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連續保持了六天的高速行軍,周圍其他小隊的不少士兵都已經疲憊不堪,甚至連一些老兵都沒有了趾高氣揚的勁頭。但這對於經過了卡爾森地獄般長跑折磨的我們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當拉瑪邊吃著晚飯邊跟我們說:「我剛活動開,就休息了。」的時候,癱坐在一邊的其他士兵憤恨不已地看著他,似乎都在琢磨著找個機會把這個挺能走的胖子拆開來研究研究,看看他體內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構造。
弗萊德仍然在研究著不時傳來的敵軍情報:根據現有的情報顯示,深入境內的溫斯頓軍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移動著,今天襲擊了東側的一座城堡,明天又出現在西部村莊徵糧,雖然由於人數不多,無法給整個局勢帶來致命的影響,但卻給人們的心中播下了恐慌的種子。一時間,似乎德蘭麥亞整個北部高原四處都流竄著溫斯頓人的鐵甲騎兵,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來了多少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下一步究竟想幹什麼。想必,這種混亂的局面也使德蘭麥亞統帥部的高官們頭疼無比,無法準確找到突入腹地的敵人主力,順利實施鐵壁合圍的計劃吧。
另外,提特洛城依舊每天三次與我們保持著聯繫:城下的敵人每天按時列隊謾罵騷擾,努力想引守軍出城應戰,並也曾發起過小規模的偷襲,但並沒有什麼具有實質威脅的攻擊舉動,完全不知滅頂之災即將臨頭。
因為無法順利整理出這些零碎的消息背後的軍事意圖,我們的「國王」弗萊德先生無比苦惱。他總覺得整個戰局背後隱藏著難以言說的危機,但所作的一切推論都缺乏可*的依據,因此,他只能試圖讓自己相信,溫斯頓西路軍的統帥是個沒什麼經驗的白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終於,我們結束了在一片曠野上的長途奔波,前方就是龍脊峽谷的入口。按照現在的速度,今天晚上就能穿過峽谷,在提特洛城下打溫斯頓人一個措手不及。
正午的烈日直射在峽谷兩旁高聳的巨大岩石上,說不出的猙獰可怖,與陰暗不見天日的峽谷內部形成強烈反差,隱約透出一絲詭異陰邪的味道來。進入谷口之後,只見左側壁立千尺,高不可攀,遮擋住了原本應當射入谷內的陽光;而右側卻是一個陡坡,坡頂是一片樹林,坡上卻只有幾從灌木雜草,想必是因為峭壁遮擋住了陽光,樹木難以生得高大的緣故。
我們在谷內曲曲折折走了一半,距離谷口怕也是有了兩、三千步的距離,初入谷時的好奇和警醒逐漸地放鬆下來。正是午後貪睡精神倦怠的時候,行軍中的士兵們感到了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疲憊,精神漸漸恍惚起來。我也沒有了東張西望的性質,希望能夠早點走出這個地勢險要的所在。
正在所有人都精神鬆懈鬆懈的時候,前方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從兩側飛滾下來許多巨大的岩石和滾木,驚得走在前排的騎兵馬匹一陣嘶鳴,四散亂衝開去,原本整齊的隊伍頓時亂作一團。沒有回過神來的士兵們呆立當場,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一排排箭雨已經射了過來。
「敵襲!散開!隱……」一個騎馬的軍官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大聲呼叫著,還沒有喊完就被幾支箭當胸穿過,墜落馬下,在也發不出聲音來了。不過,驚恐的士兵們已經不用他的提醒,四處尋找著能夠隱藏身形的掩體。
「合夥人,快跑!」我身邊的拉瑪大叫著向後衝出去,我想跟上,但是沒有。一支利箭從山坡上直穿進他的頭部。我聽見了頭骨碎裂的細小聲音,看見了這一生中對我來說最血腥最殘酷的畫面:
拉瑪仰面倒在地上,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懼,面色灰白,兩眼外凸,透著死氣。箭頭從拉瑪頭部另一側穿了出來,兩側的創口處汩汩地淌著紅白混雜的粘稠液體——不要告訴我那是什麼。他一隻手向前伸著,彷彿是要抓住點什麼似的。
他已經什麼都抓不住了。
他已經死了。
我的眼前一陣眩暈,頭腦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想不出,看不見射來的弓箭,看不見從天而降的岩石,只覺得眼前發生的事情不現實。一個鮮活亂跳的生命,就在前一刻還在同你打趣說笑,立時就失去了生命,成為了一具毫無意義的軀體,這時候你會有什麼感覺?我可以告訴你,你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甚至連自己的生命都感覺不到。
因為死亡來得太快了。
「啊……」剎那之後,我聽見絕望驚恐的聲音從我自己的嘴裡發出來,然後感覺自己雙手抱住頭蹲在地上,緊閉上雙眼,渾身顫抖不止。一支支帶著風聲的勁箭從我耳畔掠過,隨便哪一支都能輕易地要了我的命。可是我不能動,一步也不能動。一種叫恐懼的東西牢牢抓住了我,讓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傑夫!」是誰?誰在喊我?我不敢睜眼,我真的害怕看見那血淋淋的場面。
「傑夫!!」那個聲音越來越大了,接著我感到有人把我撲倒,摟著我接連打了好幾個滾,然後我感到我已經*在山壁上了。
「傑夫,你沒事吧!」我終於睜開眼,是弗萊德,他蹲在我身旁,用左手的盾牌護住我們兩個。在剛才我蹲下的地方倒著一匹死馬,它的主人就死在它的邊上。
我嘴唇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搖頭來表達我的意思。拉瑪的死給我的衝擊太大了。
「第二小隊注意,照我的樣子作!」卡爾森的喊聲從我頭頂傳來。我努力抬頭去看,看見他背*懸崖橫躺著,全身盡力蜷縮,減少受到攻擊的面積,把盾牌擋在頭臉前面遮擋山坡上射來的箭支。
「別露出頭來!」卡爾森大吼著。
這個時候,驚怖漸去,求生的願望讓我恢復了理智。我和弗萊德忙盡力蜷縮起身體*著懸崖擺出同樣的姿勢,在我們頭上腳下,尚且倖存的第二小隊士兵們也都依樣躲藏起來。
沒過多久,我們就發現了這樣做的好處:因為緊貼著山崖,而山崖上的敵人很少會向正下方射擊,就連滾木和擂石也都劃過一個小小的拋物線落在我們身前,所以我們只需要防禦來自山坡上的攻擊即可,而緊縮身體舉高盾牌大大減少了我們中箭的危險。
其實,連盾牌都是多餘的。在我們身前,驚恐中來回亂竄的戰友和馬匹已經替我們遮擋住了絕大部分的弓箭,形成我們天然的盾牌。
「難怪他總能逃生,『背影』卡爾森果然有豐富的保命經驗啊。」逐漸安定下來的我忽然有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混亂中的士兵不顧一切地向後跑去,根本不聽軍官的召喚和指揮,沒個人都在搶奪著狹小的出口。已經沒有人還能控制這群烏合之眾了,這支有一半新兵從沒上過戰場、只接受過砍木樁訓練的軍隊徹底喪失了戰鬥序列,甚至沒有人知道溫斯頓人的軍裝是什麼樣子的。即便還有一些有經驗的老兵願意抵抗,也無法阻攔如潮水一般向後湧來的自己人。終於,有人向自己的戰友揮舞短劍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騎兵們縱馬飛速向後逃竄,根本不理睬被戰馬撞倒和踐踏的友軍,那些剛才還步調一致向前進發的士兵們轉眼就把彼此當成了妨礙自己保全性命的死敵,發瘋一樣相互砍殺,地上漸漸出現了被砍斷在自己人劍下的斷臂殘肢。許多新兵被這眼前瘋狂的景象嚇得崩潰了,又哭又笑地癱坐在地上,轉眼又變成了一具死屍。
在戰場上,弱者的生命,就是如此的卑賤,誰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是否還活著。
「混蛋,這些溫斯頓人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一個失去了馬匹的騎兵躲在岩石後面叫罵著,看他的服色,應該是個相當級別的軍官。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的話,面前的敵人就像是從地地下冒出來的惡魔,用他們手中的武器吞噬著我們的生命。
「他們不該在這裡!」這個軍官終於中箭了,臨死前,他不甘心地呼喊著,對自己的死亡十分費解。按照他的想法,他原本應當是在一馬平川上衝鋒陷陣手刃敵人的光榮戰士。而不是在血污裡瀕死的敗軍之將。總有些人不能夠理解,戰爭和殺戮從來都不是按照某一個人的願望進行的。而偏偏這些人多半身居高位,自大成性,他們的一點點偏差,往往會斷送一支軍隊、一個國家甚至一個民族的未來。
「聽我口令,等我喊『跑』,就全體向入口跑,不許轉臉,不許低頭,只許向前看,可以向任何阻擋你們的物體揮劍!」卡爾森的聲音從周圍絕望的號叫中傳來,此刻帶給我們無比的鎮靜和安慰。
身披皮甲、手持短劍的溫斯頓步兵出現在山坡上,殺聲震天地衝向我們這群敗軍,很快衝下了山坡。弓箭的勢頭開始放緩。
「現在可以跑了嗎!」雷利大聲喊。
「再等等!!」卡爾森堅定地制止了我們。
果然,在他們下到谷底之前,弓箭驟急。許多剛才被誘出掩體的人被突然這突然加劇的箭雨斷送了性命。
「跑!!」溫斯頓人步兵接近谷底,弓箭完全停歇下來的一刻,卡爾森救命的命令終於傳出來。十幾個年輕的士兵忽然從角落中跳起,以超越常人的速度衝了出來。
「跑」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命令。近半年來養成的習慣讓我們聽到這個字後反射性地向前猛衝,無論身體多麼疲憊,無論精神多麼恐懼,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環境,跑,必須跑,必須盡全力去跑,因為身後就是惡魔,就算是死,也絕不能死在他的手裡。
我已經看不見死狀悲慘的戰友們了,也沒有把那一個個身高馬大衝向我們的溫斯頓人放在眼裡。在奔跑中的我們看來,身後那個揮舞著短劍高聲咒罵我們十八輩祖宗的小隊長卡爾森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連死亡都沒有他的咒罵來得殘暴。
我忽然覺得,條件反射是個好東西。
跑在前面的戰友開始與敵人接觸,邊跑邊揮劍攻擊的訓練起到了良好的作用,普通的攻擊在高速衝擊的助力下變得犀利無比,幾個溫斯頓士兵受傷退開了。
這是這場戰爭中第一批受傷的溫斯頓人。
也有人被攔了下來,停住了腳步。面對已經習慣了戰爭的敵國士兵,他們生存的機會非常渺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高大的溫斯頓士兵高叫著向我迎面衝來。
這是我生命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敵人,這個面目猙獰的禿子決定著我的生死。
沒有思考,沒有意識,只是習慣性地衝擊、拔劍、揮舞、逃命……
腳下濺起攙雜著鮮血的塵土。
在我開始戰鬥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