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廣如釋重負忙將二人引出屋來到院子西側的偏房內安歇。他先將卓南雁抱到大炕上臥好又給把了脈才跟林霜月道:“無妨只是有些急火吃一服降心火的藥便好!”向林霜月作了一揖便跑出去抓藥去了。林霜月握著卓南雁的手呆坐床頭癡癡四望卻見這間茅屋也甚是潔淨清雅四壁都裱了桑皮紙透過花稜窗可見屋外的秀樹遠山。想來這大醫王蕭虎臣身為故遼貴胄便是隱居深山依然講究至極。只是此刻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空蕩蕩的。她本也是清高自傲的性子素來懶得求人但瞧見卓南雁那蒼白消瘦的臉頰不禁清淚在眼眶裡打轉暗道:“雁哥哥便有什麼氣也忍一忍吧!”
過了半晌許廣捧了一碗草藥進屋訕訕地又陪了許多好話。林霜月看這老實人急得滿頭大汗倒有幾分不忍苦笑道:“小女子知道令師雅好茶道這次特意備了許多名茶和茶具另有他喜好的兩儀果卻沒料到竟會鬧得這般僵……”
“哎喲我怎地忘了林姑娘還是烹茶妙手!”許廣忽地一拍大腿面露喜色“不如咱們便這麼著了……”低聲嘀咕了幾句。林霜月也喜上眉梢連連點頭。卓南雁飲了藥過不多時便即轉醒。林霜月怕他再犯倔強忙溫言勸慰。卓南雁本來去意已決但瞧見她近乎哀求的神色只得郁郁一歎草草吃了些干糧便又再睡去。
再醒來時卻見林霜月端坐屋中正用一只古鼎樣的小巧風爐生火燒水坐在風爐上的那只湯瓶卻是金光閃閃雕花精致。卓南雁不禁笑道:“小月兒這便是你向太子求來的物事?”
林霜月並不回頭凝神照顧風爐火勢微笑道:“蔡襄《茶錄》中說湯瓶以黃金為上。這鏨花黃金執壺也只太子殿下用得起。瞧這頸宜纖長宜峻峭這嘴宜堅挺宜圓小處處都是講究學問!”
屋內有些幽暗跳動的爐火在林霜月的雪頰上映出一抹動人得紅。卓南雁有些癡了幽幽地道:“好久……沒見你這麼精心烹茶啦!”林霜月回凝神美眸中柔波盈盈嫣然笑道:“我也盼著能悠閒下來能日日都給你烹茶吃。”那笑容到後來就有些落寞傷感她忙別過頭去接著照顧茶水。那潔淨光亮的木桌上她早擺滿了諸般茶具有銀蓋罐、金茶羅、玉茶筅、高腳茶籠和各色杯盞更有銀筷、金匙以及許多卓南雁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林霜月的動作輕柔自如有條不紊將金瓶裡的水注入兩只銀碗溫熱了茶盞重又倒水煮上。再揭開那錦盒拈出一枚茶餅細細地碾起來。卓南雁笑道:“這是什麼茶餅?”林霜月道:“此茶名喚龍團勝雪。”卓南雁道:“龍團勝雪這名字清奇不知有何稀奇之處?”話音未落門外便響起蕭虎臣響亮的笑聲:“龍團勝雪乃是北苑貢茶之精只取茶心一縷方寸之間如有小龍蜿蜒。”說話之間推門而入。許廣也陪在他身後跟進來沖著兩人連連擠眼。
原來許廣想到師尊嗜茶便憋出了這麼一個“妙計”:先讓林霜月在此烹茶他再陪著蕭虎臣在院中散布料得蕭虎臣聞到茶香說不定會過來搭訕。這老實人想出的計策雖笨卻極有效驗蕭虎臣聽得卓、林二人論茶果然心癢難搔不請自入。
蕭虎臣一步跨到了木桌之前伸手拈起未及碾碎的半枚茶餅瞇著眼細瞧嘖嘖道:“果真光明瑩潔恰似銀線不負龍團勝雪之名!”他雖生於遼國卻因大遼王公間嗜茶者頗多耳濡目染自幼有此雅好及至隱居醫谷茶癮更是與日俱增。適才他在屋中還怒目橫眉這時見了茶中聖品龍團勝雪竟變得春風和煦好似換了個人一般。
“正要請前輩品鑒!”林霜月見他一副討好模樣忙也笑道“晚輩此來特給前輩送來龍團勝雪、玉除清賞和御苑玉芽三種北苑名茶每種團茶各備了六枚。”許廣接過那錦盒掀開來細瞧登時春風滿面連連稱妙。蕭虎臣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卓南雁在一旁卻暗自稀奇:“允文兄為了錄這團茶煩到了太子頭上才弄來了十八枚怎地不弄他一二十斤?”他卻不知這種北苑貢茶造工繁復極為名貴北宋時一片團茶便值錢數萬諸大臣若得皇帝賞賜一二往往要歡天喜地誇耀多時而嗜茶如歐陽修者甚至會珍藏把玩數年。高宗南渡後團茶奢靡之風稍減但北苑名茶卻也更為罕見。
林霜月笑道:“論起品茶之妙徐伯伯曾說過一人得神二人得勝三人得味四人得趣。”蕭虎臣連連點頭道:“茶隱徐滌塵的話果然大有道理。嘿嘿那咱們四人便是得趣了。”林霜月明眸一閃螓輕搖道:“雁哥哥有病在身剛剛喝了藥須得忌茶咱們只算三人得味!”蕭虎臣聽她說起卓南雁的傷病不禁老臉一紅干笑道:“說得是說得是!小姑娘聽許廣說你是茶隱的茶道高弟怎地還不點茶給咱們露上兩手?”林霜月卻又搖了搖頭道:“茶隱師所傳的乃是道家之茶最重心與境之調和。”蕭虎臣皺眉道:“道家之茶?”林霜月道:“茶有佛道兩家之說。佛家之茶是禪茶一味品其苦味悟其妙諦趙州和尚便留下‘吃茶去’的千古公案。道家之茶更有許多講究。單是這飲茶之境便有四宜四不宜之說。”
“四宜四不宜?”蕭虎臣興致盎然拈髯笑道“說來聽聽!”林霜月淡淡一笑白潤無暇的臉上光彩流煥道:“四宜者飲茶宜在松窗竹影、月下花前、心手閒適、佳客共語。四不宜者疾封暴雪、葷餚雜陳、俗務纏身、主客二心!”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清炯炯的明眸直望著蕭虎臣道“這其中尤以這‘主客二心’最為不宜!”
“主客二心?”蕭虎臣微微一愣想到適才她說的卓南雁有病在身不禁哈哈大笑“好厲害的小丫頭!老夫明白你的心意了。你且讓老夫見識見識茶隱傳下的道家之茶萬事都好商量!”
林霜月眼耀喜色笑道:“多謝前輩!道家之茶含英咀華為其妙境任性逍遙為其逸境天人合一為其化境。”說著將桌上的茶杯茶具一盞盞地取了來道“斗茶以建安兔毫盞為佳但說到含英咀華的品茶妙境嘛卻以這‘花中四仙’的茶具最盡其妙。”
許廣看那茶具光芒繚繞形態各異不由奇道:“這莫不就是長沙茶具?”林霜月點一點頭先拉過一只金盤來道:“這梅花金盤作五瓣梅花形以梅花清逸之品與茶品相合一盤在望暗香浮動茗趣平添。”
三人頻頻點頭她又拾起兩只蓮花狀的帶托金杯放在梅花盤上笑道:“金蓮杯的托盤如怒放金蓮蓮性‘亭亭淨植’與第一道茶的清和之性相近。故而第一道茶當用金蓮杯。”蕭虎臣師徒聽得雙目放光。林霜月忽地望著蕭虎臣一笑:“蕭前輩您瞧二道茶該用什麼杯?”蕭虎臣道:“茶隱的講究當真讓人大開眼界。我猜莫非是菊花杯?”
“不錯!”林霜月說著取過一對金菊杯“菊性傲霜斗寒在花中品質最高故這味道最醇的第二道茶該用菊花盞。這菊花盞的杯身為重瓣菊花擎杯在手如捧盛放之菊方有含英咀華之妙。”她說著再拈過一對光滑潤澤的白玉杯笑道:“蘭性高潔香淡韻遠正與這第三道茶的茶味相符。”卓南雁聽得大奇:“想不到只這茶杯便有這多道道待會兒吃起茶來不知還有什麼講究。”目光一掃卻見許廣和蕭虎臣手撫金杯玉盞滿面陶然之色。
“林聖女說得妙!”許廣見那風爐下的火勢將熄林霜月卻慢條斯理地拿湯瓶裡的水煨洗茶盞便先有些迫不及待“請林姑娘快些點茶。”
“茶性必於水十分好茶須得十分好水來烹。”林霜月卻悠然一笑“許先生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泉是哪個?”許廣笑道:“這個你可難我不倒當年唐朝名士劉伯芻品評天下名泉親定揚子江中泠泉水為第一。只是那中泠泉位於揚子江心的石彈山下難以汲取。”
林霜月卻嫣然一笑:“誰說難以汲取我這不是遣人取了來嗎?”說著搬過桌上一只石甕但聽水聲汩汩。卓南雁早見了廂車內安放著諸般烹茶物件其中便有這石甕不想其中盛的卻是泉水。許廣驚道:“那中泠泉水位極低一直被大江的急渦巨漩掩蓋你卻如何取來的?”林霜月道:“旁人取不來書劍雙絕虞公子卻有辦法。據他說要乘舟到江心石上用數丈長繩綴著銅瓶深入石窟求取。那銅瓶內有特制機括尺寸拿捏都要恰到好處稍不如法即非中泠泉水的真味。”
眾人聽得嘖嘖連聲。林霜月又道:“只是這中泠泉水雖佳但長途跋涉到此水性已沉須得洗上一洗!”
“水還能洗?”便連蕭虎臣都不由大張雙目。
“是啊!”林霜月照舊一副成竹在胸之狀笑道“以水洗水不失其味!”讓蕭虎臣的僕役取了大甕來先將中泠泉水倒入在甕上劃了水痕標記。跟著再讓那僕役用水罐盛了本地清新山泉水一罐罐地倒入甕中邊倒邊攪。過了半晌大甕中的水終於清澈寧定。林霜月才讓那僕人按著當初的劃痕將大甕上面的浮水倒出。
“這上面的浮水當真便是中泠泉水?”許廣將信將疑“兩水混同一處哪能再分彼此?”林霜月道:“水以清輕甘潔為美!水質愈輕其味愈妙。中泠泉水為天下第一泉水質必輕自然會浮在水面。”說著將泉水注入湯瓶在火上煨了。
“說得妙說得好!”許廣連連拍頭猶似醍醐灌頂。蕭虎臣細瞧那倒出的中泠泉水果真清如翡翠濃似瓊漿不禁拈髯大笑:“妙極妙極有了這洗水妙法老夫自可將天下名泉盡數搜羅到此!”
卓南雁眼見林霜月還未烹茶只是談論茶道、品杯述水便讓醫王師徒衷心折服不由暗自微笑:“小月兒為了我這傷病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難得她一般般一件件地算計得如此清楚!”忽地想到當日自己在大雲島病苦纏身時也是林霜月為了自己的傷病去給茶隱徐滌塵烹茶。其情其景恍然便在眼前。這麼想著便覺一陣恍惚驀地一縷清而純淡而悠的茶香飄了過來卓南雁精神一振才知湯瓶中的泉水已沸卻見林霜月左手持湯瓶右手揮茶筅正自注水擊沸。
屋內忽然寂靜下來。卓南雁知道眼下正是七湯點茶法的緊要時刻他曾多次見過林霜月點茶了但此時見了仍覺世間最美麗的舞蹈也不過如此。那茶筅是白玉雕就的恰跟林霜月白潤的玉指、潤澤的皓腕交映生輝。隨著她的指旋腕繞玉筅上下攪動金蓮盞中的茶膏隨水翻滾光澤如疏星皎月。林霜月明眸深注靜靜端坐只有一對素手猶如穿花玉蝶般跳動忙碌。那黃金湯瓶纖細的瓶口中鑽出的一縷縷熱氣在她烏黑的長、修長的玉頸、蘭花般的玉指間繚繞聚散宛若煙雲。在卓南雁的眼中她整個人恰似一輪明月如夢如幻熠熠生輝。
頃刻間縷縷沁人心脾的茶香騰起林霜月將點好的兩杯茶捧到了蕭虎臣師徒面前笑道:“小女子獻丑了請醫王品定!”
蕭虎臣眼泛異彩接杯在手先凝神細瞧點頭道:“湯水咬盞果然是點茶三味手!”長吸了一口氣再徐徐輕啜閉目咋舌片刻才大笑道“好!龍團勝雪是一絕中泠泉水是一絕四仙茶具是一絕最絕的卻是你這茶隱高徒!得此四絕平生大幸!”
“多謝前輩抬愛!”林霜月皎潔如玉的額上還凝著汗但見了蕭虎臣的陶然之色心底卻覺歡欣無限更逞起精神換了金菊盞接著挑弄茶水。蕭虎臣今日初見兩人時睥睨咆哮架子十足此刻嗅到茶香卻似變成了孩子眼中只剩躍躍欲試的驚喜光芒。最後捧起那玉蘭杯時蕭虎臣竟有些戀戀難捨長嗅慢品意猶未盡。
“宋徽宗這老兒平生沒做幾件好事”蕭虎臣放下玉蘭杯臉上如飲醇酒般的陶醉“但他這七湯點茶法可著實不賴!嘿嘿趙宋家的皇帝沒幾個好貨宋徽宗最不是東西但瞧在他《大觀茶論》的面子上老夫便少罵他幾句!”卓南雁聽他說來說去還是大罵宋朝不禁心底暗笑。蕭虎臣卻忽地向他望來道:“小子!聽說你當年也曾臥底龍驤樓?”他進屋後心思全在茶上卓南雁也一直沒搭理他不想他倒先和卓南雁搭訕。
“不錯!”卓南雁點一點頭“先入龍驤樓後入龍吟壇!”
“連龍吟壇也進了?”蕭虎臣虎目電閃蹺起大拇指“了不起跟老夫一般的了不起!那《七星秘韞》你瞧了幾部?”卓南雁道:“只看過劍經還有那畫經燕老鬼也給我瞧過只是我懶得細看卻跟他學了一套九妙飛天術……”想到燕老鬼後來下落不明心底不禁悵然。
蕭虎臣道:“既然千辛萬苦地混進了龍吟壇便該一股腦兒地全部瞧了。只看那半部劍經未免得不償失!”連喊了幾聲可惜又道“嗯本來呢老夫懶得給你醫治但你這小子的臭脾氣跟你爹有幾分神似老夫便是喜歡這等吃軟不吃硬的直腸漢!還有你這老婆甚好也不知你這小子修的幾輩子得了這樣一個秀外慧中的老婆!”林霜月的髻服飾全是未出閣的少女打扮但蕭虎臣生性粗豪瞧他們兩人神態親密口不擇言地便將林霜月安成了卓南雁的老婆。林霜月聽他一說登時玉頰生暈連白膩圓潤的耳根都紅了起來但此時卻又不便辯駁。
“小姑娘羞什麼!”蕭虎臣看她羞不可抑不禁哈哈大笑“呵呵咱們有言在先老夫出手給他療傷不是看禪聖的佛面也不是看羅雪亭的金面更不是看太子的官面看的只是你小姑娘的玉面!”林霜月妙目溢彩嬌羞之余心底卻又泛起絲絲甜意不知怎地這威嚴乖戾的大醫王在心底忽地變得可愛起來。
“吃了人家的茶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蕭虎臣大笑幾聲才伸手給卓南雁把脈。手指一搭在卓南雁的腕上他的整個人便現出一股從容不迫的王者之氣。微微一沉蕭虎臣忽然“咦”了一聲跟著眉毛緊蹙卻“啊”的一叫吁了口氣才“嘿”的一歎。他這“咦、啊、嘿”的三聲全是聲出無心一旁林霜月的芳心卻跟著“撲通、撲通”地連跳了三下。
“小子”蕭虎臣望向卓南雁的目光冷了起來“你竟練了天衣真氣?”卓南雁聽他一張口便直指病源不由心底暗贊只得苦笑道:“確是因此而起。”蕭虎臣道:“人身之氣分為多種常留於胸中者為宗氣隨陽氣分布於肌膚者為衛氣入於血者為營氣衛氣入於陰分與營氣合並而成真氣。你衛氣、營氣不弱而真氣紊亂如此必是強練內功所致天下內勁霸道至此者惟有天衣真氣。”說著擰起眉毛“嘿嘿天衣真氣只是其一看你經氣弱而疲亂必是曾遭奇毒入體好在中毒不深!”
卓南雁笑道:“不錯前輩一語中的。那奇毒便是巫魔的碧蓮魔針!”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目光忽地一顫沉聲道“你中此毒針還能活到今日?”卓南雁道:“晚輩中毒後恰好唐門掌門唐千手在場曾予施治。”蕭虎臣“嗤嗤”笑道:“唐千手在場竟給你治愈了?”
林霜月笑道:“是啊他那時中了毒針難以凝聚真氣當真嚇死人了。虧得唐掌門亂處不驚!”蕭虎臣卻轉頭向林霜月盯來那目光幽幽閃爍看得林霜月心底顫。沉了沉蕭虎臣才閉上雙眸緩緩地道:“碧蓮魔針的毒性早解了卻還有一味怪毒看似補藥卻又滲入髒腑擾亂髒氣。”卓南雁一凜沉吟道:“難道是當日在龍驤樓喝的龍涎丹?這龍涎丹晚輩曾服過一次解藥莫非仍有殘毒?”
“定是龍涎丹了!”蕭虎臣悠悠點頭“嘿嘿這毒藥乃完顏亨配來約束龍須之物每服一丸須得連服三年解藥才得盡除毒性眼下殘毒盤旋體內仍會作。”卓南雁被逼服龍涎丹之事他一直對林霜月隱瞞不說。林霜月此時聽了芳心愈緊起來本就蒼白的玉顏更是雪一般得白。
蕭虎臣站起身來喃喃道:“天衣真氣倒灌髒腑渾身經脈俱傷又有龍涎丹彼此糾纏嘿嘿……你能保住這條性命料來還是大慧禪聖、羅雪亭等人的力救之功但若要復原……”說到這裡他忽然頓住只是滿屋子盤桓踱步一時屋中只有他緩步徘徊的腳步聲。
林霜月見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一顆芳心也隨著那青緞皂靴的橐橐之聲怦怦亂跳。蕭虎臣猛然停住步子眼望窗外那有些昏暗的日色呆定了好久才道:“也只得去通元泉試上一試了!”當下命許廣將卓南雁攙出屋來扶上馬車便往後山趕去。
原來通元泉是後山一處不大的溫泉道道熱浪迸珠濺玉汩汩有聲遠望上去雲氣繚繞。蕭虎臣命卓南雁除去上衣全身浸泡泉中。林霜月探手一摸覺得那泉水熱得燙手不由暗自稱奇。許廣道:“這通元泉乃天地珍奇溫熱內蘊大助氣血運行。”
正說著蕭虎臣已拈著大把金針跨入泉中將金針一根根地刺入卓南雁身上的穴道。許廣眼露異彩歎道:“妙!原來師尊這頭八根針先灸他的八會穴!八會穴乃是髒、腑、筋、脈、氣、血、骨、髓八者精氣會聚的八處腧穴。你留神看我師尊的運針妙法他這針法得自《七星秘韞》中的醫經據說乃是道家醫脈真髓名為太素針。太素者形之始也。在通元泉的溫熱奇效催動下配以師尊這路太素針必然可奏大功。”
說起醫道來許廣便滔滔不絕。林霜月聽得似懂非懂一顆心卻全系在卓南雁身上。只見蕭虎臣循經按穴下針之後搓彈捻轉卓南雁雙目微閉額頭上卻凝滿汗水也不知是泉水熱力所致還是強忍針扎之痛。他一聲不吭林霜月倒替他陣陣心疼。
蕭虎臣忙碌半日才扶著卓南雁上岸。林霜月上前細問效驗如何蕭虎臣卻一笑不答。好在卓南雁臉上紅彤彤的身子雖乏精神卻見增長。回屋後蕭虎臣又給卓南雁開了藥方用以滋補元氣拔除殘毒。
當晚四人一起用膳席間林霜月一直留神看蕭虎臣的臉色想瞅出些端倪來。哪知大醫王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始終一副若有所思之狀看不出是喜是憂。倒是卓南雁談笑風生不住跟三人插科打趣。林霜月見他竟自己吃了半碗米飯芳心竊喜。
當晚林霜月便扶著卓南雁回西側偏房安歇。卓南雁在軟榻上躺好忽一仰頭但見紅彤彤的燭火在林霜月的玉靨上映了一層霞色更增嬌艷不由心中怦然一動低聲道:“小月兒你過來讓我親上一親!”
屋內紅燭高燒一片溫馨。林霜月見了他眼中的灼灼之光忽地有些害怕芳心怦怦亂跳道:“才有了些精神便要胡鬧嗎?”卓南雁笑道:“我本不想胡鬧經你一說定要胡鬧一番!”伸手抓住了她的素手向回拽來。林霜月怕他用力不敢掙扎便俯下了身將嬌暈橫生的雪腮湊了過來。她黑瀑般垂下的秀伴著一股幽香捶拂在口邊卓南雁更覺心底一蕩正想細品香澤。屋門“咯吱”一聲開了許廣叫道:“林姑娘……”他冒冒失失地一步踏入驚得林霜月慌忙挺起身來。
“抱歉抱歉!”許廣誠惶誠恐地連連作揖道“許廣魯莽許廣魯莽!”一句話說得林霜月更是香腮勝火。他才又拱手道“林姑娘師尊有請!”林霜月手撫秀瞪了一眼卓南雁只得跟許廣出屋。
過了好長一陣工夫林霜月卻才回屋。卓南雁笑問:“大醫王又央求你去給他烹茶了嗎?”林霜月道:“不是烹茶而是品茶。蕭神醫說他這些年悟出一套百果仙茶定要給我嘗嘗!”卓南雁道:“仙茶?想來定是滋味妙極!”林霜月“嗤嗤”一笑:“大醫王說這百果仙茶須得依照飲者的脈象配制仙果烹茶前還要給我把了脈裝模作樣將我的胃口吊得極足。哪知最終喝起來卻沒什麼茶味倒跟喝草藥一般。”卓南雁哈哈大笑:“但你喝了之後想必還要連連稱妙大拍大醫王的馬屁!”
“還不是為了你!”林霜月幽幽瞥了他一眼驀地又俏臉生暈“那許廣送我出來時卻又叮囑了一句……”卓南雁聽她聲音漸低忙問:“叮囑了什麼?”林霜月羞道:“他說你大病在身咱們萬萬……不可親熱……”卓南雁一愣忽地想到初進醫谷時被那假醫王診斷出的“房事過度”之症不由哈哈大笑。這西側房是裡外兩間兩人笑鬧一陣林霜月便服侍他躺好自去外屋安歇。
接連兩日蕭虎臣都將卓南雁帶入通元泉中再來灸他的交會穴。那交會穴乃經脈之間互通脈氣之所計有百余處之多。林霜月瞧見百余根黃燦燦的金針插滿了卓南雁的全身更是心驚肉跳。
好在三天的熱泉針灸和草藥祛毒之後卓南雁的精神增長不少林霜月芳心漸安。只是每晚蕭虎臣都要請她去品那“百果仙茶”林霜月自覺盛情難卻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喝。這仙茶的滋味越來越怪茶味漸淡藥性漸濃。林霜月愁眉苦臉地“品茶”歸來不免跟卓南雁笑言:“苦是苦些吧便當替你多吃些苦盼你早日苦盡甘來!”
第四日午後蕭虎臣先請林霜月給自己烹好了龍團勝雪悠哉游哉地連盡六盞才命卓南雁在榻上躺好另換新法療傷。待蕭虎臣取出了金針來林霜月不由吃了一驚。這金針竟有三尺多長顫巍巍地細如麥芒林霜月從未想到世間竟有這麼長的金針不禁心驚忙向許廣請教。
“師尊這三尺金針久不施展!”許廣動容道“《靈樞》中有九針之說其中有長針‘鋒利身薄可取遠痺’。師尊行醫多年更在精研《七星秘韞》中醫經多載之後創出了世上獨一無二的三尺金針講究針氣合一能祛體內深藏之邪!”正說之間蕭虎臣的金針已刺入卓南雁胸前要穴。這三尺長針一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便覺一股涼氣翕翕心胸豁然開朗。
許廣在旁看得目眩神馳不住口地道:“師尊用的是‘透天涼’的針法迎氣而奪可銷熱症。嗯這一針是‘燒山火’隨氣而動可除寒毒。妙!當真是妙!”一邊滔滔不絕一邊凝神注視蕭虎臣運針手法暗自默記。林霜月聽他說得神乎其神心底略安。忽聽得卓南雁“啊”的一聲大叫。屋內的三人都是一凜。自蕭虎臣施展這三尺金針以來卓南雁一直神色安適哪知這時竟會大聲呼叫連額頭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林霜月駭得臉色煞白許廣也是大張開口蕭虎臣的濃眉卻緊緊絞住。
“師尊”許廣低聲道“怎地了?”蕭虎臣目光一沉幽幽道:“他的經脈受損太過五髒六腑之氣衰弱到此緊要之時便生出些變故。”林霜月芳心突顫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沉了沉蕭虎臣才道:“為今之計只有以太素針灸他的十二背俞穴和十二腹募穴調動其肺腑之氣。此法太過疼痛但也只得拼著一試了。”
“來吧!”卓南雁忽道“我忍得住!”蕭虎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忍不住也得忍。”長針抖動向他京門穴刺去。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氣從兩腎直湧上來循經翻滾不已不由痛哼一聲。
這俞募穴乃是五髒六腑之氣輸注、結聚於胸背部的特定穴位最能調治髒腑之盛衰。蕭虎臣長針輕捻徐進疏彈趨動當真狀若伏虎勢若擒龍。卓南雁臉上汗水涔涔而下臉上陣紅陣白顯是體內真氣隨著針勢不住撞擊所致。林霜月瞧著心疼不禁低聲道:“蕭前輩要不要……先歇一歇?”蕭虎臣頭也不抬冷冷地道:“成敗在此一舉!此時一歇前功盡棄。”林霜月再也不敢言語。
蕭虎臣刺完了卓南雁胸前中府、日月、期門、天樞等十二腹募穴又刺他背後的十二個背俞穴。卓南雁只覺五髒中的真氣突突亂撞渾身汗出如漿。待他刺到最後一個三焦俞時大叫一聲險些昏死過去。
這一路太素針雖然艱難疼痛但效驗卻顯轉過天來卓南雁竟能行走如常。
清晨飯後林霜月便陪著他在松林間散布。卓南雁自己踱了兩圈竟覺胸臆間極是爽朗。他自重傷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利落大喜之下揮拳飛腿便練起拳來。一路龍虎玄機掌才打了三招便覺真氣沖撞經脈渾身脈絡髒腑如被千手擰攥般難受。
林霜月瞧他臉色難看忙道:“雁哥哥先歇一歇要練功也不必忙在一時。”卓南雁卻暗自惱怒:“難道我便從此這麼病蔫蔫的嗎?”不管不顧地拼力揮拳。哪知一股熱力忽自腹內倒撞上來五髒中空洞洞得難受身子搖晃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扶住。
“混賬!”蕭虎臣恰在此時大步趕來怒目喝道“賊小子誰讓你逞強練拳的?”卓南雁卻覺經脈中痛得似要裂開一半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就此不省人事。
再醒過來時卻見自己已經躺回屋內。林霜月坐在床腳滿面淚痕。卓南雁苦笑道:“傻丫頭你哭什麼!”林霜月玉面一紅道:“適才你昏迷不醒大醫王說你若十二個時辰不醒不免變成廢人一個無知無覺只能以藥力吊住性命。我……我好怕你再也醒不過來。”卓南雁笑道:“我若再也醒不過來那你會怎樣?”林霜月貝齒輕咬櫻唇忽道:“那我便殺了你!”卓南雁一愕。林霜月眼波微蕩道:“我知道你的心決不願這般不死不活地撐著。殺了你後我便也自殺!”卓南雁道:“小月兒你這頭一句話確是明白我的心意但後一句話卻極不合我心意了。我死便死了卻要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林霜月搖了搖頭“任你去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我也隨了你去。”卓南雁聽她說得斬釘截鐵胸中湧起一陣熱流不禁伸手攬住她的纖腰笑道:“雁哥哥怎會去十八層地獄?要去也去天宮仙界。嗯咱們去仙界建上一座仙宮就此長相廝守。”林霜月聽他說得溫馨也輕偎過來。兩人臉頰輕貼林霜月忽地想起當日許廣叮嚀的話玉靨微紅忙又掙開。
卓南雁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忽見她手中拈著一根細細的金針便道:“怎麼小月兒擺弄這金針做什麼?”林霜月柔聲道:“學著給你針灸啊。我正琢磨去跟大醫王學學他那太素神針將來也好給你診治。嘻嘻大醫王羨慕我的茶道工夫我若出口一求他定然應允。”
見她臉上滿是孩子般的喜色卓南雁也不由一笑忽地卻又皺緊了眉毛黯然道:“小月兒你是怕……我終究不會復原?”林霜月道:“你今日便已行走如常。不能復原也不過是不會武功罷了。”說著嫣然一笑“若有人欺負你便由師父我來護著你。”
卓南雁聽她自稱“師父”不由想起當日二人在天柱山谷中吹簫療傷的一段旖旎時光心底登時一陣柔情湧動伸手輕撫她冰雕玉琢般的臉頰。林霜月但覺他手掌火熱芳心一蕩輕輕靠在他的肩頭。
“小月兒”見她的眼眶微陷玉容又清減憔悴不少卓南雁不由心底一苦幽幽地道“你愈瘦了!”忽然間愛意橫流便向她櫻唇上吻去。林霜月閉上美眸婉轉相就。
屋門外恰好響起敲門聲。林霜月悚然一驚。卻聽許廣文質彬彬地道:“在下可以進來嗎?”卓南雁在林霜月起身之前仍是飛快地在她的櫻唇上親了一口。林霜月才剛整好香襟便聽一聲咳嗽許廣已笑瞇瞇地踱進屋來道:“林姑娘大好消息!師尊又配制出一種新茶乃是七味仙果和六味仙草精制而成請你過去品茶。”林霜月跟卓南雁對望苦笑也只得隨著許廣前去“品茶”。
接連幾日蕭虎臣都以三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他這針氣合一之術當真神乎其神每過一日卓南雁的精神便見長一分而針灸時的苦楚卻日漸減少。
半月之後唐晚菊和莫愁曾潛回醫谷來探望卓南雁卻都給脾氣古怪的蕭虎臣趕走了連一面都沒瞧見。林霜月聞知後特請許廣出谷告知二人卓南雁傷勢漸愈請他們大放寬心。這半月之間林霜月也時常向蕭虎臣請教醫道。蕭虎臣忽然間得了這樣一個聰明靈秀的女弟子自是喜不自勝便將神針妙術傾囊相授。本來醫武相通林霜月在大雲島時追隨林逸煙和徐滌塵對醫道已略曉一二經得蕭虎臣這當世第一名醫點撥更是進境奇。數日之後她竟能為卓南雁施針療傷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人卻日漸消瘦卓南雁和許廣都覺得蹊蹺。蕭虎臣卻神色古怪將那怪茶中的草藥分量不住地增增漸漸每日裡請林霜月“品茶”的次數也漸漸增多。
又過了些時日卓南雁步履有力已如常人。只是依著蕭虎臣的吩咐他照舊不能練功打拳。卓南雁有了前車之鑒再也不敢逞強便去詢問許廣何時能再揮劍練武。許廣卻憋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道:“何時痊愈……嘿嘿這個……這個……咱卻不知。”
卓南雁又問:“那霜月為何清減許多?是憂慮過度還是操勞傷身?怎地令師不給施治?”許廣臉上紅潮頓去一瞬間卻蒼白了許多訕訕地道:“林姑娘嘛……這個……你最好去問師尊。”卓南雁見他欲言又止似乎嗅出了些什麼味道忙去細問蕭虎臣。
哪知蕭虎臣這幾天忙著鑽研配置“怪茶”脾氣極壞眼見卓南雁追問不止不由拍案大怒將卓南雁痛罵一通轟出屋來。
林霜月聞亂趕來忙將卓南雁拉走。兩人端坐屋內卓南雁望見她的玉頰蒼白得似要透明一般心底愈憂急。林霜月倒好言勸慰笑道:“瘦便瘦些吧前段在京師時我還時常天旋地轉呢。近來喝了大醫王的古怪藥茶昏沉的次數可是減了不少。”卓南雁聽了心底略安。林霜月看看時候已到便取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這幾日間她針術大進雖不能運使那三尺長針卻也能以尋常金針給卓南雁療傷了。她取出金針先給卓南雁灸了兩穴忽然間便覺眼花手軟。卓南雁見她臉色蒼白握針的玉手突突顫驚道:“小月兒你怎麼了?”林霜月淡淡笑道:“也沒什麼只是又有些頭暈……”話沒說完突地軟倒在卓南雁懷中。卓南雁大驚忙大聲喚人。許廣飛步趕到見狀後忙要取針給她醫治。
“且慢!”蕭虎臣卻一步跨入緩緩地道“不要驚動她了便讓她……睡一會也好。”他診病論醫時素來成竹在胸氣勢十足這時卻罕見地有些黯然神傷。卓南雁瞧了他的神色登覺胸中一涼忙將林霜月平放床上細問端詳。
“這小丫頭……”蕭虎臣頹然坐在椅子上凝望著秀眸緊閉的林霜月長長吐出口氣才道“她……早已中了毒!”卓南雁身子一震驚道:“中毒她中了什麼毒?”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聲音似乎是在喉嚨裡低喘“這魔針乃是巫魔太陰一派的不傳之秘毒性陰沉百余年來還極少有人在針下保全性命。若要求生只有一法便是讓人吸盡體內的毒液。但如此一來那吮毒之人便會被這陰柔奇毒纏上了身。”
卓南雁只覺渾身冷而蕭虎臣的聲音更如雷鳴般地在他心底震響:“你當日中毒之後必是她給你吸出的毒液吧?嘿嘿你們來求醫那天聽你說中過碧蓮魔針後老夫便猜到了此節事後看這小丫頭的脈象果然如此。為了不讓這丫頭再增憂慮老夫只得以品鑒百果仙茶之名騙她喝下祛毒草藥。這些日子來老夫早已殫精竭慮卻仍阻不住她毒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