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唏噓,紛紛交談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道:「羞羞羞!一個大人哭哭哭……」眾人愕然而望,卻見方纔那兩個嚇傻了的孩子當中,又坐了個一身錦羅、面目癡傻的富家少年,正以手刮臉,傻笑不停。
此人年紀約有十三四歲,相貌尋常,但表情一望即知乃是癡傻兒,唯其一雙眼睛,卻是說不出的冷酷無情,群豪中大有面目不善及目光冷酷者,但一望這癡傻兒的眼睛,卻無不毛骨悚然,當下驚恐。便連修小羅、柳一摟這經由勢戰,業已達至氣勢巔峰,面臨任何強敵也不會畏懼,本身武功足可與武林宗師一較長短者,陡然見了這癡傻兒的眼睛,也不禁凜然一驚,毛髮森立,竟是當下呆住。
群豪心神被修小羅和強自生吸引,但素來江湖人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周圍局勢莫不隨時在意,這癡傻兒從何而來,如何出現,卻竟是沒有一人知曉。
眾人呆呆望著,又駭又奇之下,一時竟無一人能動。那癡傻兒呵呵傻笑片刻,突然吸了吸鼻子,「什麼東西?香香。我要香香。」站了起來。傻笑著四處望望,群豪莫不驚懼後退少許。
那癡傻兒忽然瞥見了地上攤著的包裹,見那包裹中有熟食,還有酒壺,登時呵呵笑了,身子略動,也不見他如何行動,身子卻已陡然便出現在三丈外的包裹邊,坐在包裹旁拿起雞腿嗅嗅,扔了,拿起豬尾嗅嗅,扔了,拿起兔子頭嗅嗅,陡然做了個嘔吐的表情,群豪又是一凜,再後退半步。那癡傻兒扔了兔子頭,忽然像是發現了寶貝一般抓起兩隻酒壺,叫道:「香香!香香!」拿著酒壺在地上砸了兩砸,見砸不開,登時怒了,叫道:「叫你硬!叫你硬!」兩手一合,兩隻酒壺撞在一起,登時憋了,酒壺蓋子撲地飛出。酒香也立時漾起。
「香香!香香!」那癡傻兒嗅了兩嗅,扔了酒壺,目光四處掃望。群豪無不懼然再度後退。便連修小羅和柳一摟,也未發覺自己竟也後退了半步。那癡傻兒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匪首身上,歡聲叫道:「香香!香香!」撲了過去。那匪首驚恐後退。那癡傻兒卻已撲到。匪首伸手便擋,另一手便本能地一抓。
他方才和那兩個身手靈便的孩子、潘大膽、強自生等交手時是何等迅捷,此刻卻是一抓之下,便抓了個空。那癡傻兒竟已到了那匪首身後,拍拍他肩膀道:「你抓我?抓我做什麼?我沒說和你玩兒。」
匪首登時僵呆,群豪也莫不眨眨眼睛,均覺這癡傻的孩子哪裡像個人,方纔那一撲竟是從匪首身體處撲過,又從匪首身體後出現,並未回首,卻竟已身體轉了過來,明明比匪首要矮上許多,偏偏那手竟像是陡然變長了許多,直接拍在匪首肩膀上。分明便是一隻出現於陽光下的鬼魂。
一念及此,頓時發覺不知何時,竟已北風呼嘯,天色陰暗,均想難道天色一黑,鬼魂便會當真出沒?潘大膽承受不得,早已驚恐叫道:「鬼呀!鬼呀!」
他在問旗亭附近已久,聽聞過不少問旗亭處鬧鬼之事,卻未料到,自己竟也親眼目睹。自是比群豪更為恐懼。
那癡傻兒道:「我要香香。」一伸手便探向匪首胸前。那匪首大駭之下,登時意會竟是懷中的那兩卷羊皮卷作怪,那東西毫不容易才得到,便是拼了命也不容失去,此刻哪會讓人抓走,登時一腳飛出,同時劈手攔下。忽覺懷中一空,兩小卷羊皮卷已經到了那癡傻兒的手裡。
眾人只見那匪首明明踢中了那癡傻兒,也明明一掌從那癡傻兒手腕處切過,腳也穿過了那癡傻兒的身體,都以為那癡傻兒竟被當下打死,豈知僅是眼前一花,那癡傻兒的身體竟虛幻一般地合攏,同時手裡還多了兩個羊皮卷。這情景更是難以置信,無不更加堅定了眼前癡傻兒乃是鬼魂的意念。
那癡傻兒將羊皮卷拿在手裡,嗅了嗅,撲拉展開一卷,一些殘酒便飛濺出來。那癡傻兒舌頭一伸,頭顱便似未安在脖子上一般忽左忽右地晃動數下,舌頭也似長比青蛙毒蛇,將飛濺出的殘酒一滴不剩地接在口中,然後又把那展開了的羊皮捲向面前一貼,便用舌頭舔將起來。
那羊皮卷被展了開來,群豪頓時看到了其上的字跡。卻見那小卷羊皮卷的卷首竟是《賀鑄》兩字,當先一首乃是《小梅花#8226;行路難》群豪所見,正是其中一句: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
剎那想到,眼下所在,豈不正是「問旗亭」,俱覺一股莫名的寒意直湧上來,無不連連倒退。也不知是誰驚恐中發覺自己退到了問旗亭上,竟控制不住地歇斯底里叫將起來。
便也在這聲淒厲的叫聲當中,募聞空中傳出唱經之聲:「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唱經聲中,七尊天神亦似結痂而坐的喇嘛,自空中一座山般直飄而下。眨眼到了那癡傻兒的頭頂。
潘大膽忽然嘶叫道:「快跑!」受驚的兔子般當先向問旗亭高地上跑去。他似乎對輕功不怎麼在行,但跑了起來,這雙腿的速度卻也絕對快捷如豹。那匪首也當下醒悟,呼哨一聲,其他七個匪徒身形一展,便飛身而竄,那匪首倒和潘大膽類似,也不懂輕身功夫,卻是眨眼便跑得超過了潘大膽。群豪但覺心神稍稍平和,一見幾人逃竄,無不當下倒飛而出,離開癡傻兒,退到問旗亭上。
轉眼間樹林中便只剩修小羅、柳一摟、吃驚抬頭的強自生、昏迷不醒的危三崖以及趙家二十名狩獵者、此外還有嚇傻了的那兩個孩子和那舔著羊皮卷中殘酒的癡傻兒。
柳一摟低聲道:「橫刀,有情況!」修小羅沉聲道:「自生,鎮靜!——速退!」強自生愕然四望,站起身來,忽的望向西南方向,不禁眨了眨眼,腦袋霍然一擺,陡然便又望向東南方向,失聲叫道:「總局主!」修小羅和柳一摟同時一凜,想起這強自生原本有種神奇的眼力,可以看破他人所用的五行遁術,柳一摟喝道:「快說!」強自生腦袋迅速地擺來擺去,一雙眼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驚駭的表情,急急叫道:「數不出幾個!兩個接近饒走,一個後退!」修小羅一怔,急問:「在做什麼?」強自生道:「環繞林間穿行!每樹必頓!」
天色募然陰暗若傍晚的最後一絲清明。無數的難以分辨難以形容的奇怪聲音卡嚓卡吱喀喀地陡然出現,就彷彿突然之間這問旗亭周圍的樹林內,已經滿是刻意隱藏的人馬,或者全已是夜走江湖的江洋大盜。
那癡傻兒這才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頭頂的七尊雕塑般唱經的喇嘛,令人恐懼的雙眼首次泛出一種只有癡傻兒才具備的茫然無知與好奇。七個喇嘛唱經聲不停,在空中一座山般仍在緩緩壓下。
修小羅、柳一摟當下凜然,揉身一展,一人帶一個,攜起強自生和昏迷的危三崖離開壓力籠罩範圍,手一拋,喝道:「接住!」便又是一射而出,剎那到了那兩名仍在傻傻著瑟瑟發抖的孩子身前,一人帶出一個,身形晃了幾晃,這才陡然利箭一般射出。
問旗亭上諸豪也在兩人拋出強自生和危三崖時醒悟過來,苦修和尚與均洲常公子飛身而下,接過兩人,再迅速返回。修小羅和柳一摟竟也後發先至,到了問旗亭上。
再看遠處,但見眼目所見,當真是草木皆兵,問旗亭二環以外的暗黑林內,竟在這剎那間,影影綽綽地晃動出萬千刀斧手,三環處的林中,正由地下冒出無數的暗黑色的騎士,個個俱如巴圖的三神將般,威勢難當。
此種景象,真切已極,群豪莫不色變,明知這是巴圖國師此前的幻術造成,依舊難從心靈震撼中脫離出來,潘大膽更是呻吟一聲,低聲叫道:「天!這法術若用到了戰場……咱們……都去死吧……」
「撲!」
長長的猶如氣體自密閉的容器中逸散而出的聲音由身後出現,空氣中忽然真切至極地再度現出早有所聞的那種淡淡酒香並剎那濃郁起來。修小羅霍然回首。昏暗的天色下,但見問旗亭正中的涼亭所在,正現出一幢金碧輝煌、浮在半空宛若無窮大的塔形建築。現下天色雖已昏暗,但那半空中的所有景象,卻似是完全屬於另一世界般無比清晰而又無比模糊隱約。塔頂上,白雲圍繞,中有簡陋涼亭,亭內嬰孩兒般的國師巴圖,正拎著酒壺,向手中的酒杯傾倒出永恆流動又永恆凝固於酒壺與酒杯間的「酒」。由淡淡陡然變為濃郁的酒香,正從這彷彿流動也彷彿凝固的場景中化做氣體逸散而出。那逸散的酒氣也似陡然成了連接穹蘆的無形氣體,在遙遠的天方灑下,與所有看到看不到的林間兵馬成為一體。
若然那些林間兵馬是形,這濃郁的酒氣無疑便是萬千兵馬的魂魄。
群豪也剎那回首,見此情景,莫不陡然想到那卷羊皮冊上僅顯的一句詞:作雷顛、不論錢,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更頓時想到了冊首的「賀鑄」兩字,毛髮頓時再度森立而起,眼前情景,豈不正是那首《行路難》的真實寫照,此刻便在發生的,豈不正是「問旗亭上,美酒化千軍?」
一念及此,命運早被注定的無端恐懼,便當下湧出,剎那佔據全部心靈。
修小羅、柳一摟震撼之下,不覺手一鬆,那兩個猶在手中瑟瑟發抖的孩子,登時被丟在地上。一丟之下,兩個孩子受了一驚,反而當下自驚恐的狀態中完全擺脫出來。怔怔地一望眼前情況,急忙互望一眼,手勢互相做了幾下,又都恢復為「瑟瑟發抖」的姿態,不過那兩雙眼睛,卻時不時地偷眼四望。群豪俱在無比震驚當中,倒無一人留意他們。
忽然悠揚的唱經聲成了急切的唸經,修小羅、柳一摟再度猛然回首,便見那七個喇嘛一座山壓下的姿態始終未變,卻是速度越來越慢。不知怎的竟停留在那癡傻兒的頭頂一尺處,怎麼也無法再向下壓。
兩人一凜,急步奔出,停也不停地奔向七個喇嘛一隻鬼的鬥場所在。
尚未奔到,林中泥土紛紛飛濺而起,接著以那癡傻兒為中心,三丈外的樹木紛紛遭遇狂風席捲般向外歪曲,二十名趙家狩獵人躺在地上的姿態未變,人卻像是遭到了一股由內向外推的力量般緩緩滑出。
修小羅與柳一摟奔勢不停,到了三丈之外,登時察覺一股無以形容的龐大力量,向他們推來,竟是迎面便覺窒息。
修小羅凜然後退一步,柳一摟擺動一下,站於原地。
修小羅沉喝道:「一摟!退回!不是咱們出手的時候!」柳一摟身子又柳條隨風般一擺,翩翩回到修小羅身邊。
唱經聲陡然大震,兩人又覺一股力道湧來,儘管真力已用了十成,依然承受不住,急忙再退幾步。駭然互望,心中僅有的一點「那癡傻兒是人非鬼」的想法便全然一空。
「撲!」一聲,那七個喇嘛像是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重障礙般,直接便六人六方,砸入林中地內,只露出腰間以上部位,頭頂的喇嘛則恰好坐到了那癡傻兒的頭頂。
同一時,趙甲天和另一名被點了穴道的箭手被無形的力量蕩地震了一震,飛到兩人身前。
兩人眼疾手快,同時出手,解去穴道,再順手一接一拋,趙甲天和那箭手真氣流動,再被兩人拋出,頓時在半空中穩了一穩,腳步連點,眨眼竄回到問旗亭上,與群豪站於一起。
他們穴道被點,並不代表不能看,不知週遭情形。眼見方才修小羅和柳一摟冒險衝來,幾度欲向在地上躺著的同伴出手,原還以為兩人要趁危而殺,此刻方知,竟是要救他們。心神一定,便立即冷汗涔涔,同時鼻子、耳朵都流出了血,相貌極其可怖。
趙甲天只覺臉上一濕,伸手一擦,看到血跡,呆了呆,頓時急叫一聲:「兩名局主!快救!」那箭手也有察覺,一擦之下,登時大凜。他們身在局中,承受那種無以形容的壓力,自是感受最深。
那箭手忽覺身心俱已疲乏到極點,忙伸手摸出一粒丹藥吞下,叫道:「大哥!快靜坐!」自己已當先靜坐而下,再顧不得其他。趙甲天霍然低頭,頓覺眼中也是一疼,瞬間便是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哪還不知此刻竟連眼睛也流了血,摸出丹藥吞下,叫道:「救出者皆為奴五載!」閉目運功。
此時那癡傻兒呆了一呆,忽然將兩卷羊皮卷收入懷內,哭叫起來:「我不和你們玩兒!我不和你們玩兒!救命啊!有人欺負木兒啦!救命啊!有人欺負木兒啦!」哭叫聲之悲慘,令得群豪聽了莫不心酸。
柳一摟忍耐不住,便欲撲出,懇求巴圖的七輪弟子饒了這個「鬼」。修小羅眼淚奪眶流出,卻是毛骨悚然下,一把拽過柳一摟,兩人真氣相連,多日同行的默契便頓時使兩人的「虛空決」發動起來。
修小羅喝道:「飛!」場內力量恰好收縮,兩人當下被引力帶進,其餘趙家狩獵成員被點穴道,反而只是緩緩被拉回。只這短暫瞬間,修小羅便已借勢而饒,拉著柳一摟成了隱身之身,柳一摟也募然腦海清明,順引力之勢與修小羅穿梭饒行,一邊盡力抵擋著不被引力拉入,一邊趁機和修小羅不停地改變方向,接近一人,便踢出一下,轉眼剩餘的趙家獵手都被解了穴道,卻是一時酸麻,難以當下起身。
修小羅再喝:「環!」柳一摟剎那醒悟,修小羅已凌空而起,柳一摟一拉修小羅的腳,注入「束環決」,將修小羅當作軟鞭,向地而掃。修小羅順勢而為,每一接近一人,便抓起一人,真力發動,將其炮彈般拋飛出去,至於能被拋到哪裡,卻非眼前可以顧慮到的了。
柳一摟一邊飛速繞行,一邊甩動修小羅,每當力量無法時,「束環決」的「束」便將修小羅身體蝦米一般拉回,修小羅則在回歸的剎那,伸手一點柳一摟,反送一股真氣。
那真氣乃是橫刀決之箭決(至於弓決,僅僅是安慰柳一摟而說,他內心根本未將其當成一回事。),真氣大變的剎那,柳一摟手中的修小羅,便頓時如同修小羅一往無前的刀法般生生自七個喇嘛鑄就的引力環上破出一個口,使得引力瞬間爆發出一小股張力。
只這一小股的張力,柳一摟便可再度從無法抗拒的引力中逃脫出來,被張力外送。於是又以束環決的束蕩出修小羅。
如是兩周,地上已無一個趙家獵手,修小羅大喝一聲:「收!」柳一摟真氣一舒,修小羅蝦米般的身軀蕩得筆直,束環決的真氣在修小羅體內流動,修小羅再募然反送給柳一摟,柳一摟頓時成了修小羅腳上的「軟鞭」,一收一蕩,兩人便如靈蛇般在林間沿著一定曲線竄行,忽然引力一消,兩人便箭般射出,「嗖!」的從一株樹中撞過,停也不停地便蹬了一下樹幹,冉冉而起,在空中劃出不為人見的漫長弧線,倏然間又回到問旗亭上,待得收勢而停,正見停身於問旗亭那涼亭外三丈處。
亭中卻哪裡有巴圖和心月狐?只有一個蒙面少女,靜靜佇立於內,像是已知有人到來般恰好翩然回轉,回轉之時手已緩緩揭開蒙面的面紗。待到修、柳二人視線正落於她面上的同時,面紗飛揚而離,一張亦喜亦嗔的面龐,一雙飽含著淒然無助的淚眸,眸中那猶如望著摯愛天水永隔的悲淒目光,便已定在兩人眼中。
柳一摟登時驚呆。修小羅返身便退,真氣束緊柳一摟身軀,急叫一聲:「大家小心!陰陽二魔來了!」幾個字的功夫,利箭般以更快速度自問旗亭頂射下,撲通一聲,墜於林間,「咯啦!」那株被他們撞過的樹,正好砸到地上,就砸在他們身邊。
驚魂谷谷口最後離開前的情景,那種無以形容的震撼、愧疚、淒慘、嬌艷、恐怖、茫然、心會意冷、兩世離別、悵然、失落……,所有的情緒,剎那洪水爆發一般地直湧心頭,這異常熟悉的感覺使修小羅想也不必再想,便已當下知曉,那震驚天下的陰陽二魔一行,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