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小羅探手察看柳一摟內息,不覺奇怪。
他護送白牡丹香車一行,一來一去,月餘時間,途中偶爾能遇到些微的攔路盜賊,也是被手下武師隨發。直到將白牡丹等送到川界,才從當地武人口中知曉,原來那陰陽二魔入川兩三次,來來去去間,但凡能上得了檯面的武人,不是被殺,便是爭相逃命去了,是以川中當今竟是無一武功卓越者,至於那些劫徑盜賊,更是早就星散而逃。
回歸的一路,也是毫無半點麻煩,手下武師的訓導時間加長了,但實戰經驗卻絲毫未能長進。他令信鴿通告行蹤,無非想早日見到柳一摟,甚至希望柳一摟帶上武師,雙方在途中便找個荒野林間試練一番,看分別月餘,究竟誰的訓導方式更好。卻不料直至回到鏢局,見到張燈結綵迎接的眾人,也未見柳一摟。詢問之下,聽到柳一摟竟是早去迎接。石狗娃一聽修小羅未見柳一摟,不禁慌了神,說前日柳一摟便去迎接,當夜沈家渡那裡,又發生了圍襲陰陽二魔的交戰,該戰乾洲勢力倒未受召喚,想是距離太遠之故。但青城派卻不知怎麼到了十幾名派內僅存的高手,盡數於該役死亡。陰陽二魔一眾脫逃而去。
此戰正式傳出陰陽二魔受了重傷的消息,其中陽魔被突然出現、一擊即去的冷冰冰砍去條手臂,陰魔也被個不知名的高手刺了一劍。自然那高手隨即便被陰魔化做冰屍,粉碎開來,竟連長得何樣也無人知道。心月狐、巴圖、冷冰冰三人前往追蹤,許多該戰中活下來的高手,也被心月狐強行帶走。
石狗娃猶疑不定道:「別是柳局主也被召喚去了?」
修小羅大驚之下,當即命橫刀鏢局全部人手搜索柳一摟行蹤。同時命石狗娃盡快聯繫七大派,看是否知曉當夜大戰內情,死亡的武林高手中有無柳一摟。自己也騎馬趕赴沈家渡。尚在途中,飛鴿便到,石狗娃傳出消息,說道七大派負責傳信之消息裡,沒有柳一摟參戰的信息。橫刀鏢局一眾搜索至傍晚時分,才發現柳一摟所乘白馬的屍體。而後大家搜索附近,又搜索足有一個半時辰,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巨響,急忙趕來,這才發現了土坑中的柳一摟。
那土坑分明是柳一摟將大土地遁法使到極限時的特徵,以柳一摟當前的實力,除非遇到新七魔、四新秀之類的級數,何須做如此隱身?
修小羅沉思當中,繼續探查柳一摟經脈。經脈中彷彿總有一些異常氣息流動,似毒非毒,似蠱非蠱,阻止氣脈凝結。柳一摟的氣息運行,也根本不像被人所傷。他究竟遇到了何事?為何脈搏中竟有鬱鬱不平之氣?
那脈搏乃是探查病理的醫術,和真氣探查經脈運行有共通點,卻又不同。脈搏可探查出情感氣息,如是否因大喜大悲大怒等傷了五臟六腑的氣息,經脈卻可探查出是否因暗勁傷害了氣脈或什麼毒物蠱物導致氣脈受阻。修小羅自問醫術普通,但這等簡單的鬱鬱不平氣息,還是能探查出來。心想柳一摟的這種不平之氣,竟比經脈中的那種古怪東西還要傷害更大。這倒奇了。難道還有何事比凌橫刀將他拋棄,還要令他難忍?
探脈細察,沉吟片刻,知道柳一摟暫時無恙,體內的古怪東西也非他能解決,見四處搜索的人手已經紛紛回歸,當下喝令大伙回去。自己則懷抱柳一摟,盡力使其能夠熟睡。眾人驚疑不定,卻見總局主神情嚴肅,不敢大聲喧嘩,一些人主動先行探路,全力防範。
走了片刻,修小羅悄然喚過強自生,命其帶上兩個武師,將那大坑添平,絕不可露出絲毫與其他泥土異常之處;而後再遠行三里,到得流往渭水的林邊深澗附近,尋一樹林空間依舊挖出類似大坑。日後若有問,便道柳一摟在那裡尋找到的。
強自生乃是跟隨修小羅同行一月的武師之一,目今已在二十五名用刀武師中成為刀功最為精湛的五人之一,早已是修小羅的心腹干將,雖不知局主為何做如是吩咐,但他江湖經驗十足,立刻悄然招來兩名自己信得過總局主也信得過的武師,落在後面。待眾人遠去後便急忙完成總局主吩咐下來的工作。添了大坑後,又南行三里,火把映照,見一處土地與方才添坑所在頗有相似,各處環境也基本雷同,當下於此造出類似場景。而後再繞開後從其他路途追上總局主一行。
大家分散搜索,能聽到那聲巨響並找到正確方向的,其實並不是很多,是以他費了許多功夫追上眾人後,遠處灘地裡還有幾個趟子手這才氣喘吁吁地奔來,倒也無人發覺有異。
一眾於黑夜中無聲而行,逐漸離開這片密林區域,行往田間,只需過了那荒蕪的田間,便可到達驛道。修小羅示意大家暫停,命人將火把四處映亮。
強自生會意,與那兩名武師有意將火把四映。
修小羅掃了幾眼,見附近恰好有幾株樹木的間距,與方才發現柳一摟之處比較相像,說道:「好,就在那裡,那大坑原樣給挖出。此事關聯甚大,大傢伙明白沒有?!」一眾詫異一下,立即紛紛叫道:「頭兒,明白!打死我們,我們也道就是在這裡發現的柳頭兒!」武林間詭異之事甚多,只須牽涉到隱秘事件,知情者被滅口的危險便始終存在,是以眾人的此番叫嚷,卻絕對是出於真心。
幾名武師跑去挖坑,一名武師看了四週一下,悄然湊到修小羅耳邊說道:「頭兒,原地有少許平整空地,還頗有一些青草。這裡怕是不行。東行百步入林三十步,倒是有片地方更為相像。」
修小羅認出這武師乃是柳一摟所帶,叫做沈三省,寓意每日必三省吾心,沈家渡人,傳授刀功時對他有過少許印象,知道此人甚是精明能幹,對環境的識別也頗有一番功力,難怪會當下看出選擇的地方不太恰當。沉吟一下,低聲道:「你拉後,自己幹。而後直接去潼關赴任副總局主。」沈三省頷首退下。
大家繼續前行,不一刻到了驛道上,負責看守馬匹大車的趟子手紛紛圍來,關切詢問,一見眾人各個面色嚴肅,總局主還抱著副總局主,都識趣退開,擴散出去,嚴加防範。
修小羅將柳一摟放於唯一的一輛篷車內,拉上簾子,點燃燭台,這才仔細察看。隊伍慢慢聚攏回歸,趟子手們留下一些傳出鏢局信號,通知未回的其餘搜索人員結束搜索盡快回鏢局。馬匹大車前後拉開距離,將篷車圍在中心。行了里許,趙甲天等總局護衛趕到,接下保護篷車的重責。
柳一摟始終是熟睡姿態,修小羅已察看良久,也察不出究竟,心中越發擔憂。聽到趙甲天的聲音,招呼他進來。鏢隊早已前後都點亮了火把,唯獨將篷車置於相對黑暗。趙甲天鑽入篷車,立刻拉上簾子,看眼修小羅手中的燭台,皺皺眉頭。先吹熄燭火,隨之取出一支精巧的火燭點亮,安置於燭台上。那燭火的光度要遠比修小羅所用燭火強盛,但範圍卻只巴掌大小,端得是夜間察看的精巧工具。修小羅側身讓讓。趙甲天探手察看柳一摟內息與脈搏,鬆手道:「柳頭兒是熟睡。不過情緒似乎不大妙,若不能及時平息,怕有傷神和。」
修小羅知道趙甲天頗有幾分本事,問道:「內息呢?」趙甲天搖頭道:「小的不敢妄言。」修小羅皺眉道:「有什麼說什麼。」趙甲天猶豫一下道:「不像是中毒,倒像是中了某種蠱物——卻是未經培育的蠱。或者……頭兒,當初您察看過言三姑的氣息,可覺有否熟悉?」修小羅一震,急忙再度察看,凜然大驚。柳一摟體內的氣息,何嘗不是正在逐步僵化當中?
趙甲天察言觀色,急忙道:「頭兒,不必緊張。柳頭兒沒那麼嚴重。」
修小羅對那化石老邪和噬骨蟻魔的武功特點,實在是所知甚少,是以一見經脈僵化,便會當下想到成了塑像的言三姑。一聽趙甲天的話,不禁泛出一絲希望,忙問:「有無救治辦法?」趙甲天道:「只看柳頭兒是否睡上一覺便可回轉了。」修小羅聽及此處,便知趙甲天也是安慰,揮揮手。趙甲天道:「頭兒,還有個辦法。」修小羅一怔,急道:「說!」趙甲天猶豫一下,吃吃矣矣。修小羅一把揪過他領子:「快說!」趙甲天低聲道:「不敢保證成功。只是設想。但既然那邪惡功法只吸納處子紅丸,想來……」
修小羅怔怔,沉吟道:「你是說……?」趙甲天咬了咬牙,終於道:「當今乾洲城內,仍有不少粉客,清倌人並不難找。負了重金,沒什麼做不的的。」修小羅遲疑一下,問道:「有生命威脅沒有?」趙甲天道:「興許沒有。」修小羅想想道:「七個妾如何?」趙甲天搖頭道:「柳頭兒若始終熟睡,能將那處喚醒的人,怕是非粉客不可。而且……」遲疑一下道:「其實亦可直接以重金購得適合婢女。許多家庭飽腹尚難,餓極了自家的孩子閨女照樣食的。」
那無疑是在說,除非以命換命,別無任何辦法。
修小羅沉吟片刻,斷然道:「不成!任何生命皆是生命,在下無權決定任何人的生死!更無權讓任何人以命換命!柳頭兒若以無辜人換回性命,也會羞憤自刎。三日內不醒,我自會將他喚醒,而後以世間最殘酷的方式來對待兇手!好了。你下去吧。」
趙甲天愕然之間,淚水流出,乞求道:「頭兒!我若是處子,便甘願以命換命!況且還有楮大夫尋找邪門阿哥與好事老外,說不得無須以命換命!」修小羅沉聲道:「趙大,你我俱知那種可能,不謂萬中存一。然正直一道,走錯了一步,便會抱憾終生。你可以為,柳頭兒是那種甘心入邪之人?」趙甲天急的垂淚道:「頭兒!不過是一女子而已!」修小羅喝道:「咄!何命非命?何人非人?!去!」一掌拍出,趙甲天應手而飛。車外,傳出趙甲天痛哭聲:「頭兒!這可是柳頭兒的命呀!」
隊列嘎然而停,鏢局眾人,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自修小羅開始斷然喝止,說道任何生命皆是生命,便已聽得清楚。哪還猜不出眼下需用一處子性命,來換回柳頭兒之命,但凌頭兒竟不許?
沉靜片刻,俱都落淚喊道:「頭兒!這可是柳頭兒的命呀!」
「走!」修小羅大喝。篷車外,無一人動。修小羅的淚水簌簌而下。他當然知曉,此刻的鏢局人員,雖無一出言抗議,只以沉默表達心間抗拒,可在內心深處,早不知將他視做了什麼。甚至,人人都會以為他已癲狂。可又有誰能知,對柳一摟的感情,他比這鏢局的所有人都深?
車外,依然一片沉寂。
修小羅不再喝叫,心中茫然一片。
如果換做了是他承受此般際遇。知曉必須用一處子來換回性命時,柳一摟又會如何去做?他會和自己採取一樣的方式嗎?……不。一摟即使犧牲自己的美妾,怕也毫不猶豫,更別說是用清倌人或乾脆買下一貧窮女子的身家。
他呢?將心比心,若非身在驚魂谷的那段日子,親眼目睹了一個個美艷清秀的少女,自此倫為迷失神智的洩慾工具,而後如秋風中的落葉飄入泥土般再不知後果;若非親眼目睹了多少的出色俊傑,也迷失神智後承受不堪去想的遭遇,甚至他們自己也不知曉地便為惡人間、而後也如那秋風中的落葉飄入泥土般不知後果。自己的內心,是否會對生命一詞,也和他們一樣,自然而然地以為只有自己才是世界中心?是否也會像眼下的鏢局所有人一樣,理所當然地以為,犧牲一個卑賤生命,來換回自己兄弟的生命,反是情深意重?!
甚至,心有歉疚之下,採取些補償方法,來為自己的做法尋找出被人認可的借口,在事後反會被人津津樂道,說道他才是真正的大俠,即使自家兄弟的死活,也以仁心義腸來買命換命?而到了時日久遠、一切記憶模糊之時,是否連自己再度回憶起來,也會覺得自己當時的行徑是正確的、自己是絕對不愧於大俠稱號的?
但是人們為何不能真地從他人的角度出發,來想想自己?為何人們竟抗拒著不公正,唾罵著不公正,卻又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不公正的現實帶給自身的特權?
所有的借口都只是借口。
重要的只是結果。
為何人們不去想想,生命只有一次,誰又有權去決定他人的生死——尤其是,誰又有權決定以他人死去的方式,來換取自身的生存?
什麼大俠大義,什麼行大義者,須當不計小節。倘連基本的尊重他人生命都做不到,又談什麼俠義?亡一人而救一人,便當真是可被稱道的善舉?以命換命,誰的生命便是天生要被用做犧牲?誰不期望,自己的生命,能與其他生命一樣處身公平?
——白雪飄天地,哪一片雪花,不是雪花?
「一摟……」他痛苦地在心底裡呻吟一句,眼淚,又不禁簌簌而落。心靈的深處,茫然而問:「為何是你?為何要我在善惡當中,必須做一選擇?……一摟,你可知曉,人之初、性本善?善惡未來,卻在一念間?……不。原諒我。我絕不能以任何的借口,將犧牲他人生命換去自家生命的邪惡,做為處世原則!」
斷然喝道:「速回鏢局!飛鴿請醫!——快走!」
最後一句,已是嘶吼。
隊列再度行進,無聲無息而難抑低沉士氣。
修小羅端坐篷車當中。趙甲天的火燭何時熄滅,也不知曉,惟有的感覺,便是在這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的茫然當中,像是一生的眼淚,都已落盡;一生的悲苦,都已嘗過。
募然一聲喝止:「什麼人!」隊列已經停下,將修小羅自茫然當中驚醒。
車外,卻是久久無聲。
他等待片刻,掀起簾子,不禁一凜。原來這片刻間,前後隊列,竟都僵呆不動;而火把映照下,卻有一人自驛道左邊的林間,款款而來。那人身後,還跟著些奇形怪狀的人,只是除了那人外,竟都面目模糊,身外也似籠罩著一層薄霧。便是想看,也看不出來那隊人都是何等樣貌。
若非那隊人中唯一露出面目的是名清秀絕塵的美麗少女,疑做遇鬼,也不外如是。
那少女越行越近,前後隊列依然僵呆不動。修小羅心神陡震,發覺鏢局中人,竟都被這少女吸引,陷入神智一片空白的境界當中。而他也是眼看著那女子款款行來,明知危機隨刻降臨,竟也身體不屬自己般僵在當場,只有種心酸欲淚的無盡淒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