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 正文 一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1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裡在床上看見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闌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裡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樣好處用不著考試了不過仍舊一直做夢夢見大考總是噩夢。

    鬧鐘都已經鬧過了抽水馬桶遠遠近近隆隆作聲比比與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問一答互相口試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聞。比比去年留級。

    九莉洗了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剛才忘了關檯燈乙字式小檯燈在窗台上乳黃色球形玻璃罩還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藍色的海面上不知怎麼有一種妖異的感覺。她像給針紮了一下立刻去捻滅了燈。她母親是個學校迷她們那時代是有中年婦女上小學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個透宿舍只有檯燈自備特為給她在先施公司三塊錢買了一隻寧可冒打碎的危險裝在箱子裡帶了來。歐戰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幣三對一九莉也覺得這錢花得不值得。其實白花的也已經花了最是一年補課由牛津劍橋倫敦三家聯合招考的監考人自己教當然貴得嚇死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開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葉門向比比說。

    「你昨天什麼時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頭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裡掏摸著。她家裡在香港住過知道是亞熱帶氣候但還是寄了個睡袋來因為她母親怕她睡夢中把被窩掀掉了受涼。她從睡袋理取出一盞燈來還點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窩裡看書?」九莉不懂這裡的宿舍又沒有熄燈令。

    「不是昨天晚上冷。」當熱水袋用。「嬤嬤要跳腳了」她笑著說捻滅了燈仍舊倒扣在床頭鐵闌幹上。「你預備好了?」

    九莉搖頭道:「我連筆記都不全。」

    「你是真話還是不過這麼說?」

    「真的。」她看見比比臉上恐懼的微笑立刻輕飄的說:「及格大概總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我先下去了。」

    她拿著鋼筆墨水瓶筆記簿下樓。在這橡膠大王子女進的學校裡只有她沒有自來水筆總是一瓶墨水帶來帶去非常矚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們在做彌撒會客室裡隔出半間經堂在樓梯上就聽得見喃喃的齊聲念拉丁文使人心裡一陣平靜像一汪淺水水滑如油浮在嘔吐前翻攪的心頭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們的濃可可茶燉好了等著小廚房門口出濃烈的香味。她加快腳步跑下水門汀小樓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這麼多一進去先自心驚。幾張仿中世紀僧寺粉紅假大理石長桌黑壓壓的差不多都坐滿了。本地學生可以走讀但是有些小姐們還是住宿舍環境清靜宜於讀書。家裡太熱鬧每人有五六個母親都是一字並肩姐妹相稱香港的大商家都是這樣。女兒住讀也仍舊三天兩天接回去不光是週末。但是今天全都來了一個個花枝招展人聲嘈雜。安竹斯先生說的:「幾個廣東女孩子比幾十個北方學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給針紮了一下。

    「死囉!死囉!」賽梨坐在椅子上一顛一顛齊眉的卷也跟著一蹦一跳縛著最新型的金色闊條紋塑膠束帶身穿淡粉紅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藍色小狗與降落傘。她個子並不小胸部很達但是稚氣可掬。「今天死定了!依麗莎白你怎麼樣?我是等著來拿命了!」

    「死囉死囉」嚷成一片。兩個檳榔嶼華僑一年生也跟著皺著眉跟著喊「死囉!死囉!」一個捻著胸前掛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團團轉一個急得兩手亂灑但是總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實大聲洪而又毫無誠意不會使人誤會她們是真不得了。

    「噯愛瑪講點一八四八給我聽她們說安竹斯喜歡問一八四八。」賽梨說。

    九莉又給針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實是底層。天氣潮濕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於每一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連這樣底層還是不住人作汽車間。車間裝修了一下闢作食堂排門大開正對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擱在一張桌子上揀了個面海的座位坐下。飽餐戰飯至少有力氣寫考卷——每人一本藍色簿面薄練習簿。她總要再去領兩本手不停揮寫滿三本小指骨節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樂園》背書誰也背不過中國人。但是外國人不提倡背書要背要有個藉口舉得出理由來。要逼著教授給從來沒給過的分數叫他不給實在過意不去。

    【1spartanet1eykubrick1928-1999)一九六零年的作品台灣譯名為《萬夫莫敵》描述羅馬奴隸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但是今天卷子上寫些什麼?

    死囚吃了最後一餐綁赴刑場總趕上大晴天看熱鬧的特別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彎著腰一面看腿上壓著的一本大書。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與廣東話是通用的語言大6來的也都避免當眾說國語或上海話彷彿有什麼瞞人的話沒禮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孫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頭看見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來的時候大概就快起來了。」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婀墜厲聲說俏麗的三角臉上一雙吊梢眼兩鬢高吊梳得虛籠籠的。

    「車佬來了沒有?」有人問。

    茹璧匆匆走了進來略一躊躇才坐到這邊桌上。大家都知道她是避免與劍妮一桌。這兩個內地轉學來的不交談。九莉也只知道她們的英文名字。茹璧頭剪得很短面如滿月白裡透紅戴著金絲眼鏡胖大身材經常一件二藍布旗袍。劍妮是西北人梳著兩隻辮子端秀的鵝蛋臉蒼黃的皮膚使人想起風沙撲面也是一身二藍布袍但是來了幾個月之後買了一件紅白椒鹽點子二藍呢大衣在戶內也穿著吃飯也不脫自己諷刺的微笑著說:「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久大衣上也出深濃的蒜味掛在衣鉤上都聞得見來源非常神秘。修女們做的雖然是法國鄉下菜顧到多數人的避忌並不擱蒜。劍妮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吃。

    她雖然省儉自己訂了份報紙宿舍只有英文《南華晨報》。茹璧也訂了份報每天放學回來都急於看報。劍妮有時候看得拍桌子跳起來腳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聲笑歎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收復了什麼地方聽地名彷彿打到湖南了。她那動作聲口倒像有些老先生們。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到這安靜的環境裡用心唸書也許是受她父親的影響。

    有一天散了學九莉與比比懶得上樓去在食堂裡等著開飯。廣東修女特瑞絲支著燙衣板在燙衣服。比比將花布茶壺棉套子戴在頭上權充拿破侖式軍帽手指著特瑞絲唱吉爾柏作詞瑟利文作曲的歌劇:「大膽的小賤人且慢妄想聯姻。」(「Refrainaudanetbsp;tartyoursuitfrompressing.」)原文雙關不許她燙衣服正磨著她上樓去點浴缸上的煤氣爐子燒水。特瑞絲趕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從孤兒院派來打雜的女孩子瑪麗她叫她「阿瑪麗」——嘁嘁喳喳低聲托比比代問茹璧可要她洗燙她賺兩個私房錢用來買聖像畫片買衣料給小型聖母像做斗篷。她細高個子臉黃黃的戴著黑邊眼鏡。

    比比告訴九莉她收集了許多畫片。

    「她快樂」比比用衛護的口吻說。「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應自己不用擔心進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筆嫁妝她們是嫁給耶穌了。」

    她催比比當場代問茹璧但是終於上樓去向亨利嬤嬤要鑰匙燒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說無意中眼光掠過劍妮的報紙她就笑著分了張給她推了過來。

    九莉有點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報看報只看電影廣告。」

    劍妮微笑著沒作聲。

    寂靜中只聽見樓上用法文銳聲喊「特瑞絲嬤嬤」。食堂很大燈光昏黃餐桌上堆滿了報紙。劍妮折疊著拿錯了一張看了看忽道:「這是漢奸報。」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來隔著張桌子把沉重的雙臂伸過來二藍大褂袖口齊肘彎衣服雖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張報兩人扯來扯去不過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經嗤嗤一撕兩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邊事情生得太快一時不及吸收連說的話都是說過了一會之後才聽出來就像閃電後隔了一個拍子才聽見雷聲。

    「不許你誣蔑和平運動!」茹璧略有點嘶啞的男性化的喉嚨聽著非常詫異。國語不錯但是聽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時不大開口而且多數人說外文的時候聲音特別低。

    「漢奸報!都是胡說八道!」

    「是我的報你敢撕!」

    劍妮柳眉倒豎對折再撕厚些一時撕不動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劍妮還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動手打人略一躊躇三把兩把把一份報紙擄起來抱著就走。

    九莉把這一幕告訴了比比由比比傳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說茹璧是汪精衛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衛的侄女遠不及何東爵士的侄女重要後者校中就有兩個。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觀點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裡去玩。有一天九莉走過婀墜房門口看見茹璧在她床上與賽梨扭打。茹璧有點男孩子氣喜歡角力。

    這些板壁隔出來的小房間「一明兩暗」婀墜住著個暗間因此經常勾起梁山半截門敞亮透氣些。九莉深夜走過總看見婀墜在攻書一隻手托著一隻骷髏她像足球員球不離手嘴裡唸唸有詞身穿寶藍緞子棉浴衣披著頭燈影裡背後站著一句骷髏標本活像個女巫。

    劍妮有個同鄉常來看她穿西裝偏於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鏡面容使人一看就馬上需要忘到別處去彷彿為了禮貌就像是不作興多看殘廢的人。劍妮說是她父親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後亨利嬤嬤打趣問「劍妮的魏先生走了?」劍妮在樓上回頭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結了婚的嬤嬤!」

    亨利嬤嬤仍舊稱他為「劍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與一個同班生等於訂了婚。

    劍妮到魏家去住了幾星期暫時走讀。她說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婦都非常喜歡她做家鄉菜給她吃慣得她不得了。他們媳婦不知道是沒出來還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時就接去住劍妮在宿舍裡人緣不錯也沒有人說什麼。一住一個月有點不好意思說「家鄉菜吃胖了。」

    比比只說:「同鄉對於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遠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張恨水小說裡的人打辮子藍布旗袍……」

    比比在中國生長的國產片與地方戲也看得很多因也點頭一笑。

    張恨水小說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卻有點不安那魏先生又長得那樣恐怕有陰謀。嬤嬤們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嬤嬤人就照常取笑「劍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對北方人本來視同化外又不是她們的教民管不了那麼許多況且他們又是世交。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幾文膳食費與三兩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樣受歡迎。只有九莉連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筆旅費。去年路克嬤嬤就跟她說宿舍不能為她一個人開著可以帶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兩課英文供膳宿。當然也是因為她分數打破記錄但仍舊是個大情面。

    還沒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嬤嬤在樓下喊:「九莉!有客來找你。」

    亨利嬤嬤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闌干談話原來是她母親。九莉笑著上前低聲教了聲二嬸。幸而亨利嬤嬤聽不懂不然更覺得他們這些人古怪。她因為伯父沒有女兒口頭上算是過繼給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嬸從小覺得瀟灑大方連她弟弟背後也跟著叫二叔二嬸她又跟著他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媽不叫爸爸媽媽。

    亨利嬤嬤知道她父母離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認離婚所以不稱盛太太也不稱小姐沒有稱呼。

    午後兩三點鐘的陽光裡她母親看上去有點憔悴了九莉吃了一驚。也許是改了型的緣故雲鬢嵯峨後面朝裡捲著顯瘦。大概因為到她學校宿舍裡來穿得樸素點湖綠麻布襯衫白帆布喇叭管長褲。她在這裡是苦學生。

    亨利嬤嬤也彷彿淡淡的。從前她母親到她學校裡來她總是得意非凡。連教務長密斯程都也開了笑臉沒話找話說取笑九莉丟三拉四捏著喉嚨學她說「我忘了。」她父親只來過一次還是在劉氏女學的時候。因為沒進過學校她母親先把她送到這家熟人開的母女三個此外只請了一個老先生與一個6先生。那天正上體操課就在校園裡七大八小十來個女生6先生也不換衣服只在黃柳布夾袍上套根黑絲襪繫著口哨掛在胸前剪齊肩稀疏的前劉海清秀的窄長臉嬌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幾夾右夾幾夾右夾。」上海人說話快「左右左右」改稱「左腳右腳左腳右腳。」九莉的父親頭戴英國人在熱帶慣戴的白色太陽盔六角金絲眼鏡高個子淺灰直羅長衫飄飄然勾著頭笑嘻嘻站在一邊參觀站得太近了一點有點不好意思。下了課6先生也沒過來應酬兩句。九莉回去他幾次在煙鋪上問長問短含笑打聽6先生結了婚沒有。

    她母親到她學校裡來總是和三姑一塊來三姑雖然不美也時髦出風頭。比比不覺得九莉的母親漂亮不過九莉也從來沒聽見她說任何人漂亮。「像你母親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說。

    的確她母親在香港普通得多因為像廣東人雜種人。亨利嬤嬤就是所謂「澳門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長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經中年以後福了。由於種族歧視在宿舍裡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領路進去參觀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顯得小了許多。九莉非常惋惜一個人都沒有沒看見她母親。

    「上去看看。」亨利嬤嬤說但是並沒有一同上樓大概是讓她們單獨談話。

    九莉沒問哪天到的。總有好兩天了問就像是說早沒通知她。

    「我跟項八小姐她們一塊來的」蕊秋說。「也是在牌桌上講起來說一塊去吧。南西他們也要走。項八小姐是來玩玩的。都說一塊走——好了!我說好吧!」無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沒問到哪裡去香港當然是路過。項八小姐也許不過是到香港來玩玩。南西夫婦不知道是不是到重慶去。許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還沒成為孤島之前蕊秋已經在鬧著「困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現在好容易走成了歐戰叫她到哪裡去呢?

    事實是問了也未見得告訴她因為後來看上去同來的人也未見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訴了她怕她無意中說出來。

    在樓上蕊秋只在房門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還要到別處去想著順便來看看你們宿舍。」

    九莉也沒問起三姑。

    從食堂出來亨利嬤嬤也送了出來。瀝青小道開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環山馬路。兩旁乳黃水泥闌干太陽把藍磁花盆裡的紅花曬成小黑拳頭又把海面曬褪了色白蒼蒼的像汗濕了的舊藍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來吧你會乘公共汽車?」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說。

    亨利嬤嬤忽然想起來問:「你住在哪裡?」

    蕊秋略頓了頓道:「淺水灣飯店。」

    「噯那地方很好。」亨利嬤嬤漫應著。

    兩人都聲色不懂九莉在旁邊卻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貴的旅館她倒會裝窮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三人繼續往下走。

    「你怎麼來的?」亨利嬤嬤搭訕著說。

    「朋友的車子送我來的。」蕊秋說得很快聲音又輕眼睛望到別處去是撇過一邊不提的口吻。

    亨利嬤嬤一聽就站住了腳沒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嬤嬤一塊上去明知她絕對不會對她說什麼但是自己多送幾步似乎也是應當的因此繼續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見馬路了。車子停在這邊看不見但是對街有輛小汽車當然也許是對門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應當就這樣微笑站在這裡等到她母親的背影消失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車裡是什麼人代開車門如果是對街這一輛的話。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趕上亨利嬤嬤。她怔了怔之後轉身上去又怕亨利嬤嬤看見她走得特別慢存心躲她。

    還好亨利嬤嬤已經不見了。

    此後她差不多天天到淺水灣去一趟。這天她下來吃早飯食堂只擺了她一份杯盤刀叉旁邊擱著一隻郵包。她不怎麼興奮。有誰寄東西給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這很像那種狹長的小字典不過太長了點。拿起來一看下面黃紙破了路出污舊的郵票嚇了一跳。

    特瑞絲嬤嬤進來說:「是不是你的?等著簽字呢。」這兩句廣東話她還懂。

    排門外進來了一個小老頭子。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襤褸的郵差。在香港不是綠衣人是什麼樣的制服都認不出只憑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郵袋。廣東人有這種清奇的面貌像古畫上的老人瘦骨臉兩撇細長的黑鬍鬚人瘦毛長一根根眉毛也特別長主壽。他遞過收條來又補了只鉛筆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說:「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邊沒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開麻繩裡面一大疊鈔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簽名是安竹斯。稱她密斯盛說知道她申請過獎學金沒拿到請容許他給她一個小獎學金。明年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

    一數有八百港幣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不開支票總也是為了怕傳出去萬一有人說閒話。在她這封信是一張生存許可證等不及拿去給她母親看。

    幸而今天本來叫她去不然鑰匙要憋一兩天怎麼熬得過去?在電話上又說不清楚。

    心旌搖搖飄飄然飛去在公共汽車前面是車頭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淺水灣先告訴了蕊秋再把信給她看。郵包照原樣包好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存到銀行裡都還有點捨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這怎麼能拿人家的錢?要還給他。」

    九莉著急起來。「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樣的人。還他要生氣的回頭還當我……當我誤會了。」他囁嚅著說。又道:「除了上課根本沒有來往。他也不喜歡我。」

    蕊秋沒作聲半晌方才咕噥了一聲:「先擱這兒再說吧。」

    九莉把那張信紙再折起來裝進信封一面收到皮包裡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愛上了安竹斯。那條洗衣服的黃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觸目但是她走來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還以為憋著好消息不說會熬不過那一兩天。回去之後那兩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麼過的心都急爛了怕到淺水灣去一天不去至少錢還在那裡蕊秋不會自己寫信去還他。但是再不寫信去道謝也太不成話了還當真是寄丟了被郵差吞沒了——包得那麼馬虎。

    她知道不會一去就提這話。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來了。南西臉黃她那皮膚最宜於日光浴這一向更在海灘上曬的許多人曬不出的有些人力車伕肩背上的老金黃色十分勻淨配著火紅的嘴唇火爆的洋服雖然扁臉身材也單薄給人的印象非常熟艷。照例熱烈的招呼:「噯九莉!」她給楊醫生買了件絨線衫拿給蕊秋看便宜就多買兩件帶去做生意。

    「噯你昨天輸了不少吧?」她問。

    「噯昨天就是畢先生一個人手氣好。」蕊秋又是撂過一邊不提的口吻。「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們回來早不到兩點我說過來瞧瞧查禮說累了。怎麼說你輸了八百塊?」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來沒注意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蕊秋像是攔住她不讓她說下去遂又岔開了始終沒接這碴。那數目聽在耳朵裡裡也沒有反應整個木然。南西去後蕊秋也沒再提還安竹斯錢的話。不提最好了她只覺得僥倖過了一關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車上才明白過來。

    偏偏剛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話也就像「造化小兒」一樣「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過味來就像有什麼事結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決定不過知道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

    後來在上海有一次她寫了篇東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寫他們氣得從此不來往。她三姑笑道:「二嬸回來要生氣了。」

    九莉道:「二嬸怎麼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訴楚娣那次八百塊錢的事。「自從那回我不知道怎麼簡直不管了。」她夾著個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會笑道:「她倒是為你花了不少錢。」

    她知道楚娣以為她就為了八百塊港幣。

    她只說:「二嬸的錢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還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項八小姐說的天天罵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詫異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項八小姐可還是在上海的時候的印象還是因為在香港住在一個旅館裡見面的次數多以前不知道?其實在香港已經非常好了簡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時候蕊秋第一次回國。在香港她又恢復了小客人的身份總是四五點鐘來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來那天蕊秋穿著蛋黃色透明睡袍僕歐敲門她忽然兩手叉住喉嚨往後一縮手臂正擋住胸部。九莉非常詫異從來沒看見她母親不大方。也沒見她穿過不相宜的衣服這次倒有好幾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亂了章法。僕歐開門送茶點進來她已經躲進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銀茶壺倒了兩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來喫茶。她打電話來我就約了她來。」

    是說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後三個字聲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點。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愛。以前常聽見三姑議論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另一個指揮。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嬸三姑同性戀愛。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麼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面去。

    九莉跟比比講起她母親比比說也許是更年期的緣故但是也還沒到那歲數。後來看了勞倫斯的短篇小說《上流美婦人》2也想起蕊秋來雖然那女主角已經六七十歲了並不是駐顏有術儘管她也非常保養是臉上骨架子生得好就經老。她兒子是個胖胖的中年人沒結婚去見母親的時候總很僵。「他在美婦人的子宮裡的時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來。她這醜小鴨已經不小了而且醜小鴨沒這麼高的醜小鷺就光是醜了。

    有個走讀的混血女生安姬這天偶然搭她們宿舍的車下山車上擠著坐在九莉旁邊。後來賽梨向九莉說:

    「安姬說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覺得應當告訴你。」

    九莉知道賽梨是因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覺得應當告訴她。

    安姬自己的長相有點特別也許因此別具只眼。她是個中國女孩子的輪廓個子不高扁圓臉卻是白種人最白的皮膚那真是面白如紙配上漆黑的濃眉淡藍色的大眼睛稍嫌闊厚的嘴唇濃抹著亮汪汪的朱紅唇膏有點嚇人一跳。但是也許由於電影的影響她也在校花之列。

    賽梨不知道有沒有告訴比比。比比沒說九莉當然也沒提起。

    此後看見安姬總有點窘。

    比比從來絕口不說人美醜但是九莉每次說:

    「我喜歡卡婷卡這名字」她總是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卡婷卡。」顯然這女孩子很難看把她對這名字的印象也帶壞了。

    「我喜歡娜拉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說:

    「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娜拉。」作為解釋她為什麼對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現英文小說裡像她母親的倒很多。她告訴比比諾峨·考瓦德的劇本《漩渦》裡的母親茀洛潤絲與小赫胥黎有篇小說裡的母親瑪麗·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生關係?」

    「不她不過是要人喜歡她。」

    比比立刻失去興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妝穿衣服。項八小姐來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輩份小其實屬於上一代。前兩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見她她攀起親戚來雖然是盛家那邊的親而且本來也已經不來往了但是叨在同是離婚婦立刻引為知己隔了幾天就來拜訪長談離婚經過坦白的承認想再結婚。她手頭很拮据有個兒子跟她十七歲了。

    【2作者d.h.勞倫斯是二十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他膾炙人口的傑作。此處是另一篇短篇小說《美婦人》(TheLove1y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TheLove1yLadyandotherstories》一書中。】

    她去後蕊秋在浴室裡漫聲叫「楚娣啊!」九莉自從住到她們那裡已經知道跟三姑不對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裡轉告她剛才那些話還是與往常一樣親密。九莉已經睡了聽著很詫異。「反正是離了婚的就都以為是一樣的。」楚娣代抱不平。

    「噯。」帶著羞意的溫暖的笑聲。

    「他們那龔家也真是——!」

    「噯他們家那些少爺們。說是都不敢到別的房間裡亂走。隨便哪間房只要沒人就會撞見有人在裡頭——青天白日。」

    項八小姐做龔家四少***時候是親戚間的名美人那時候最時行的粉撲子臉高鼻樑。現在胖了些雙下巴美國國父華盛頓的型。一年不見她招呼了九莉一聲也沒有那些虛敷衍逕向蕊秋道:「我就是來問你一聲今天待會怎麼樣。」表示不攪糊她們說話。

    「坐一會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麼樣跟我們一塊吃飯還是有朋友約會?」搭拉著眼皮、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喉嚨都粗起來。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再說吧反正待會還是在酒排見了面再說。還是老時候。」

    「好好!」項八小姐氣憤的說。「那我先走了。那待會見了。」

    項八小姐有時候說話是那聲口是從小受家裡姨太太們的影響長三堂子興這種嬌嗔用來操縱人的。但是像今天這樣也未免太過於了難道引為她難得到香港來玩一次怪人家不陪她來玩?

    九莉沒問蕊秋預備在香港待多久。幾個星期下來不聽見說動身也有點奇怪起來。

    有一天她臨走蕊秋跟她一塊下去旅館樓下的服飾店古玩店在一條丁字式短巷裡面上面穹形玻璃屋頂。蕊秋正看櫥窗有人從橫巷裡走出來兩下裡都笑著招呼了一聲「噯!」是項八小姐還有畢先生。

    原來畢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塊來的。

    「畢先生。」

    「噯九莉。」

    「我們也是在看櫥窗」項八小姐笑著說。「這兒的東西當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這兒買。」蕊秋說。

    彷彿有片刻的沉默。

    項八小姐搭訕著問道:「你們到哪兒去?」

    蕊秋喃喃的隨口答道:「不到哪兒去隨便出來走走。」

    那邊他二人對立著細語了兩句項八小姐笑著抬起手來整理了一下畢大使的領帶。他六七十歲的人了依舊腰板挺直頭禿成月洞門更顯得腦門子特別高戴著玳瑁邊眼鏡蟹殼臉臉上沒有笑容。

    看到那佔有性的小動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面留神自己臉上不能有表情別過頭去瞥了她母親一眼見蕊秋也裝看不見又在看櫥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臉色澤分明(本書轉載)這一剎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裡望進去有一種含情脈脈的神氣。

    九莉這才朦朧的意識到項八小姐那次氣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為蕊秋老是另有約會剩下她和畢大使與南西夫婦老是把她與畢先生丟在一起待會不要怪她把畢先生搶了去。

    「那我們還是在酒排見了。」項八小姐說。

    大家一點頭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說「我回去了。」蕊秋說「出去走走這兒花園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國宮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園子修剪成瓶樽似的冬青樹夾道仿白石鋪地有幾株玫瑰花開得很好。跟她母親並排走著非常異樣。蕊秋也許也感到這異樣忽然講起她小時候的事那還是九莉八九歲的時候午餐後訓話常講起的。

    「像從前那時候真是——!你外公是在雲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歲是雲南的瘴氣。報信報到家裡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稱她聖母為二姨太。「這些本家不信要分絕戶的家產要驗身子——哪敢讓他們驗?鬧得天翻地覆說是假的要趕她們出去要放火燒房子。有些都是湘軍從前跟老太爺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圍住房子把守著前後門進進出出都要查房頂上都有人看著。生下來是個女的是凌嫂子拎著個籃子出去有山東下來逃荒的買了個男孩子裝在籃子裡帶進來算是雙胞胎。凌嫂子都嚇死了進門的時候要是哭起來那還不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時候丟下話要對凌嫂子另眼看待養她一輩子。你舅舅倒是這一點還好一直對她不錯。」

    九莉聽了先還摸不著頭腦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搖搖頭輕聲說。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說雙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說「二嬸跟舅舅不是嗎?」寂靜片刻後楚娣方應了聲「噯」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說他們像楚娣也笑。——沒有雙胞胎那麼像但是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據說不是真正的雙胞胎。

    「他們長得像是引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後來也有點知道這時候告訴她這話是引為此刻需要縮短距離所以告訴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這麼大了十八歲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記得舅舅家有個凌嫂子已經告老了有時候還到舊主人家來玩一身黑線呢襖褲十分整潔白淨的圓臉看不出多大年紀現在想起來從前一定很有風頭跟這些把門的老湘軍打情罵俏的不然怎麼會讓她拎著籃子進去沒搜出來?

    她對這故事顯然非常有興趣蕊秋馬上說:「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爭家產。」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麼會……去跟舅舅打官司?」

    「我不過這麼說哦!也說不定你要是真沒錢用會有一天會想起來。你們盛家的事!連自己兄弟姐妹還打官司呢。」

    已經想像到她有一天窮極無賴會怎樣去證明幾十年前狸貓換太子似的故事去搶她舅舅快敗光了的家產。

    在沉默中轉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終於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難受為了我帶累二嬸知道我將來怎樣?二嬸這樣的人到白葬送了這些年多可惜。」

    蕊秋頓了一頓方道:「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我不喜歡你』句點。」九莉彷彿隱隱的聽見說。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這輩子已經完了。其實我都已經想著剩下點錢要留著供給你。」這一句捺低了聲音而且快得幾乎聽不見。「我自己去找個去處算了。」

    她沒往下說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個愛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勞以德那英國商人比她年青高個子紅臉長下巴藍眼睛眼梢下垂說話總是說了一半就呵呵呵笑起來聽不清楚了稍微有點傻相。有一次請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隊比賽也帶了九莉去西青會游泳池邊排的座位很擠。她記得夏季的黃昏池邊的水腥氣蕊秋灰藍色薄紗襯衫上的荷葉邊蕊秋興奮的笑聲。

    蕊秋一說要找個歸宿在這一剎那間她就看見個幽暗的穿堂舊式黑色帽架兩翼正中嵌著一面鏡子下面插傘。像她小時候住過的不知哪個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點惴惴的站在過道裡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遠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賴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滿意的神氣。平靜的接受這消息其實也不大對彷彿不認為她是犧牲。

    天黑下來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了我打電話給你。」

    下一次再去蕊秋對著鏡子化妝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來。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氣憤憤的噗嗤一笑。

    九莉心裡想她們現在感情壞到這樣勉強住在一起不過是為了省錢但是她走了還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還真生氣。

    她沒問三姑的男朋友是什麼人。她母親這次來了以後她也收到過三姑一封信顯然那時候還沒有但是仍舊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羅素的話:「『悲觀者稱半杯水為半空樂觀者稱為半滿。』我現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滿的生活。」

    九莉不喜歡她這麼講回信也沒接這個碴。她心目中的二嬸三姑永遠是像她小時候第一次站在旁邊看她們換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淺粉色遍地小串水鑽穗子齊膝衫楚娣穿黑腰際一朵藍絲絨玫瑰長裙。她白淨肉感小巧的鼻子有個鼻結不過有點齙牙又戴著眼鏡。其實就連那時候在兒童的眼光中她們已經不年青了。永遠是夕陽無限好小輩也應當代為珍惜自己靠後站不要急於長大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將來日子長著呢這是從小常聽蕊秋說的但是現在也成了一種逃避一切宕後。

    蕊秋這次見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糾正她的一舉一動了。這一天傍晚換了游泳衣下樓去叫她「也到海邊去看看。」

    要她見見世面?她覺得她母親對她死了心了這是絕望中的一著。

    並排走著眼梢帶著點那件白色游泳衣**太尖像假的。從前她在法國南部拍的海灘上的照片永遠穿著很多衣服長褲鸚哥綠織花毛線涼鞋遮住腳背她裹過腳。總不見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腳上這雙白色橡膠軟底鞋。纏足的人腿細而直更顯得鞋太大當然裡面襯墊了東西。

    出了小樹林一帶淡褚紅的沙灘足跡零亂。有個夫婦帶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灘球都是廣東人或「澳門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經夠刺目了又戴著眼鏡是來香港前楚娣力勸她戴的。她總覺得像週身戴了手套連太陽照著都隔了一層。

    「看喏!」蕊秋用腳尖撥了撥一隻星魚。

    星魚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圓點鑲嵌在漆黑的紋路間像東南亞的一種嵌黑銀鐲。但是那鼓唧唧的銀色肉皰又使人有點毛骨悚然。

    「游泳就是怕那種果凍魚碰著像針刺一樣疼。」瑞秋說。

    九莉笑道:「噯我在船上看見的。」到香港來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見水裡一團團黃霧似的漂浮著。

    留這麼大的空地幹什麼她心裡想。不蓋點船塢什麼的至少還有點用處。其實她剛才來的時候一下公共汽車瀝青道旁簇擁著日本茉莉的叢樹圓墩墩一堆堆濃密的綠葉堆在地上黃昏時分蟲聲唧唧蒸出一陣陣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帶瓶式白石闌干已經興奮起來覺得一定像南法海邊。不知道為什麼一跟她母親在一起就百樣無味起來。

    「就在這兒坐坐吧。」蕊秋在林邊揀了塊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厲害。當中不能抓癢但是終於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這兒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蠅小得很的。」

    「叮了特別癢。早曉得穿襪子了。」到海灘上要穿襪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裡突然湧起一個人來映在那青灰色黃昏的海面上一瞥間清晰異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馬一撮黑頭粘貼在眉心有些白馬額前托著一撮黑鬃毛有穢褻感也許因為使人聯想到陰毛他一揚手向這裡招呼了一聲蕊秋便站起身來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來應了一聲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見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膠鞋淌水腳步不大穩。那大概是個年青的英國人站在水裡等她。

    那天到宿舍裡來是不是他開車送她去的?

    九莉穿過樹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處」之前趁此多玩幾天最後一次了所以還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擱得太久忽然見老了覺得慘然。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見了面可會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門口撳鈴。地勢高對海一隻探海燈忽然照過來正對準了門外的乳黃色小亭子兩對瓶式細柱子。她站在那神龕裡從頭至腳浴在藍色的光霧中別過一張驚笑的臉向著九龍對岸凍結住了。那道強光也一動都不動。他們以為看見了什麼了?這些笨蛋她心裡納罕著。然後終於燈光一暗撥開了。夜空中斜斜劃過一道銀河似的粉筆灰闊條紋與別的條紋交叉並行懶洋洋劃來劃去。

    不過那麼幾秒鐘的工夫修女開了門裡面穿堂黃黯黯的像看了迴腸蕩氣的好電影回來彷彿回到童年的家一樣感到異樣一切都縮小了矮了舊了。她快樂到極點。

    有一天到淺水灣去蕊秋又帶她到園子裡散步低聲閒閒說道:「告訴你呀有樁怪事我的東西有人搜過。」

    「什麼人?」九莉驚愕的輕聲問。

    「還不是警察局?總不止一次了箱子翻過又還什麼都歸還原處。告訴南西他們先還不信我的東西動過我看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

    「還不是看一個單身女人形跡可疑疑心是間諜。」

    九莉不禁感到一絲得意。當然是因為她神秘一個黑頭的馬琳黛德麗。

    「最氣人的是這些人這麼怕事本來說結伴走大家有個照應他們認識的人多楊醫生又是醫生可以多帶點東西做生意。遇到這種時候就看出人來了——噯呦!」她笑歎了一聲。

    九莉正要說跟畢大使一塊來的總不要緊聽見這樣說就沒作聲。

    「你這兩天也少來兩趟吧。」

    這是在那八百塊港幣之後的事。叫她少來兩趟她正中下懷。

    此後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邊遞遞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坐視。

    「哪你來幫我撳著點。」蕊秋忽然惱怒的說正把縫衣機打包捆上繩子教她捺住一個結又叫放手。縫衣機幾乎像條小牛異樣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項八小姐來坐了一會悄悄的說話特別和軟遲慢像是深恐觸怒她。去後蕊秋說:

    「項八小姐他們不走她跟畢先生好了她本來要找個人結婚的。他們預備在香港住下來。」

    九莉還是沒問她到哪裡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為她提起過要找個歸宿的話就像是聽見風就是雨就要她去實行勞以德彷彿聽說在新加坡。

    她沒再提間諜嫌疑的事九莉也沒敢問不要又碰在她氣頭上。

    「萬一有什麼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們學校的你知道他?」

    「噯聽見說過在醫科教書的。」

    「要是沒事就不用找他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就說我是你阿姨。」

    「嗯。」

    顯然不是跟她生氣。

    那還是氣南西夫婦與畢先生叫她寒心?尤其畢先生現在有了項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為了畢先生跟項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擺在臉上項八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觸怒她的神氣。

    那是跟誰生氣?難道那海邊的年青人不幫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沒到警局問話的程度不過秘密調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沒有英國人作保還是當大學講師不過放暑假不見得在這裡。

    九莉也沒去研究。

    動身那天她到淺水灣飯店下大雨出差汽車坐滿了一車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一塊走的還都是送行的似乎補償前一個時期的冷淡分外熱烈簇擁著蕊秋嘰嘰呱呱說笑。

    蕊秋從人堆裡探身向車窗外不耐煩的說:「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說她根本不想來送。

    她微笑站在階前等著車子開了水花濺上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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