵拋棄的名字了。
我正想大聲反駁,卻被身旁的卡爾森冷靜地制止了。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以我的地位,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本身就已經令那些顯貴的高官們看不順眼了。若我這時與在場任何一個官員產生衝突,都不會幫得上弗萊德什麼忙的。相反,這恐怕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米蓋拉陛下被群臣的讒言說得失去了信心,他試探地詢問著弗萊德:
「年輕的伯爵,你對你所受的指控有什麼話說麼。如果說你無法辯駁,恐怕我就要收回給於你的榮譽了。」
「不只是收回那麼簡單,您應當為他不合適的舉動而懲罰他……」一個個粗暴的聲音抗議著,完全不顧陛下的顏面。
弗萊德高傲地行禮回答:「我能夠回答您的只有我的忠誠和誠實,陛下。戰神維斯塔可以證明我的清白。我和我的部下在戰場上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德蘭麥亞的榮譽和您的顏面,倘若您認為大軍的崩潰是由於我的過失而非指揮不利,那就請您收回您的獎賞,他們對我並不重要。」
米蓋拉陛下左右為難地看著我的年輕的朋友和他眾多的控訴者們,不知道應該如何決斷這件事。他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軍務大臣,希望他能夠緩和這尷尬的窘境。
「如果您堅持您的清白,那麼您如何解釋陣前和敵人交錯而過,沒有出現任何戰鬥?」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閣下絲毫不在意國王試圖平息爭端的眼神,大聲責問。
「這是因為……」
「這是因為我的過錯,先生,和古德裡安伯爵無關。」卡爾森挺身站了出來,與弗萊德並肩而立。他的目光和弗萊德交錯閃過,帶著令人寬心的暗示:交給我,沒有任何問題。
「你是……」
「下官是古德裡安伯爵麾下騎兵統領卡爾斯蒂安-封-道森男爵,您忠實的奴僕,陛下。我想,我可以證明伯爵閣下的清白,並承擔一部分戰場上的過失。」卡爾森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綻露一個貴族的風範,堅定而得體地回答著國王的問題。
「哦,我期待著您的解釋,男爵先生。」卡爾森的回答勾起了國王陛下的好奇心。
「出現兩軍交錯而沒有交鋒的原因是……」卡爾森似乎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這個表現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這些達官顯貴們紛紛停止了議論,安靜地聽他辯解。
「因為……我們的陣型混亂了!」終於,卡爾森帶著誠實而慚愧的神情作出了這個荒謬的回答。我驚異地張大的嘴,不知道他在胡說些什麼,弗萊德也同樣作出了疑惑的表情。這個答案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
「陛下,自坎普納維亞防禦戰之後,弗萊德閣下擁有這支騎兵部隊僅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是由下官負責騎兵的戰術訓練。您知道,陛下,無論在哪一個國家,要訓練出一支高素質的精練騎兵,使他們在衝鋒陷陣時保持穩定的陣型,這起碼需要一年的訓練時間。就算他們是從各地抽調來的老兵,要訓練出相互的合作配合,也至少需要三個月。遺憾的是,陛下,我們沒有這麼長的時間訓練,他們僅僅是一支沒有很強組織性的散漫騎兵部隊而已。」
「所以,當溫斯頓人在衝鋒時變換陣型時,下官的騎兵部隊一時慌亂,兩人墮馬,攪亂了自己的腳步,使我軍的隊伍陣腳大亂。在那種情況下,士兵們下意識地躲避敵軍的衝鋒,所以我們沒有正面接觸。事實就是這樣,實情就是:我軍的陣型混亂了。」
「由於騎兵部隊一直是由下官來負責指揮訓練的,所以,這次的事件應當由下官負責,和弗萊德大人沒有任何關係。」
謊言,這是赤裸裸的謊言,曾經參加過這場戰鬥的每個人都不會相信這樣的解釋。但是,這是最好的解釋。我們應該如何向這些達官貴人們說明我們的理由?誠實地告訴他們我是有意為之?說這是我們的作戰計劃?那他們可以隨便安一個「為求個人軍功,置友軍生死於不顧,不遵循號令」的罪名。所以,給他們一個愚蠢但糾纏不清的理由的確是個好辦法。
卡爾森的話在大廳裡惹起一陣騷亂,各位貴族老爺們紛紛交頭接耳,傳遞著各自的意見。原本,無論弗萊德如何為自己辯解,在他們有意的污蔑下都無法輕易地解脫。可卡爾森採取的避重就輕的戰略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他們根本就沒有考慮這個理由,在他們眼中,任何一個稍有身份的人都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這種恥辱的行為,公開承認自己對部屬的「訓練不力」導致了「陣型混亂」,這簡直就是往自己的臉上抹黑。可是卡爾森這樣做了,他「犧牲」了自己原本就不怎麼卓著的聲譽,卻輕易地讓我們脫離了困境。
「是的,陛下,下官應當承擔這部分責任,可是如果要處罰下官,下官可實在是想不通啊。」卡爾森忽然激動地挺直了腰桿,大聲呼告,同時斜視了我和弗萊德一眼。他的表情莊重嚴肅,但目光中卻帶著狡黠的含義,讓我想起了當初他用獵犬訓練我們長跑的情形,心中一陣惡寒,進而是一片安心:當卡爾森露出這樣的目光時,總有人會倒霉的,今天,這顯然不會是我們。
「既然你承認這是自己的過失,為什麼又要替自己喊冤呢?」
「陛下,下官想不通的有幾點:第一,在軍力佔據完全優勢的情況下,居然派遣一支成立不到兩個月的新兵部隊與溫斯頓重裝騎兵正面衝撞,這究竟是下官的訓練不力,還是指揮官的調度不當,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一次針對伯爵大人的蓄意陷害呢?第二,下官訓練的新兵部隊儘管陣型混亂,尚且可以斬殺敵軍近千人,而軍中各位大人率領王國勁旅,居然沒有組織起有效反抗,這究竟是下官的過錯、伯爵大人的過錯,又或是各位長官的過錯呢?第三,在大軍全線崩潰的時候,伯爵大人以少敵眾,以一支散漫的新軍死死拖延溫斯頓追兵,保留了王國的軍隊主力,倘若這樣英勇的行為尚且不足以證明我們的忠誠,要遭受陛下您的處罰,那那些以眾擊寡尚且大敗而歸的大人們應當受到怎樣的處罰呢?」
在場的眾多大人們面色開始猶豫起來:卡爾森從一開始就無法否認地將我們死死釘在了「新軍」的立場上,這就好像為我們豎起了一面萬能的盾牌,無論出現了什麼樣的過失,要負擔什麼樣的責任,統統都可以用「新軍訓練不力」的借口擋出去。如果要處罰我們,則其他部隊的指揮官理應受到更嚴厲的處罰。而如果不處罰他們,我們就完全有資格接受國王的獎賞。無論出現哪一種情況,都不是這些高尚尊貴的大人們所不願見到的。
文森特將軍面色蒼白地看著周圍官員們的臉色,他顯然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從人群之中,我看到了幾道責怪的目光指向將軍,這些目光的主人因為剛才大力附和將軍的意見而陷入了微妙的尷尬境地。
「當然,我完全相信各位大人的意見是基於對王國忠誠的考慮,從更長遠的角度上看待這件事情。和我們相比,他們更聰慧、更明智,能看到我們所看不到更長遠的事實。」卡爾森話鋒一轉,語氣又謙和下來,「而且,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同樣負有責任。我們期待著您公正的評判,陛下。」
即便遠離了貴族圈子將近十年,卡爾森這個熟悉遊戲規則的無賴仍舊憑借自己一貫的厚顏和狡猾幫助我們脫離了困境。沒有人能否認,有時候奸詐的伎倆確實可以比正直的品格更容易達到目的,甚至於,只有謊言才能證明一個人的清白和誠實,就像卡爾森現在所做的這樣。我覺得這很有趣,但對於弗萊德來說,這或許是這個世界最讓人失望的地方。
「是這樣啊……」缺乏主見的君王頭疼地敲敲腦袋,又回過頭去問自己鍾愛的肱股重臣們:「諸位大人又覺得如何呢?」
剛才還在紛紛指控的官僚們現在面面相覷,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應對這個忽如其來的變化。他們中的某些人悄悄地退回了後排,另外一些則以為嚴肅地思考狀演示自己的不安。
「陛下,臣覺得男爵閣下的解釋也有他的道理。畢竟,沒有親眼目睹戰場上的情況,臣自認無法作出判斷,全憑陛下的裁決。」內政大臣瓊森特爾侯爵明智地退出了這場無意義的紛爭。
「臣並非軍旅出身,對這些軍務不甚瞭解……」發現陷入這場混亂的口舌之辯中毫無意義,財務大臣亨德森公爵也撇清了關係。
「臣無能……」
「陛下睿智……」
「還請……」
……
一個又一個大臣放棄了發表意見的權利。這些人一旦發現自己身處糾纏不清的混亂中,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擺脫它,特別是當這件事對自己的切身利益沒有多大關係的時候。
「陛下,他……他胡說八道,他根本就不是……」文森特將軍已經在氣急敗壞地胡言亂語了,我猜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好了,好了,我的將軍。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米蓋拉陛下疲憊地搖了搖手,「我已經決定了。這份榮譽屬於你,我年輕的伯爵,我現在就宣佈……」
「慢著,陛下!」粗魯打斷國王陛下的話語的,正是從一開始就一直跟弗萊德過不去的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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