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小羅怔了良久,不明所以。武才揚解釋道:「譬如眼前的這株樹木,」拍了拍身邊的一株大槐樹,「你看過它時,知道它是槐樹,我就可知道這是槐樹,你不知道這是槐樹,我亦可從他心通的探測中,得知這是槐樹。但你若以為它不是槐樹,而是梧桐,則越是細想,越會將梧桐樹這一形象,夾於你心靈深處。初時於我探測中,會得出四不像的感覺,為之莫名其妙;待你深信不疑當真將其視做梧桐樹時,則我所得,也便是一株相對古怪的梧桐樹。他心通所得的畫面語言,皆是原本之初,最為公正客觀。但任何形象,一經語言修正,便會失去其本原含義,禪宗至理為何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訴諸於世,便是因此。槐樹本就是槐樹,不同人見了,會有不同的感悟,可是歸根到底,依舊只是槐樹。若洋洋灑灑形容了萬千,最終也未能明白這是槐樹,無疑只會違背原意。」
這番話語,便如當頭棒喝,直震修小羅心田。突然想起與柳一摟一同跪倒於少室小廟之外,聽子子個唱經的場景。剎那子子個那清脆的童音,又已響在耳邊:「阿彌陀佛,假做真來真亦假,真做假來假亦真。世間原無煩惱事,流水青松禪者心。」
此後多日裡,在武才揚的不斷提醒下,修小羅由初次見到情難絕決定離開驚魂谷開始說起,他莫名殺了一隻母雞,恢復神智,他遇到凌橫刀的死屍,無意中扮做凌橫刀的形象,遇到柳一摟,當夜發現那幾大隱秘勢力爭奪白倫巾,第二日尋找柳一摟時陡然發現只一夜間乾洲勢力已經聯合起來,他與柳一摟被迫接鏢,到達少室山尋找心月狐、遇到少林眾和尚得到勢力相助的承諾,山間修行,一切過往經歷,詳細地說了一遍。所有經歷,也都除非武才揚詢問,都盡力不帶任何個人感情地客觀敘述。
他們談話之前,都到四處搜索一番,然後才回到居中的泉眼所在對坐而談。這日清晨,兩人又到谷內六個大寨的正中泉眼處。修小羅說到邂逅強漠彭,見過來自於清泉農林的六名農夫,而後遇到飛星星龐琳劫鏢,被帶到這黑鴉林內。武才揚不禁聽得癡了。
自初次見到龐琳,便始終將那嫣然一笑,牢牢記於心間,丐幫死谷習藝的年來,固然是時刻思念,喪失記憶的這年餘裡,神智即使猶如白癡,也時時將那嬌艷笑臉,不斷浮現於腦海當中。此刻一聽修小羅等居然見到了龐琳,不覺牢牢抓住了修小羅手腕,此刻修小羅也正陷入對往事的沉思當中,感懷柳一摟其時的單戀情結。
霎時之間,修小羅回憶裡的潘大膽等眾強盜形象、強漠彭樣子、行商姿態、尤其清晰的飛星星龐琳那嬌艷笑容和言行舉止、柳一摟漲紅了臉的靦腆……諸種的場面,都在修小羅說話當中,湧入武才揚的腦海。
同時也如先看了書本再看電影一般,修小羅此前的所有經歷,也都飛快地在武才揚腦中閃爍而出。
無意當中,兩種情緒類同之下,武才揚的他心通功能,再度生發,曾經修煉過的大分心術,分心術,呈現威力,一邊是武才揚如遭電掣般的僵呆和保持著傻笑的姿態,一邊是武才揚腦海裡迅速消化著自修小羅腦中得取的資料,接著一分二、二分三、三分萬物般,在同一時刻,修小羅腦海中的諸般經歷、毒手無命臨終的話語,都清晰無比地湧來。甚至連毒手無命貫入腦中的知識,也都悄然浮現而出,只是那些的知識和貫入腦中的知識,便猶如又隔了一重帷幕一般,悄然浮現,卻是模糊不清,越是分心搜索,越是沉入水底一般難以分辨。
修小羅道:「……響聲過後,對面三人三馬也忽然火把熄滅,接著發出一聲龐琳的恐懼叫喊『鬼呀——!』而後一切寂靜。當時風聲大了許多,滿耳都是鬼哭一般的異音,同時射來幾束暗勁。我心知不妙,情勢十分詭異可怖,便喝令一摟佯做昏迷。一摟抱著龐琳,不免心神難抑……」只覺腕上一疼,但想及問旗亭處可怖詭異的經歷,此刻竟已陷入事後恐懼當中,難以自拔,哪能分心在意武才揚的神情。
武才揚雖是已在修小羅處得知了龐琳後來和柳一摟分手時的場面,聽聞柳一摟竟與龐琳有過緊密擁抱的情景,也不免少兒心事,只覺心如刀割般難受起來,是以無形當中,已經抓緊了修小羅的手腕。
他力道一大,指甲便登時刺破了修小羅的皮膚,修小羅腕上,依然有著頭髮編成的發環,血液滲出,悄然進了那發環內,與髮絲一經接觸,頓時融入根根髮絲之間。那髮絲似是突然又回到有生命的頭上一般,頓時有了微妙變化。不過兩人都在心神震撼之下,誰也未曾發覺異常。
修小羅正說到隱約如夢般的「驗證有誤!再驗凌橫刀!」等那男子女子的對話,身軀止不住顫抖起來,那些場景,其實在問旗亭遇鬼之後,就已渾然忘卻,直至在純木道觀內,被楮大夫擒進去後,才猛然意會,回憶出自己的所有疑點。現下一經回憶,又清晰了許多。印象中的所見,也當真清晰無比的出現於腦海深處。
那種無以形容的死寂氣息、募然擴散開來;那種地面上的重重黑霧,遇到海底漩渦一般倏然被吸了進去;那種塵土散開的地面上,露出黑漆漆彷彿連光線也被吸收的比這漆黑不見五指的暗夜還要漆黑得多的一片似空間似實質的無法形容的景態,都無比詭異可怖地出現。而那彷彿在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遙遙傳來那兩個男女最終的永也無法傳出的呼喊,令他感覺無比恐懼的「活閻羅……還沒有死……」話語,更是猶如直接指正他便是「活閻羅」般,令他再難壓抑心中的畏懼。
身軀也情不自禁地猶如秋風中的落葉,瑟瑟而抖。
這種發自內心底的深沉畏懼,隱藏於意識底層不敢為外人所知的東西,一旦浮現出來,立即便為武才揚打開了一扇意識深層的大門,同時他自神智迷糊期間,難以感悟到的「畏懼」情感,也真實無比地映入心內,使得武才揚的「他心通」效用,終於完成了「危險、思戀、關愛、友誼、仇恨、憎惡、欺騙、詭詐、委屈、慚愧、無奈、驚怕、貪婪、好勝、懶惰、歡愉、痛苦、心酸、迷茫、嫉妒、渴求、畏懼」等絕大部分情感實驗,成為未知他心通,已修他心通的既成事實。
便猶如古來婆羅門教傳他心通功法,要讓弟子嘗受:行、未曾有、未見的無表有業一般,這諸種的情感細分而下,便已經有了婆羅門教以及佛家小乘時心經的培訓歷程:
本原鑄基——自堅地、自融水、自炙火、自運風;
識破——意、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
九階辯——受、想、思、觸、欲、慧、念、作意、勝解、三摩地(一);信、勤、捨、慚、愧、無貪、無嗔、不害、輕安、不放逸(二);無明、放逸、懈怠、不信、昏沉、掉舉(三);無慚不敬、無愧不責(四);憤、覆、筧、嫉、惱、害、恨、諂、誑、驕(五);惡作、睡眠、尋、伺、貪、嗔、慢、疑(六);得、非得、眾同分、無想果、無想定、滅盡定、命根、生、住、異、滅、名身、句身、文身(七);虛空、擇滅無為、非擇滅無為(八);
(九)——四緣(因緣、次等緣、所緣緣、增上緣)六因(俱有因、相應因、同類因、遍行因、異熟因、能作因)五果(士用果、等流果、異熟果、增上果、離系果);
生世融——前世:無明、行;今生:識破、名色、六入、觸受、愛能(性之本能)、取用、有;來世:生生再生、老死輪滅。
至此,武才揚的「他心通」術,雖依舊是連最基本的入門都未進行,卻已終於進入全面修行階段。腦海中不斷開始閃現著久已忘懷的百十種他心通修煉姿態,身軀在修小羅身軀抖動如秋風中的樹葉之同時,也相應響應著輕微的震動。
而後兩人心入靈虛,修小羅漸漸沉靜如敘述別人的故事一般,毫無間隔地將自己的所有經歷說了一遍,武才揚也同時在「文字」的「解說」下更清晰地「看」到了修小羅曾看到的所有場面。
日出日落,風起風止,轉眼之間,已經數天過去。這一日忽然驚雷陣陣,兩人矍然一醒,這才發現大雨嘩啦而下,各自衣衫都早已濕透、身體冰涼。詫異一下,同時醒覺,竟已過去數日。
兩人呆呆地在大雨中對坐,感悟自身的變化。武才揚發覺體內漩渦般吸取他種真氣或是陡然外散氣息的獨特內息,已經靜止下來,隱隱明瞭,那種足以克制所有強盛外來真氣的特殊內息,便是他心通心法的獨特東西。現下這情景,表明自己已經能夠控制它不主動散逸。
修小羅回憶起往事,竟突然發覺,已往那種心會意冷,只欲痛苦自刎的感覺,竟不復存在。便連他被天罡大師一掌擊傷,又被擒進道觀、楮大夫等威逼他和柳一摟那等無法容忍的侮辱,現下也覺猶如前生浮雲,只存淡淡苦澀。甚至他癲狂之前,凝望著情難絕的身軀在他面前分分碎裂的無盡痛楚,到了現在,也都只有一分淡淡憂傷。
相視一眼,同時發覺對方大有不同。修小羅的主要變化,乃是身形氣度,都再度恢復為最初的洒然豪邁,更又增添了一分的穩重,一分的出世。而武才揚的變化,卻仍是在眼光上,現下的目光,再無森冷迫人使得誰也不敢與之對瞧的白癡時可怖詭異,也無前數日裡的空洞茫然幼稚,而是寧和平靜時時閃現出智慧的光芒。
兩人靜坐片刻,武才揚道:「大哥哥。你肯不肯聽我的?」修小羅道:「你說。」武才揚伸出手來。修小羅主動把手腕伸出,讓武才揚握住。武才揚握住修小羅手腕,問道:「假若楠楠姐姐肯與你相戀,你會厭惡她貞節已失之事麼?」修小羅思恃一下,說道:「怎麼可能?!」武才揚道:「哦。原來貞節一事,你心中從未在乎過。這已不是難題。但若一摟哥哥,也喜歡上了楠楠姐姐,你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