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才揚悚然一驚,駭然使盡全身力道,把三人從坑底水地中拔蘿蔔般逐個拔出,已累得氣喘吁吁。再看這三人,哪還有一分氣息?
這事態之詭異,難以想見。武才揚下意識仰頭望去,驚駭得大氣也不敢輕喘。生怕坑頂隱藏之人,會陡然再拋下些什麼來。但過了良久,坑頂也再無頭顱探出。武才揚驚道:「誰?誰把他們拋下?」
驚問聲中,光線迅速而有層次地逐點湮沒,亮光迅捷而有層次地分分變為黑暗。只剎那間,一片竹葉,便已翩然在嗚嗚的風聲伴奏中,飄飄而落。身邊的三具死屍,也如冰塊消融般,逐步變為半透明、再變為透明,然後又點點消失。身在坑底的感覺,也在此同時,大坑坑壁分分擴散般向遙遠的空間之外,擴散而去。
竹葉越飄越多。坑底的水也融化般消散無蹤。
武才揚以手捂眼,無法自持地呻吟道:「又變了……」
錚!
一聲清脆的響聲。狂風盤旋在武才揚四周,接著飛速捲動,武才揚透過指頭縫隙,隱隱可見黑暗的四周,自頭頂而到腳底,都被無數盤旋飄落的竹葉籠罩,那狂風呼嘯的黑暗中心,卻似有個深深地延向九重天的洞穴。一股莫大的引力出現,接著眼前飛速閃爍出無數變換多端且根本就無法形容的畫面。
再一刻已是一切都寧靜下來。
***
月色依然萬分皎潔,武才揚驚駭放開捂眼的雙手,屏住呼吸緩緩打量四周。
一重重一層層的竹葉,水波般泛動出輕微漣漪,而後慢慢靜止。在那萬千竹葉籠罩的無形***外,卻已緩緩浮現出一個人形。
武才揚呆呆望著那慢慢清晰起來的人形,真個是大氣也不敢喘息一下。生怕一旦喘息驚動了此人,就會再度發生場景變幻。過了似乎有萬年之久,那人形才當真浮現而出,卻是滿身都是竹葉穿成的蓑衣斗笠,慘白的臉面如同從來未曾見過天日般,雙眼也宛如兩個深邃的洞穴,一眼望去,怎也無法辨別眼珠在哪兒,而且縱是面部,也時刻如霧波蕩無休,將其形容為鬼,絕不為過。
「你……終於來了?」那人道。這第一句話,再給武才揚以極度震撼。不過這震撼卻非他言語之古怪,而是縱然浮現而出,面目依舊幻影般變幻無休的古怪場面。
武才揚呆呆地看著這人,當然已自聲音聽出乃是最早與他有過交談的天龍莊綠院四少爺。但為何對方聲音就在對面,形象就在眼前,偏又猶如鬼魅,始終無有定形?是否此刻見到的,依然是幻覺?
「人生譬如一舞。天地乃是舞台。」那人悵然一歎,說道:「小友竟能先行設下『時間禁制』,再自無限空間當中,以無尚意志,避開牽引心田的重重迷幻,尋找到『竹林幽域』底層所在——顯然若非出自於大偽教派,便是掌握失傳多年的『他心通』術本原真詣。咳……,原以為,我這一生,已注定就此困擾於『眾生心田』內,除非地老天荒,無法出困,誰料竟還能遇到個生出之機。」
武才揚呆呆而聽,不覺回憶出邪門阿哥言辭中的古怪之處。原來他們口中水田的水字,怎麼聽怎麼不像,卻竟是個「心」字。那女子矢口否認曾說過水田,現下細想,才知人家當初說的就是心田,只是自己最初心思全在水田上,是以竟忽略了這詞。
哦,所謂的伸腿,現在再想,也才知道,原來那發音相對古怪的「腿」字,本是個「頭」字。什麼伸腿縮回的,竟都是探頭縮頭。自己目光彼時始終集中於對方腿腳上,以避開強烈光線對眼光的衝擊,難怪她探頭縮頭的,竟什麼也看之不出。
認知上的迷障,暫時得以解決,武才揚卻覺眼前情形更為迷茫。問道:「何謂眾生心田?」
那人道:「佛曰三千大千世界,皆為眾生業力而鑄。倘將那虛幻不可解的名詞,化生為當下實質,則可理解為,人心所向,世事發展。先將那精靈魂魄人生本原之疑,排除於外,亦又可理解為,世事鑄英雄,英雄改時事。是以任何事情,都無法脫離時間、地點、內部存在、外部構演。此也即為世界之真實涵義。」
這番話,大有道理。似是每一字句,都值得用盡終生智慧,予以思索。也似便能用盡一生所知,也無法全悟。
那人接道:「而世界之大,神奇之多,難以想見。若想完全解釋清楚這眾生心田,怕是……非有數年之久不可。是以簡單說來,你只須明白,這眾生心田,本是子無虛有,但在一定的地域空間,被這離奇世界以一定的方式組合起來,卻會陡然以另一種無法形容之方式,出現於真實世界。」
武才揚聽了這解釋,不免更為茫然。
那人道:「再明瞭點說,這眾生心田,本是眾生的心意所結。乃是眾生心意的具體體現。若無眾生心意,則無這眾生心田,但眾生若無心意,人類又與蠻荒禽獸有何區別?是以自人有心意之始,眾生心田便無形凝鑄,亙古長存於世。」
武才揚吃力地體會著他的解釋,越來越覺超越了認知範疇,想了片刻,疑惑道:「又有眾生心田,又有牽引心田。何謂牽引心田?」
那人道:「這卻十分淺顯。便如習武者,可通過導引吸納,汲取日月精華化生為自身所能擁有的內力,而在一度度修煉過程中,不免會遭遇種種真氣運行混亂或修行不得法造成的走火入魔現象。——這點你可明白?」武才揚道:「明白。」那人道:「於心靈力量修煉者而言,這種走火入魔的表現方式,卻更為詭異。無論誰人,到達高深層次,都會由遭遇『情緒流沙』伊始,經歷心靈修煉者不可避免的劫難。逐步而進,分別為『情緒流沙』、『覺察壁壘』、『認知沼澤』、『牽引心田』,而後或被『粘滯腦海』永恆禁錮,或陷身『竹林幽域』無法自脫。」
武才揚呆道:「你說我是走火入魔?」那人悵然歎道:「亦可做如是解釋。但何謂走火入魔?飢餓時用餐,用得多了,說不得會撐住。勞作者耗力,耗得盡了,說不得會力竭。便是床邊性事,歡愉盡處,也說不得會精脫而亡。聾人無音,盲人無色,深海之魚不知陸地,高空之鳥難知九天虛無。一切之一切,原本存在,非達定約,無法身處。盲人陡見色界,驚訝之下,是否也會覺得走火入魔?聾人陡聞聲界,是否亦會驚不可怖?夏蟲不可與之語冰。大千世界,何奇不有?掌天下者,方知天下之廣;修心力者,才明心境之險。牽引者非被牽引,實是陷身入自心桎梏;眾生心田非在塵世,實在是存於眾生心間。但天地之大,足以容納一切玄幻,是以到達一些特殊地域,便會如開天眼,如開天耳,聲色之陡見,非是聲色之陡生,而是聲色之陡被意會。」
這些說法,聽起來實在覺得大為有理,但那超越了認知的解釋,卻怎也難被心理接受。武才揚呆了良久,才吃吃問道:「你是……」知曉那些奇異名詞,依照此人的這般玄幻說法,真要解釋清楚,怕還真得至少多日。詢問聲中,便想邁步趨前,坐下來與他好生談談。那人道:「我?我是天龍莊綠院莊主。人稱四少爺的姬烈火。哦,——小友別亂動。否則又會變局。」
武才揚本想邁步而出的心思,當即消去。
姬烈火又歎息一聲,問道:「小友,是否能明告,你是『他心通』心法掌握著,還是大偽教派的掌教?」
這「大偽教」,卻是首次聽聞。不過大元帝國自建國以來,宗派之於蒙元帝國,便如路邊荒草般屢見不鮮,有個古怪宗派未曾聽聞,也非什麼值得奇怪的事情。倒是對方直接指出他便是擁有「他心通」心法者,十分奇異。
武才揚猶豫一下,實話實說:「小可習練有『他心通』術。但小可最初不願習練,是以到現在,究竟如何習練,也已茫然不知。」簡單幾句,便將自己情形完全解釋出來。姬烈火打量武才揚片刻,頷首道:「這便怪不得了。我說怎地你連那些情緒流沙、覺察壁壘什麼的都未遭遇,便陡然進到了竹林幽域,卻原來如此……」問道:「小友初到,似乎武功不俗,為何當今似已毫無內力?」
這問題,簡直是令人只想大哭幾聲才能發洩出心中鬱憤。武才揚哭笑不得道:「小可本是六陰絕脈,無法習練艱深內功,身具高超內力,無非被人授功。但在這奇怪的什麼『牽引心田』還是『眾生心田』中來來去去,經歷了幾場至今也不明白是真是幻的惡戰,身體雖無恙,內力卻全消。」
姬烈火沉吟片刻,道:「哦,原是這樣。那我們更不能耽誤時間了。」以那深邃的看不到眼珠子的眼睛「審視」著武才揚,漸漸似有沉思不解現出,過了一會兒,問道:「你,……叫做武才揚?」
武才揚怔道:「你怎麼知道?」
姬烈火的頭顱變換無休無有定型中緩緩點著,想來他本是果真在點頭。問道:「哦,你是否曾到過天龍莊白院、得到了本莊四龍玉炔的武才揚?」
武才揚更為驚訝,又想這綠院莊主,不知採取什麼方式,與外界聯繫始終未曾中止,因之能從支離破碎的資料內,判斷出他的來歷,也非什麼過於奇怪的事。便點頭道:「是那樣的。但四龍玉炔已經遺失。對了,我曾見過丹兒,她父親是三公子——她的白倫巾和天龍秘籍,我也遺失了。」
姬烈火毫不在意道:「這我已知。四龍玉炔之秘,事實十分簡單,乃是打開四處武學寶庫的鑰匙,卻須得身具『他心通術』者方能運用。是以多年來,本莊明白其理,也竟毫無一點辦法。但可以肯定,除了你這樣的身具『他心通』異能者,無論誰人得到,都無用處。」
幼年經歷天龍莊慘變他跌落懸崖的同時,天龍莊白院遺孤姬丹荷也被他撞了下去。是以兩人乃是同時跌落,此刻姬烈火只說四龍玉炔,對姬丹荷之死,竟毫無表示。武才揚更為驚訝。又想這也是正常情感,死去的又不止一個,時間也已多年,便不再疑問。突然想起姬烈火的最初話語,又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生出,問道:「你……人生譬如一舞,是何含義?」心中情不自禁想到:「笑嫣然、舞翩然,難道當前經歷的,便是什麼舞翩然?」
面前的影像再波動片刻,才傳出姬烈火無奈的回答:「天地大舞台,人人是戲子。千生百世皆悲苦,試問孰能勘破塵俗?既是你已熟練運用這悲情之舞,又為何不能自知?武才揚,若我說道,我身在這『竹林幽域』內,被困若干年且還要被困上不知許久,只為等待你的到來,你可相信?」
「以前沒有這些話的。」清脆悅耳的姬丹荷聲音,似乎又響在耳邊,不覺中竟彷彿又回到自天龍莊白院密室剛出洞時的那刻,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師傅錢三看著洞壁上那首《小梅花#8226;行路難》喃喃念叨時的情形。頓時再有種錯覺,這不斷出現於自己人生經歷中的《小梅花#8226;行路難》一詞,乃是自己這一生的經歷總結。
武才揚呆呆道:「怎地與我有關?」已是更為毛骨悚然。
姬烈火無奈搖頭道:「人人做戲人人看,人人圓舞待謝幕。人之一生,自幼至老,百萬人中又能有幾個,可知自己本在戲台上?又有能幾人,知曉自己存在、只為主角配唱?」
這本是所有大智慧者不免要發出的感慨之言,也是所有思索人生意義者,難免要有的迷茫悵然。只不知此刻姬烈火說出這些話語,是否又有深刻涵義。
武才揚一時只覺濃郁的悲哀深深湧現,張張口想表示同意,並發表自己意見,想想後又忍了下來。思恃以自己的年齡,和這天龍莊綠院的莊主談論什麼人生哲理,可也就顯得太為可笑了些。
只聽姬烈火接道:「能悲天憫人者,方能跳出這悲情之舞。能陷身進這『竹林幽域』內者,又皆有悲天憫人之念。否則只會陷入『粘滯腦海』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