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飛殘月天 第三部 逝水長東 第五節:紅顏垂青 烏祿結友
    當晚卓南雁便在孫教授的安排下在府衙驛館安歇。洗漱已畢便翻閱孫教授遣人送來的棋譜。他當年在廬山學藝在棋仙施屠龍處早已將各路棋譜翻得爛熟於心這時重溫卻覺得沒什麼意思。

    忽然想到當日師尊跟自己提到的補天弈不由心中一動:「師尊想到的那補天弈經營中腹氣象宏大道古人之無我何不好好推究一番?」便依著當日施屠龍所傳的棋路獨自鑽研越推衍越覺滋味無窮。

    轉過天來衢州的棋會便在府衙後的花園內展開。花木青蔥、別緻玲瓏的後花園中欣然趕來的劉知州和眾人寒暄已畢八位棋手便分成四對在繞園而過的蜿蜒碧水畔分枰對壘。

    其時大宋文恬武嬉當官的要之急便是變著法子媚上取寵。這劉知州別無長技偏偏嗜好圍棋得知皇帝趙構辦這棋會選棋待詔當下絞盡腦汁地投其所好。衢州百姓自古便多好圍棋那名聞天下的樵夫看仙童弈棋的爛柯山便在衢州東南本地棋士輩出。劉知州施出渾身解數邀來了這幾位圍棋名家只盼強中擇強在最終的臨安棋會中能有本州棋士折桂露臉。

    正是盛夏天氣這花園中卻幽靜涼爽樹上開謝了的花瓣落滿了香徑清風徐來滿園花香醉人。觀局的只有劉知州和孫教授兩人餘下的衙門公差皆無聲肅立除了偶爾響起的清脆的落子聲便是風吹樹葉的颯颯幽響。

    跟卓南雁對壘的是個中年文士年近五旬算路精準運思縝密只是行棋太過求穩出的棋不免缺少神來之筆。兩人起始的幾手開局。都走得四平八穩待摸清對手路數之後卓南雁便放膽進攻。他行棋不拘俗套卻又落子飛快。對面的文士漸覺吃力凝眉苦思的工夫越來越久。

    劉知州本在一位身材清瘦的白衣棋手背後觀弈聽得卓南雁爽快清脆的落子之聲心底好奇便過來觀瞧。他早聽孫教授說起卓南雁這棋力驚人的外鄉棋客臨局看了幾手果覺大開眼界腳下生了根似的再不挪步。

    父母官在旁觀棋那文士愈加得不自在卓南雁卻毫不在意照舊妙招迭出。那文士額頭汗水頻頻竭力騰挪苦苦支撐。但戰到中局一條大龍被殲只得拱手稱臣。

    卓南雁第一個得勝便繞水漫步到另外三處棋局前觀戰。卻見這時孫教授和劉知州都站在那白衣棋手身旁凝目棋局卓南雁便也悠然踱了過去。

    才看了片晌不由一凜卻見這白衣棋手的棋風頗為華麗靈動輕盈處如蛺蝶穿花緊湊處又似龍門激浪。那一枚枚白子在他的運籌下便似舞動的精靈點刺飛掛之間氣韻橫生不但盤面佔優棋形也極是優美。

    跟白衣棋手對弈的是個棋風凌厲的中年胖子眼見盤面落後許多索性孤注一擲地放出最後的勝負手狂攻白衣棋士右翼的五粒白子。但白棋臨危不亂幾步棋下得滴水不漏。倒是那胖子心浮氣躁之下自亂陣腳出了一記昏著使自己一條四處掙扎的黑龍再無生路。

    白衣棋士右手二指拈著一枚白子穩穩打在棋枰上屠龍之勢已成。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那胖子登時如洩氣的燈籠般癱軟在椅上。觀戰的三人卻全是揚眉喝彩心底均有意猶未盡之感。

    直到這時卓南雁才現白衣棋士拈棋的手指纖細柔美猶如兩段春蔥。他一直站在白衣棋士的身後觀棋心繫棋局渾沒在意這白衣棋手什麼模樣。這時微一錯愕間卻見那白衣棋士拱手笑道:「承讓了!」聲音柔和嫵媚竟是個女子。

    卓南雁一愣之間那白衣女子已轉過身來正和他四目相對。卻見她眉目秀雅容顏端麗雖是一身磊落男裝卻仍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纖弱清逸的娟秀。她猝然轉身便跟他挨得極近。卓南雁望見那雙湛若秋水的明眸心下微窘急忙退開半步。

    那女郎的眸子內卻有波光一閃洒然笑道:「這位公子是早就勝了嗎?了不得你可是今日第一勝!」笑聲爽朗殊無半分忸怩之色。卓南雁心底更奇:「天下竟有這等奇女子!」也拱手笑道「小姐的棋可讓在下大開眼界!若非親見實不信這樣的棋會是女孩兒家下的!」

    「女孩兒便怎地了?」那女郎似嗔似喜地橫了他一眼道「公子若是不服咱們下輪倒可較量一番。」卓南雁笑道:「小姐棋力高明在下真沒幾分勝算!」這女郎形容纖秀卻性子灑脫。卓南雁也是豪爽之輩二人初次相見便即談笑風生倒似多年老友一般。

    劉知州「呵呵」低笑:「二位都是棋壇奇才本官願意給兩位引薦一下!」原來這女郎姓沈乃是江南名氣最盛的女棋士先前孫教授所說的「途經本地的貴客」便是她。

    沈姑娘明眸閃爍笑道:「南公子的大名曾聽孫教授說過如此高才江湖上卻名聲不顯真是憾事!」卓南雁暗道:「你若知道我南雁的大名那才是奇事一樁。」淡淡一笑正要自我解嘲沈姑娘卻伸出纖纖玉指抵在唇邊輕笑道:「小聲些吧還有兩局未分勝負呢!」

    話音才落卻聽一道尖細的聲音笑道:「眼下還只剩下一局!」

    假山下對局的兩人中已有一人拂衣而起。這人身子清瘦四十開外談笑間將手中一把折扇「刷」地打開現出扇子上龍飛鳳舞的「入神」二字。

    孫教授忙上前引薦這瘦子居然是稱霸本地棋壇多年的棋士賀不疑。賀不疑剛剛以七子之優大勝了對手眼見卓南雁年紀輕輕只微微點頭。卓南雁見他神色倨傲索性昂頭望天大大咧咧地連頭也不點。

    賀不疑心底惱怒待聽得孫教授說出沈姑娘的名頭賀不疑卻改容相敬搶上前連連寒暄。沈姑娘的笑容雖柔但言辭卻疏淡簡略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樣。賀不疑卻絲毫不以為忤緊著巴結攀談。卓南雁暗自一笑轉身走到最後一局棋枰前觀戰。

    沈姑娘耐著性子聽賀不疑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終於瞅了個說話的空子向他一笑道:「還差一局未分勝負咱們不妨同去觀戰!」不待他答話便逕自走到卓南雁身邊靜靜凝立。賀不疑面色微變跟劉知州寒暄兩句也一起移步觀局。

    直到晌午時分這一局也是勝負未分。劉知州便命封盤請眾棋手去花廳用膳。卓南雁吃罷了飯卻懶得觀戰徑回驛館安歇。

    當晚卓南雁用罷晚飯卻覺心亂如麻獨自一人在院中徘徊。這是府衙專給朝廷過往官吏安排的客棧院內沒有閒人極其幽靜。院子裡有幾棵老柳給若有若無的夜風拂著寂寞無比地搖晃著蔓披的長枝。卓南雁悄立在披散的柳條下抬頭望月卻見那輪殘月被濃黑的柳陰襯著分外明亮。

    他眼望明月怔怔呆。忽聽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南公子莫非是為明日的棋局憂心?」卓南雁一震回頭見是沈姑娘踏月而來淡淡一笑搖頭道:「哪裡!我在憂心一位朋友……」想到林霜月傷勢不明滿腔愁苦驀地湧上來不由沉沉地長歎了一口氣。

    沈姑娘的眼波微微一蕩道:「公子的朋友遇上了什麼難事嗎?說出來聽聽或許小女子能相助一臂之力!」卓南雁望了她一眼但見她靈動的雙眸在月色下盈盈生輝心底不由熱了熱卻仍是低歎了一聲:「只怕……姑娘幫不上什麼忙!」說著又昂起了頭望著半甌月輪鬱鬱地道「我只盼著下完了這兩輪棋為了這位朋友在下必須及早進京!」

    沈姑娘見他欲言又止也就不再深問只道:「公子真有這麼大的把握勝我?」忽地嫣然一笑「公子想必不知適才劉知州抓鬮分對咱們恰好對壘。」卓南雁笑了笑:「那倒巧得很了。不過我真不願跟姑娘對局姑娘的棋風飄逸在下勝算不大。」

    「這是真心話嗎?」沈姑娘眼耀喜色笑道「哼左右今夜也是無事咱們便手談一局如何?」

    卓南雁一愣暗道:「夜深人靜男女豈可同處一室下棋?」但瞥見她躍躍欲試的清澈明眸轉念又想「這姑娘是個不拘俗禮的奇女子我若婆婆媽媽反倒被她恥笑。」當下哈哈一笑「正要領教沈姑娘的高招!」

    兩人談笑間走入沈姑娘那泛著幽香的潔淨客房。一個紅衣小鬟見沈姑娘回來忙迎上來伺候給兩人擺佈棋局又添上了香茗。卓南雁眼見這沈姑娘的棋具、茶盞都十分講究更是暗自稱奇。

    兩人分先卻是卓南雁執白先行。只是他的心緒還纏繞在林霜月的身上佈局的幾手棋便下得平平無奇到了第三十幾手上更出了一記大昏著。白子落在棋枰上卓南雁才登時一凜暗罵自己糊塗。

    沈姑娘凝目棋枰兩道修長的娥眉微微一蹙隨即將一枚黑子打在棋枰上。卓南雁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她這落子更是荒唐竟是填了自己一眼。

    聽得他的一叫沈姑娘才抬眼笑道:「實在抱歉得緊。我心裡恍惚了不如這一局就此作罷。」揮手將棋枰上的棋子掃開了「咱們重新分先來過這一局丹顏定會專心致志!」

    「她這話卻是替我說的!」卓南雁暗叫慚愧抬眼看她卻見她手托香腮玉頰生暈燈下看來別有一股溫婉韻態不由暗想:「瞧她比我大得四五歲的樣子難得如此善解人意。」當下哈哈笑道「是我的昏著在前讓姑娘見笑了。嗯姑娘芳名丹顏卻不知是哪兩個字?」

    沈丹顏頭也不抬淡淡地道:「顏如渥丹其君也哉!」卓南雁笑道:「佩玉將將壽考不忘。好清逸的名字!沖此佳名便請丹顏姑娘先行!」

    沈丹顏所吟的乃是詩經《終南》中的一句話說的是終南山的少女看到進山的少年面色紅潤心生愛慕。沈丹顏本是脫口說出自己名字出處但話一出口想到詩句含意不由玉靨又是一紅。卓南雁順口吟出的則是詩中末句乃祝君長壽之意。沈丹顏再不多言纖纖玉指拈起一枚白子柔柔地掛在黑角下。

    重開戰局卓南雁再也不敢心思不定虎目灼灼全力爭先。沈丹顏則展開輕靈的棋風白棋便如風行水上或聲東擊西或棄子為誘下得跳脫流暢。卓南雁自幼癡好圍棋一沾圍棋便即如癡如醉當年跟完顏婷下棋也絲毫不讓此刻更是全副心神都浸淫其中。

    兩人弈得極慢每一步都是三思而後行。「不知她是哪裡的官宦小姐居然學成如此棋藝。莫非是天縱奇才?」卓南雁越下越感到新奇但覺平生所遇的棋手除了師尊施屠龍便算這沈丹顏棋力最高。

    乍遇強敵卓南雁不由抖起百倍精神全力應付。棋仙施屠龍的棋最初得自道家也是講究輕靈飄逸應機而動自施屠龍中年棋道大成後兼顧厚重沉凝既有通脫輕揚之巧更重嚴謹均衡之穩。此時卓南雁全力施為但見盤面上的黑棋或如鳳翥龍翔飄逸靈動或如象奔犀躍沉著有力。

    兩人各逞奇能這一局棋直弈至月上中天沈丹顏終以二子之差落敗。

    「是我敗了!」她昂起頭來眼中卻泛出驚喜的光芒「丹顏敗得心服口服!」卓南雁忙道:「哪裡!沈姑娘之棋矯天輕靈如飛鴻戲海難測其變。南某勝得極是僥倖!」

    「真得那麼厲害?」沈丹顏一笑明眸閃爍生輝「便沒有什麼破綻?」卓南雁略一蹙眉笑道:「若說破綻那便是姑娘的棋太過雅致有時過於追求棋形之綺麗華美未免剛猛不足!」

    「說得好!」沈丹顏的玉頰上泛出一抹紅暈幽幽地歎道「丹顏的棋是祖上傳下來的。家父早就說過我這毛病。只是丹顏自幼便是如此改不了的老毛病啦。」卓南雁笑道:「原來姑娘是祖傳絕技這幾代人錘煉下來的棋藝果然百煉成鋼非同小可。」

    不知怎地沈丹顏聽他提起自家身世眼中忽地閃過一絲落寞感傷微微一歎卻道:「公子這棋精妙絕倫卻是師從何人?」卓南雁拱手笑道:「家師有命不得輕洩其名請姑娘見諒!」

    「不說就罷了好稀罕嗎?」沈丹顏卻一笑「只是你這棋倒讓丹顏想起了一個人。當年丹顏有緣曾見過這位老前輩的一局棋譜。」卓南雁道:「這位前輩是誰?」

    「棋仙施屠龍!」沈丹顏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蘊通透順暢其用子深遠端的如神龍見不見尾嗯那棋風跟你倒有幾分相似。」

    「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卻笑道:「在下如何敢與棋仙相比!姑娘太過抬愛了。」他只說不敢與施屠龍相提並論卻絲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饒是如此望著沈丹顏略顯悵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還是深覺悵然。他既不願吐露身份更不願欺騙這爽朗如風的女子當下便即告辭。

    沈丹顏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這一局丹顏算是長了見識。但若你最終對陣賀不疑時務要小心。此人棋力雖不及你但心機叵測萬不可掉以輕心!」

    卓南雁笑道:「多謝提醒。南雁當務之急是先要過了小姐這一關!」沈丹顏眼波一閃幽幽地道:「丹顏祝願公子及早進京!」卓南雁本已轉過身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雙眸心內一熱拱手道:「多謝!南雁深盼明日與姑娘再戰!」大袖飄飄轉身便行。

    沈丹顏悄倚門口目送他大步走遠。直到他的身影沒入客房沈丹顏才悵然收回目光。仰頭望天只見月朗星疏如水輝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來到後花園賽棋。

    賀不疑和他那對手的棋局如約而開卓南雁的對手沈丹顏卻遲遲未露芳蹤。過了許久孫教授才匆匆趕來擦著額頭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傳話過來說這一局她情願退出。」

    卓南雁奇道:「這卻為了何事?」孫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說她見識過你的棋自忖沒有勝你的把握。嘿嘿這沈姑娘清高自許可從來沒聽她誇讚過誰。卻不想對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聲淡淡一笑暗想:「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灑脫猶勝鬚眉!」

    他這一輪輕鬆過關閒來無事便去看賀不疑跟對手的對壘。賀不疑今日換了一把折扇扇子上寫的卻是隸書的「弈之機」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幾眼賀不疑卻合扇而起將孫教授叫到一旁低聲耳語。孫教授面現尷尬之色跟劉知州商量幾句便對卓南雁道:「老弟你既勝了便請回館歇息。賀先生說你是他的最終之敵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卻不明你的棋風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覺!」轉身自回了驛館。

    一個人在屋中獨坐不由又牽掛起林霜月的傷勢來心底鬱悶漸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覺地竟又走到沈丹顏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讓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進屋道謝。踱到門前忽見大門早已上了鎖他叫來店夥計一問才知沈丹顏今日一早已搬到別處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著想到沈丹顏昨晚臨別之語心底微生惆悵。

    一日無事卓南雁便養精蓄銳單待明日跟賀不疑的決戰。到得晚間孫教授忽然來訪還沒坐穩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來了一樁好事。今日午間府衙中來了一位姓烏的金國特使嗜好圍棋讓劉知州多請些圍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這烏金使棋力頗高便連老夫都不是對手。老弟棋藝精湛若去一試身手哄樂了金使白花花的銀子還少得了嗎?」他一路自顧自地說來卻沒瞧見卓南雁的臉色已漸漸陰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吁了口氣登時想起了師尊施屠龍因贏了金使而險些喪命的往事耐著性子聽他說完便擺手道「多謝教授美意!南某明日還須賽棋也無暇去陪什麼金使銀使!」

    孫教授聽他言語隨意渾沒將大金國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無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風光便連聖上都須高看一眼誰不想去緊著巴結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說完便斷然道:「趙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臉色!在下一介布衣卻不須仰人鼻息!」

    他雙眉一蹙登時便現出一股傲骨崢嶸之氣。孫教授一愣忽然覺眼前這個後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願讓這老好人難堪便問起今日棋會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賀不疑苦戰得勝。孫教授笑道:「賀不疑的棋老夫見過決非公子之敵。只是這位賀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師為官頗有些勢力便連知州大人都須讓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輕心。」口中說笑心內還在盤算:「這後生不知輕重明日定須想個法子說得他去陪烏大人下棋。」

    兩人各懷心事略略寒暄幾句孫教授便即告辭而出。

    轉過天來風和日麗。卓南雁跟賀不疑的決戰便在府衙後花園的清樂亭中開枰落子。

    這清樂亭坐落在花園正中亭外點染奇花異草香葩明艷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繞亭而過載著開謝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賀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紅袍手中的折扇又換了一把卻才展開兩折只露出上面寫的頭個字:「勝……」

    亭中觀戰的除了劉知州和孫教授卻又多了一個身材雄偉的白袍客人。這人三十開外雙眸精光湛湛嘴角總似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長髯頗有飄然出塵之氣。劉知州對這白袍客甚是客氣只是卻不說出此人的來歷。

    分先之後是賀不疑執白先行。賀不疑一直緊蹙的眉毛這時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穩穩打下。那折扇才又展開半截露出前面的「勝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個人便現出一股沉靜如水、安穩如山的凝定之氣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飛鎮。賀不疑沉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開拆之處。

    兩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雙飛燕」攻角賀不疑則以「金井欄」應對。雙飛燕對金井欄正是圍棋中最經典的對陣但相形之下賀不疑的金井欄中規中矩卓南雁的雙飛燕卻弈出了極新奇的變化。劉知州三人從未瞧過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覺眼界大開。

    卓南雁昨日看了賀不疑的幾手棋深覺他的棋法度有餘靈動不足便故意將棋下得深遠飄逸接下來的每一步中都深蘊十幾種變化。旁觀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樂亭內悄寂幽清靜得似乎能聽到亭外的閒花落入溪水中的聲音。賀不疑沉思的工夫卻是越來越長不經意之間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開現出「勝算在我」四個大字。只是這時他滿臉苦相這四個字反倒成了一種嘲諷。賀不疑卻渾然不覺折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時封盤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後棋局重開。賀不疑這回卻換了一把折扇上面寫著「無憂」二字。卓南雁展開算路通神、剛柔並濟的絕藝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在中腹蜿蜒而起氣勢逼人。任是賀不疑殫思竭慮極力縱橫捭闔仍覺形勢漸窘。清樂亭中清風送爽但他乾瘦的臉上仍凝滿了汗珠腦袋低得似要撐住棋枰。當此之際也顯出了這位本地棋壇第一人的厲害之處他的棋雖下得極慢卻借邊角之勢力猶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纏鬥。

    由午後到黃昏再撐到了傍晚這一盤棋仍在鏖戰之中。看盤面雖是賀不疑的白棋形勢吃緊卻仍有翻盤之機。劉知州三人都覺大是過癮劉知州和孫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時竊竊私語。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肅然無語。

    依著劉知州之意晚膳後該當挑燈夜戰。賀不疑卻提議封盤明日再下。劉知州不好駁他一笑應允。

    卓南雁回到驛館後吃罷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閉目默思今日棋戰只覺賀不疑雖能纏鬥但以其棋力終究難掀大浪。「要勝這廝也不難只是這廝偏又長思頻頻多耗了半日當真惱人!」他正自心中鬱鬱忽聽門外有人叩門。

    開門一瞧卻是今日在清樂亭觀戰的白袍客人。這人只帶了一個隨從拱手笑道:「在下烏祿特來拜會南公子!」

    「閣下姓烏」卓南雁想到劉知州在他跟前畢恭畢敬的模樣心中一動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烏祿瞥見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卻哈哈大笑:「什麼狗屁特使烏某今日只是個以棋會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興你我秉燭手談一局?」

    卓南雁聽他言語豁達笑聲爽朗心底嫌意略釋卻仍舊蹙著眉頭沒有吭聲。烏祿笑道:「怎麼?金人便如此可怕嗎?」將手一拱「公子既無興致那便改日。這一擔酒菜留給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後的僕人將一個禮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著他明朗的雙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閃:「難道金國人當真如此可怕嗎?婷兒和黎獲可不都是金國人?便是完顏亨、僕散騰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師尊的遭遇未免太過杯弓蛇影。」眼見烏祿轉身待走洒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該好朋友同享!」

    烏祿回過身來大笑道:「說得好!今晚咱們以棋佐酒好朋友須得盡興才是!」

    兩人在屋內落座擺佈棋局。烏祿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讓我四子吧。」卓南雁只當做官的都是趾高氣揚卻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應允。

    烏祿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實則樸實無華簡捷有力。下了幾手卓南雁暗自吃驚:「這烏祿棋力不俗我最多讓他三子饒他四子可就吃力許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妙手迭出。烏祿面色沉靜如水始終波瀾不驚絲毫不為棋面優劣而變。

    那僕人將美酒給二人斟上兩人初時還各自飲了兩口後來全神下棋竟全將美酒佳餚拋之腦後。那僕人垂手肅立在烏祿身後不出半點聲息。一時棋枰上風起雲湧屋中卻靜得只聞零星落子之聲。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聽得屋外傳來極輕極輕的「咯咯」聲響。他經脈受損再難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極靈聽那聲響正是兩人躡足前來的腳步聲不由心底一動:「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來此?」

    一直挺立不語的那位僕人忽地俯身對烏祿道:「主子似是有些閒散人來了我去趕他們走!」卓南雁暗自一凜:「這僕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趕走了他們少時仍會再來又有何用?」烏祿頭也不抬手拈著長髯悠然道「去將他們請來問問到底為了何事深夜光臨。」那僕人道聲遵命轉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順眼一副僕從相但忽一轉身龍行虎步登時帶起一股迫人氣勢。

    屋門輕啟那僕人的身影在濃濃的夜色中一閃而逝。烏祿依舊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應恆本是中原道家一個大派的弟子。後來這一派的支派輾轉來到了金國北地應恆乃是這一支派的掌門大弟子因同門覬覦掌門之位設計將他誣陷入獄。他心底憋了口氣越獄後將那三位同門宰了自己也重傷不支重給官府擒住。我見他是條漢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卻給烏祿漫不經心地隨口道來。卓南雁也不知這道家大派說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個支派的掌門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應恆適才舉步落足氣勢威猛顯是功力不俗卻能死心塌地地為烏祿效命。卓南雁暗自稱奇:「這烏祿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龍驤樓時居然沒有聽過此人名號?」

    過不多時那僕人應恆便即轉回手中卻提著兩個夜行裝束的漢子。應恆將那兩個大漢輕輕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這兩個江湖朋友已給我請了過來。」

    那兩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漢被應恆如攜嬰兒般地提進屋來軟軟癱倒在地只眼睛咕嚕嚕亂轉顯是早被點了穴道。看他們一個腰懸佩劍一個背插鋼刀料來未及拔出兵刃便被應恆制住。

    烏祿只瞥了兩人一眼便仍轉頭注目棋枰笑道:「別給俗人擾了雅興!南老弟咱們先了卻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軍壓境而廢一局這些俗人煩擾又算得了什麼!」烏祿聽他笑聲豪邁也不禁心底稱奇。

    兩人各盡所能一盤棋直殺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勝。

    烏祿垂眸凝視棋枰蹙眉不言過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頭來眸中喜色閃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氣象開闊弘大為烏某平生僅見。佩服佩服!」卓南雁見他雖以一子憾負仍是談笑風生風度爽朗也不禁心折。兩人客套幾句烏祿才扭頭對應恆道:「問問這兩位朋友來此何干?」

    應恆解開了那兩人的穴道沉聲喝問。那兩人愁眉苦臉支吾不言。烏祿漫不經心地道:「想來是些蟊賊須得送交劉知州。應恆依大宋律法深夜謀財害命該當何罪?」應恆道:「這可不知但來官府館驛謀財害命的料來必該處斬。」烏祿道:「那便讓劉知州從重處罰一刀一個全都宰了!」

    那兩人顏色大變連連叩頭這才說出原委。原來賀不疑白日棋戰勢危眼看不敵卓南雁回府後便煩人請出這兩位江湖人物命他們來此算計卓南雁。

    「算計南老弟?」烏祿冷笑道「說來還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兩人拚命搖頭搶著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賀先生的意思是將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對不對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氣便成……」心驚肉跳之下那人搜腸刮肚地卻都想不出個好詞來。

    應恆焦躁起來抓住兩人脖領提起來奮力搖晃。但聽「砰砰」亂響幾樣物件自兩人懷中紛紛跌落。應恆伸手撥弄著地上的東西怒道:「迷香、蒙*汗*藥、袖箭……他***你們這兩個狗賊來殺人還要施展這些不入流的混賬伎倆。」卓南雁登時一凜:「我此時武功全失對付這兩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們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烏祿笑道:「賀不疑好大的狗膽!」察言觀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實言便命應恆仍點了兩人穴道轉頭對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卓南雁眉峰攢起。依著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難而進越是艱險挫折越要鬧他個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傷勢他卻覺得心底黯然沉聲歎道:「在下本來沒有閒心在棋壇爭雄既然形勢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烏祿眼芒一燦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來還沒有怕過誰來只是身有要事不願多增事端而已!」

    「好漢子!」烏祿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氣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熱鬧。」又轉頭對應恆道「天色太晚南老弟還要及早休息我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護半晚。這兩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賽戰罷再來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頓起暗道:「左右不過是一個賀不疑我又何必畏縮不前?」烏祿又跟應恆細細交待了幾句如何照顧卓南雁、如何處置那兩個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吩咐已畢這才轉身大步遠去。

    轉過天來棋賽再開。卓南雁早早離開了驛館卻四處閒逛故意晚去了半個時辰。

    卻見清樂亭上賀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烏祿垂觀望小溪中的落花游魚神色閒適。劉知州和孫教授卻急得團團亂轉。

    眼見卓南雁翩然而來滿頭大汗的孫教授忙快步迎出亭來低聲道:「老弟你好不曉事怎地晚到了這多時候?劉知州險些要撤了棋賽虧得烏大人給你美言保薦!」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樂亭拱手道:「南雁來遲一步請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兩個莽漢一個持刀一個揮劍定要將我打得不死不活!」

    賀不疑見他姍姍而至已是大吃一驚聽了他的話語更是神色大變。劉知州混跡官場多年也是伶俐機詐之輩瞧了賀不疑、卓南雁和烏祿的神色料知其中有變卻不多問只揮手請二人落子再戰。

    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佔上風這時賀不疑心中惴惴給卓南雁揮棋猛攻形勢更窘。他今日又換了一把折扇上面的「圓奩象天方局法地」八個大字乃是錄自南朝梁武帝的《圍棋賦》但此時他陣腳大亂哪裡有半分像天法地的從容恢弘之氣。

    賀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陰謀被揭心裡面患得患失連長思拖延的絕招都忘了施展勉強弈了二三十手一條中腹大龍的一隻眼被卓南雁硬生生點瞎了。

    大龍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慘敗。賀不疑登時面如死灰呆若木雞。

    「好漂亮的屠龍絕技」久久不語的烏祿驀地高聲喝彩「當真讓人大開眼界!」劉知州和孫教授聽得金使大爺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賀不疑本就如欲虛脫聽得這幾道彩聲猛覺嗓子甜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至此已形勢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當之無愧的圍棋第一人。本來依著劉知州之意還要請他多盤桓兩日陪他下棋解悶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進京當晚在府衙晚宴時暗自將此意跟烏祿說了。烏祿會意便也勸劉知州讓卓南雁及早動身。劉知州對這位金國特使言聽計從忙派人安排車輛隨從定好轉日便即啟程。

    卓南雁想到進京之事有了著落胸臆大舒跟烏祿盡興縱酒。劉知州等都知道這位烏金使喜怒不形於色從來跟大宋高官不假絲毫辭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談甚歡更對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當晚喝得大醉由人攙扶回驛館。

    轉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裝出門。他也沒什麼東西好帶也就是孫教授所贈的幾本棋譜。按著劉知州的吩咐一隊車馬早早等候在驛館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驛館便聽鑼鼓喧天卻是劉知州大張旗鼓地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風頗盛卓南雁一路過關斬將、連勝三局之事昨晚便轟傳城中特別是他最後更把不可一世的賀不疑下得吐血認輸一傳十十傳百都說卓南雁是少年棋仙。這時候城中好熱鬧的閒人都擁在館外爭睹這少年棋仙的風采。

    烏祿也趕來給卓南雁送行拉著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見如故可惜卻無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卻心底大事咱們再殺個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這位金國朋友只怕自己便會命喪驛館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這一天來得越早越好!」

    劉知州這時也坐轎趕來抓住卓南雁的手接連叮嚀:「老弟你雖非本地土生土長卻是我衢州甄選出的棋士。若在臨安棋會上得勝千萬記得要跟萬歲爺說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連連點頭。

    卓南雁又跟孫教授道了彆扭頭正要上車卻見身後緩緩馳來一輛裝飾華貴的雙馬廂車。一隻蘭花般的玉手掀開馬車帷幄有人隔簾嬌喚道:「請公子上車!」

    卓南雁聽她語音嬌軟卻見薄紗簾後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顏。

    他一愣之間劉知州已「嘿嘿」笑道:「老弟福氣不小這一回竟能和沈姑娘結伴進京!」卓南雁見他幾次提起沈丹顏都是畢恭畢敬心知這沈姑娘必非常人但想到她性情爽朗又有大義讓棋之舉對她也心存好感再向烏祿等幾人拱了拱手便上了沈丹顏的廂車。

    道旁鑼鼓喧響聲中府衙公差齊聲大喊:「恭祝南棋士馬到成功!」震天價喊聲中馬車伕都覺臉上光彩萬分鞭子疾抖馬車穩穩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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