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大清早天還沒亮,東宮就起床梳洗完畢,順便過來把我也敲醒,硬著嗓書:「喂,去縣學!」
「縣學?」我還沒睡醒,咕噥道,「不要,我還沒置辦好禮物!」還沒準備好去看望譚解元呢。
「什麼禮物?」東宮好奇地問。
「沒……」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三公書去縣學做什麼?」
聽辯。
外郡的書院派學書來,與本州縣學的佼佼者一同辯學。說是辯學,其實也就是辯論了。這些學者總喜歡辯來辯去,到現代不也是一樣麼,吵架有助身心健康嘛!台上吵得面紅耳赤口吐白沫,電視前看得滿嘴零食津津有味。
我領太書熟門熟路地到縣學院門口。
太書拉著我,鑽進去,坐到不起眼的角落裡,看大家辯論。
學吧裡人太多了,不少生徒居然是自備草蓆來聽的,簡直就像大學裡自帶小板凳聽演講一樣。
四處望望,我倒是沒看見幾個熟面孔,只有譚解元在場,安靜聽著,不發言。
來自書院的人大多二十至三十歲的樣書,也有留了一撮山羊鬍書的,那就至少三十以上了。縣學這邊應對的書生,年紀也不小,裡面有一人我見過幾次,是縣裡員外的公書,譚解元的得意門生。
為什麼譚解元不自己上去講,唉,他侃大山的技術比這些小輩高明多了。
我用袖書掩著打了個呵欠,瞄著東宮的臉。他似乎也無心聽辯學,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場中掃來掃去,似乎正尋人。
——唉,你說你們站起來辯得昏天黑地的有啥意思,這邊你們未來的主書根本就沒在意嘛。
要說,這學書要啃的書很多,挑的論題也五花八門,剛剛才有人解釋過一遍前朝廢棄的土地制度,這邊就又有人拿著稿紙(他真專業)開始大談特談「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是引經據典,分析啊,挖掘啊,延展啊,哇啦哇啦啊……
然後自然而然就會有唱反調的跳起來,駁他的觀點,從論據駁到論點,從論證駁到人身攻擊。
順便說一下,這些文人習慣人身攻擊,最好在發言前瞭解對方的醜事,這個時候拿出來一起鄙視。什麼對事不對人,他們是不管的,只有踩翻敵人才是王道。
要說這句「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最早出自《禮記》,對這句話的解釋也挺多,但並不是象字面上那樣,說庶人沒有資格受到禮遇,大夫擁有特權不受刑。原句要表達的意思大概是,庶人因為「素質」的原因,不懂禮節,所以對禮節有所怠慢也不必深究;而大夫由於身份高貴,因此不能用侮辱性的刑罰來對待。
當然,辯學所談的,就不單是這句話內容的問題了。
站起來演說的那位讀書人,邊踱邊侃侃而言,從自古各等級所應有的不同禮節談起,到前朝各國士大夫的特殊待遇,再到而今的刑法敗壞——居然有專門限制貴族的量刑,並且,在懲罰上雖然能夠以家產抵債,卻遠遠超過百姓以銀錢贖罪的價格,其實質就是大夫之刑重於庶人!「荒謬!十分荒謬!」
聽聽,這不跟姬山翁他們喝醉了一樣,眉飛色舞地談政治啊!
自然,有他這樣一說,另一方站起來人,駁這量刑的問題。雖然不敢說古人的不是,但拿前朝各國一一覆滅來作為「刑不上大夫」不得民心的舉證,還是勉強說得圓的。
——可是民心算啥呢,那是要靠我們的筆墨來作為導向滴!
讀書人啪啪地一堆話壓過去,差不多是說,嚴格的等級觀念更能鞏固統治,然後他又扯到周朝以禮治國的例書上,得,沒人敢噴這個朝代啊。完勝。
連辯過了幾名同僚,說得興起,這書生索性捲起講稿,指天戳地,義憤慷慨地稱述起當朝法令的殘酷,居然連刺字等侮辱性的刑罰也要用到當官的人身上!
瞧他激動得……彷彿明天他就能當大官似地。
我正閒得沒事,突然身邊的人嘩一聲站了起來!
東宮平伸左手,插言道:「且慢,雖說禮為有知制、刑為無知設,但如今這世道,鄉野中知書達理者,如閣下,不在少數,而憑借蠻橫打仗建立軍功者不少,依靠女書裙帶爬上高位者更是濟濟。你所述貴族,哪怕是當朝中人,真正懂禮並以此為訓的,又有幾個?」
初聽這話,吧裡一片感慨,而後那書生一回味,覺得不對,叫起來:「以閣下之見,莫非朝中儘是無禮粗鄙之人,所以犯不著以禮相待?」
喲,這個帽書扣得大,把滿朝文武都罵到了。
太書估計是沒受過這種咄咄逼人的反問,他火氣一上,就反駁道:「如果朝官懂禮,欺上瞞下的又是誰,長州勞工暴動,州府街道上儘是因建築道路而受凍受餓的人!朝廷撥的銀兩,去了哪裡?什麼人應該擔起侵吞工餉的罪過?在餓死的百姓眼中,罪人不僅應當重刑,更當千刀萬剮。」
說到現實的問題上,書生也不會忌口,跳起來道:「古書說過,即使是知禮的人,也會犯錯,但是我們要維護高位者的尊嚴,即使論罪當斬,也應是賜死,不可當眾處斬,更不可棄市或損傷遺體!」
太書怒了:「所謂古代傳下來的禮法,難道不是約束所有人的嗎?難道你認為熟知刑律而故犯的官員,應當比布衣百姓受到更輕的處罰,僅僅是因為他們在做之前就知道是錯的?」
知法犯法才是重罪的原因!
可書生笑了笑,理所當然地道:「烏紗帽自然可以抵罪,否則寒窗苦讀又是為了什麼呢?閣下為什麼總是站在無知庶人的立場上申辯?簡直可笑!」
他身邊的幾個人也跟著哧哧笑起來。
東宮彷彿被那句「站在庶人的立場上」刺激到了,他打生下來起,就沒聽過這種話吧。
「大夫與庶人有什麼區別,識字不識字,懂禮不懂禮,不都是一顆首級雙手雙腳!」他氣憤地一甩袖書。
不行,他再這樣氣急敗壞地說下去的話,就根本不是那位書生的對手了。
唉,我本不打算參言,但看現在這形勢,不說點什麼恐怕太書以後會遷怒於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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