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三名秀才在山道間並排站立,皆是長鞠為禮姿態,頭也不抬地一直盯著面前山道岩石,武才揚則抗著根奇形怪狀枝杈橫生的燒火棒大刺刺地站在道中,兩邊卻又有一眼望不到頭的軍卒侍立道邊左右。
無論誰人看去,也都會以為:武才揚乃是一干軍卒首領,三秀才正被武才揚喝問責罵。
雲偏庇身軀抖動得更是厲害,忽然五體投地伏拜而下,顫聲道:「學生不知徐公子親身來此,未曾遠迎,乞請見諒。」在山道上連連叩首。雲偏寧雲偏損也急忙五體投地伏於山道,宛若參見上皇。
四外裡軍卒不免皆是一怔。
三人此刻並未有任何心語告白,武才揚醒悟他口中的徐公子乃是天完政權徐壽輝的孩子,——難道那徐公子和自己差不多大模樣彷彿?下意識間已按他們的錯誤猜想,冷冷地哼了一聲,宛然自己便是那什麼徐公子。
三人在山道上又叩首幾下,雲偏庇像醒悟過來般抬起頭,慌忙沖道旁軍卒使個眼色。那軍卒只從外貌來看便知乃是愚笨之人,竟未能醒悟。雲偏庇已急得小聲喝道:「是徐公子,還不快些行禮!」那愚笨軍卒下首的一名軍卒當下醒悟,手中闊背劍一指天空,一橫一豎划動兩下,長聲喝道:「行——禮——」大步而邁,對面軍卒也同時邁步。
兩人在山道正中同時揮劍,陡然清脆但巨大的「錚」的一聲暴響出現,又同時後退,回到原位依然站立不動。
那響聲整齊而巨大,卻竟是在這剎那,但凡視線所及處的軍卒,都交匯到一起揮動手中兵器所發出的交擊之音。
眼前骷髏頭的形象倏然出現。
無以形容的死寂氣息,先行示警而來。
武才揚凜然而驚:那大不了只是示威恐嚇而已,難道竟能用聲音致他於死地?正不明所以,遠處卻又傳來「錚」的一聲暴鳴。同時雲偏庇已起身說道:「徐公子,請恕學生身在大宋……」
「錚!」遠處又是一響。
武才揚只覺腦中一眩。尚未答話,雲偏庇再躬身一禮,趨前一步,俯首貼耳般姿態到得武才揚面前,輕聲說道:「徐公子。家主程大人,刻下正於大帳內款待心月狐、十三郎、天罡大師幾位前輩高人,徐公子既是來到大宋境內,不如……」在他說話的同時,那越來越是遙遠的錚鳴之音,接連而現。竟是每響上一下,便如聽到什麼心中不喜的噪音般覺得心頭極其煩躁。是以只幾句話功夫,雲偏庇那彷彿並未改變過的聲音,已遙遠至來自萬千年外的世界般顯得極其不真切卻又異常真實:「——這就見見家主程大人?」
突然之間,所有聲音,全然消失,一片死寂。
突然之間,雲偏庇抬起頭來。
際此死一般的寂靜當中,武才揚駭然看到雲偏庇抬頭正對的形象——但出現於眼前的,卻赫然竟是張血盆大口!
彷彿有另一世界猛獸狂吼般的無聲聲音響在什麼虛空之處,那血盆大口已鯨吞而到。
「鬼!」武才揚驚叫。
視界一片黑暗。
萬千飄飛的雪花,在黑暗裡當下聚出漩渦,將武才揚困於當中。「錚!錚!」,又幾下無法聽聞但能感受的響聲中,無以形容的龐大力道,已將他捲往高空。
下意識間,武才揚手中燒火棒揮出,只覺觸到什麼般微微一阻,接著這才有劃破帷幕的聲音與感受真實出現。
「砰!」
視界恢復。
雲偏庇身形正急速倒掠而去。
「錚!錚!錚!」的真實聲音,也響在遠處並一直綿延到山下里許外的軍營中去,再由軍營中迴響而上。
一切的聲音與視界,都在剎那又恢復為真實,再沒那麼可怕。但一時之間,武才揚竟被那血盆大口倏然出現的形象震撼得腦海一片空白。更無法對他們做出任何進身攻擊舉止。
遠處,雲偏庇、雲偏寧、雲偏損同時施施然停下。
三人再向武才揚長身鞠躬。
雲偏庇道:「先生方纔所言有誤。」雲偏寧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雲偏損道:「是以世間是否有鬼,學生等不敢妄談。」
三人語速甚急,你停我接,非但猶如一人說話,而且字字清晰入耳。分明是對他方才叫了那聲「鬼」的回應之言,用意無非仍是延遲時間。隱約中武才揚知道他們另有目的,卻無論如何也猜著不出。正極力思索,三人最後一字已落,同一時,忽然噹一聲傳來。武才揚視線下望,卻見一柄短刀斷為數截,摔落於山道,同時脖子也微感一疼。他順手一摸,手上已滿是血跡。這才發覺不但脖子有血痕,左頸動脈處更是直接有了傷痕。顯然那「大口吞來」的感受同時,對方竟揮了一刀。駭然而想:「若然察覺到自己被「吞下」,是否在事實上也已是頭顱滾落?「
方纔那血盆大口突然出現於面前的場面,著實駭人。
武才揚此刻才從那陡然的驚駭中擺脫出來,兀自心頭大凜。一見掉落於地上碎斷的短刀,明瞭方才竟差點被殺,哪還不能明白,原來這雲偏庇三個秀才,無論嘴上說得多麼動人、舉止多麼惑人,竟都是在時刻等待刺殺機會?若非他精門功法大成,體質著實特殊之至,此刻定已頭顱都不知都飛到哪裡去。當下沉喝一聲,再不敢給對方以任何機會:「雲偏庇!口蜜腹劍已失敗,方纔那又是什麼?」大步而進。
雲家三秀才當即揮袖而退,每一退步,就必然要揮舞一下袍袖。
隨著武才揚大步向前,面前軍卒,雖凜然而立紋絲不動,但身後卻傳出聲聲兵器交擊所發的「錚錚」響聲。那些響聲時緊時慢,雲偏庇三名秀才始終後退,武才揚邁步越快,那些響聲也越發響得急。軍營處回應而來的錚錚響聲,也越發接近且密集起來。兩股聲源,正猶如兩條噬人的巨龍飛空而現,逼入武才揚耳中,想去不聽,也不能夠。
但他連踏十餘步,三名秀才居然仍和他相距丈許,根本無法接近一分。
而這同時,天上飄落的雪花,也都四面八方飛射武才揚,片片皆如鐵石,打在身上竟微微發疼,他大步行走時所受的阻力,也越來越明顯。待他把那句喝問方才是什麼的話說罷,已有真切的行走於水中般艱澀感覺。
武才揚恍然大悟,喝道:「好一個儒教神功!現下又是什麼?」停下腳步。
他不動,對方卻動了。雲偏庇和善而笑,一直遠在丈外的身形突然就出現於武才揚面前:「口誅筆伐既失敗,先生這來歷,可也就著實有些難解了。學生真想請教一番,先生能在這三月不知肉味的曼妙殺伐絃樂配合下,遇到學生的『唇槍舌劍』,又能多久呢?」
這大段話語,說得既急又快,武才揚指掌點拿,卻根本無法接觸到雲偏庇,彷彿他明明是在身邊說話,其實身體還在數丈外。只是他的這種無法接近,又與遇到子子個身外化身時的無法接近全然不同。子子個的全然無法接近,事後想想,乃是之間總有個無形空間在隔絕著無法接近;而這雲偏庇的無法接近,卻分明乃是種時間空間迅速轉變造成的無法接近。真若能找出他實際的存在地點,也會一舉將其格殺,利用的無法只是種眼光錯覺。
但這儒教神功的莫名詭異,再配合上猶若亂彈琵琶令人大為煩躁的兵器交擊聲,武才揚竟是明知只需精心搜索便能找出他們真實位置予以格殺,卻竟怎也無法守心靜看。待到雲偏庇「唇槍舌劍」四字出口,凜然而悟:「語如弦!原來當下遇到的,竟就是那『語如弦』!」
思恃至此,雲偏庇最後的「呢」字,已經問了出口。同時間武才揚眼前骷髏頭形象暴現而出,但一個個骷髏頭形象,卻竟在閃現於「眼前」的同時,竟宛若被什麼長槍銳劍穿刺一般,轉眼碎飛。
武才揚此刻已不單悚然,更已駭然:毒手無命傳輸到體內的毒功示警,竟也能被當下絕去?!
不過毒手無命的毒功示警也非好破,對方雖破了示警骷髏頭,武才揚視界也當下恢復。這次所見的,已不再是血盆大口般可怖形象,而是啄木鳥吐出了毒蛇信子般,正飛速擴大飛速接近且向自己眼睛而來的真實圖像!
莫說這等詭異可怖的「唇槍舌劍」不敢輕易抗拒,便是扎向眼睛這舉措,也不得不防,畢竟無論精門功法再過詭異,眼睛都是最為脆弱的地方。
「閃!」心中下意識間生出這一念頭。
時間彷彿停頓一剎。便真切地見到雲偏庇隨話語說完陡然中止聲音後的形象:那本是和善笑容儒雅風度的姿態,因唇部突兀而出剎那變做啄木鳥般的怪異面容,非但顯得無比詭異可怕,而且在那啄木鳥般的嘴裡竟突然又出現條蛇吐信子般的長蛇,更是令人能被當下驚駭得魂飛魄散。
再一剎中止了的時間又已恢復。
但在這中止又恢復的瞬間,武才揚腦海中已自天靈大穴處陡然生出條細流,迅即在他自己也感受不到的剎那光陰中湧遍全身。接著身形一晃,不知怎麼久已無法運用的「鬼影步」竟突然能夠運用,身軀裂為兩片,避過那一伸即縮直扎眼睛的「唇槍舌劍」。
「果然不愧「唇槍舌劍」!原來的確竟是唇為槍舌為劍的詭異招式!」武才揚倒吸口涼氣,駭然而想。
雲偏庇「唇槍舌劍」失利,身形登時又恢復為近在丈外卻根本無法接近的遙遠距離。三個秀才交換下眼色,彼此間目中殺機均是一現即隱,莫說武才揚尚在駭然而想,便是全身貫注,怕也休想看出對方心意。
下一剎,雲偏寧拱手出現於武才揚面前:「先生方纔那裂為兩片的身法,似乎十分熟悉,不知先生是否……」
他聲音之恭敬,簡直真如學生遇到私塾先生般予人以誠惶誠恐之感,聽者便是天大的憤怒或仇恨,也要暫時壓制一下。豈料便在雲偏寧說話的同時,他的身軀已如皮球般腹部鼓脹而起,接著迅速乾癟下去,「是否」的「否」剛一出口,撅起的嘴唇就募然大張開來,向武才揚呵了一口氣。
丈內雪花,都隨呵氣箭般捲來。
龐大至無法抗衡的卷力,隨著他的陡然呵氣,直捲而到,雪箭卻先行而至,卷若繩索、卷若布匹。武才揚身軀當下被先行到達的無數雪花氣箭捲住,視線暫且被困,而後陡遇這股龐大卷力,頓時身如羽毛般被席捲而起。
再一剎那,所有卷力突消,武才揚墜到山道,「通」一聲響,從天而墜的武才揚連雙腳都已深陷岩石之中,無比難忍的疼痛,令他疼得幾乎覺得腿都折斷。
那雲偏寧卻已恢復為近在丈外,實則根本不知遠在何處的姿態。
兩邊道旁的軍卒,此刻已不再是跳躍著交擊兵器,而是原地不動,左右互揮,手中兵器則恰好與上下兩邊的軍卒揮動兵器交擊到一起,發出更加密集的響聲。並且他們此時的揮舞兵器,因天然速度並不一致的情形,造成響聲發出也不一致的現狀。有時會揮空,有時會突然重了點,打擊到的角度不一樣,傳出的音質也便不一樣。但那樣一來,反而根本就是完全凌亂的噪音,更讓人無法承受。
一時之間,武才揚已有種他們噪音比雲家三秀才詭異儒教武功還要更加可怕之感。
身上的疼痛,依然絲毫不減。方才由雲偏寧所發的卷力,也非但未曾消失,反倒變得如那噪音般毫無任何脈絡可尋。武才揚連連搖晃,極力抑制自己身體穩定,免得被這亂糟糟的卷力捲得骨節分分寸斷,變成肉泥而亡。
對方哪肯放過這大好良機?
「錚錚」噪音當中,雲偏庇道:「先生這姿態,搖來晃去,可是已沉浸於書卷當中不能自拔?學生大感佩服。」雲偏寧道:「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實在是咱們儒學人士體悟聖人之言的要旨也。先生可否聽學生背誦一下三字經,看學生是否倒背如流?」不待武才揚反應過來,已竟飛快而又字字清晰地背誦起《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