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通 卷 二 (二) 隨我來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三傑當日,俱曾此地,慇勤納諫論興廢。見遺基,怎不傷悲?山河猶帶英雄氣,試上最高處閒坐地,東,也在圖畫裡;西,也在圖畫裡。」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踏歌聲中,修小羅和柳一摟緩緩醒來,耳中只聽得無盡的憂傷鬱悶歌聲,入目乃是藹藹霧氣,四外裡腥甜的氣息時時漾入鼻端,只覺得渾身無力,一絲也動彈不得。自詫異迷茫的情緒中陡然恢復,便憶起無數金色王蚊所形成的龍捲風狀景觀乃是他們昏迷前最後所知。

    兩人雖動彈不得,也什麼都看不清楚,卻知曉自己已經脫離危險,想來此刻乃是身在巨石之上,這不知何在的歌者便是武林十三隱世高人之一的心月狐,自然也不問而知他們是被這位前輩高人所救。

    歌聲到得最後,那個「苦」字久久不消,好容易「苦」字「唱」完,餘音裊裊卻又似唱者在悲痛地嗚嗚哭泣。這憂傷鬱悶令人心酸的餘音久久不散,兩人也逐漸感到一下下針扎般的刺痛自身體的每一處向中樞神經湧現,可憐他們此刻連發出呻吟聲音的力量都已消失,對這無法容忍的疼痛被迫承受了片刻之後,終於再次昏迷過去。

    眼前彷彿有萬道光彩流轉閃爍,柳一摟和修小羅相繼醒來。身體似乎還是不屬於自己,只有頭顱和眼睛可以轉動。兩人側頭打量,見對方和自己並排躺著,相距一尺,不禁相視半晌,目中均有淚光。遠處又傳來吟唱的歌聲,唱的依舊是那首無名氏《塞鴻秋·山行警》小令和張養浩的《山坡羊·懷古》。歌聲此次卻是充滿著滄桑無奈,只聽得兩人頓覺心頭鬱悶氣息難以抑制,只有仰天長嘯一番方可發洩,不過兩人均是動彈不得,張口的力道都無,發洩更是無從談起。

    那歌聲吟唱一遍又一遍,兩人心內的鬱積之氣也越來越濃。忽然間無法運用的真氣竟然隨著鬱積的情緒聚合起來,開始在體內流動,起始時流動十分艱難,似乎每到一處穴道都要遇到無法攻克的巨石擋路。

    然而歌聲一遍又一遍,兩人情緒中的鬱悶不平也愈加難以控制,鬱悶的氣息一遇到這擋路的巨石便化做不屈的鬥志,怒濤洶湧地一波波攻擊。每攻克一道擋路的巨石,體內流動的真氣便如洪水爆發又遇河流匯入般更加勢不可當,一刻後真氣終於轟然一聲同時攻克上中下三丹田。接著便奔流不息地四處流蕩,轉眼所有擋路「巨石」都如堅冰遇洪水,融合於無窮無盡的真氣流動之中。

    而後隨著歌聲一遍遍吟唱,「巨石融化」於真氣中,真氣於體內的流速也越來越快,兩人的口中終於爆發出一聲長嘯,隨後長嘯綿綿不絕,體內的真氣迅速地一周天一周天地流動,轉眼便成瀑布奔流般不知過了幾周天,兩人也於長嘯聲中飛身而起。

    陽光透過重重霧氣射下,萬道彩光流轉著在處身所地變化出瑰奇的色彩,兩人長嘯著發洩心中的鬱悶氣息,只覺得心中越來越是莫名地暢快。也不知過了多久,鬱悶情緒才逐步消除,那吟唱的歌聲也在「苦——嗚嗚……」的餘音中慢慢消失,接著歎息一聲。

    一個清越的聲音字字清晰地響在耳邊:「畫舫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白雲流水無人禁,勝似山林。世途艱,一聲長歎,滿天星斗寒。」霧氣波動,彩光水般流轉當中,緩緩行來一名身無寸縷、長髮披至腰間,長鬚掩蓋下腹、白眉遮住眼睛的老人。

    但見那老人長髮骯髒地業已結成了條條縷縷、鬍鬚骯髒地如同自泥潭中出來且賽了已有三日、面上的污垢簡直令人無法分辨他的鼻子眼睛嘴巴。

    即使一隻剛自泥潭裡出來的猿猴也比他整潔上百倍,那赤裸的身體更是乾瘦地宛如骷髏。不過霧氣時時蕩漾,陽光七彩流轉,卻使這老人緩緩行來的姿態蘊涵著一種無以形容的神聖與妖異;而那整潔地反射出銀光似是隨時梳理的白色長眉,隱於長眉下灼灼逼人的眼睛,更顯出一種別樣的氣息:似是這老人根本便是修行萬年、已然由妖幻仙的神靈,而非塵世可以容納的芸芸眾生。

    他的緩緩而行,因彩光流轉造成的逆光影像,也似他並非行來,而是自光與霧的虛空中逐點幻化而出。

    修小羅和柳一摟心神剎那俱被震撼,不約而同叩拜下去。到了此刻,兩人即使先前未有絲毫提示,也會當下斷定這便是十三隱世高人之一。除了這些已經神化的隱世高人,再休想有任何人能給初見者帶來如此強烈的心靈衝擊。

    叩拜三下,只聽「咄!」的一聲輕喝,兩人心神登時恢復寧靜,當下意識到目前所在以及危機隨刻都會降臨。抬起頭來,便見灼灼的目光自掩蓋眼睛的長眉下射出,直迫兩人心靈:「你們功力已經恢復,速運真氣,看是否可出。」

    兩人急忙運轉真氣察看,立刻發覺不但功力全復,更大有長進。

    修小羅頷首道:「前輩,我們功力已復。是否現在便離開?」他一旦心智恢復空明,便立刻回到往日境界,一聽這前輩高人急迫的口氣,便猜到眼下或許便會再度遇到危機,這位前輩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早日離開。

    「隨我來。」眼前彩光忽如水波蕩漾般流轉不休,映出一個徐徐穿行的畫面,卻見不到一個人影,而那前輩高人也已消失。兩人心中一凜,不知怎地就意識到那彷彿徐徐穿行的畫面便是安全路徑,捨此之外均會立遭非命,不敢有絲毫遲疑,身形展動,緊跟而出。

    只覺光影萬千,真如穿行於水域般遇到莫名阻力,眼前的光影空間也似隨時都會長合,急忙加快速度,跟了上去。這般行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便覺寒氣直撲而來,同時難聞的氣息也立刻罩於四外,再看時卻見已經處身於沼澤之間,巨石之上。身後方才穿行而出所在,只有一面黝黑黝黑似是光線也會被吸納的黑碑。四望一下,卻是身在一間荒涼破舊的茅屋之中。

    兩人怔怔地望著身後的這塊佇立於茅屋正中,僅有兩尺之高的黑碑,均覺方纔的經歷有些無言的詭異可怖,柳一摟不禁以手碰碰那黑碑,卻見那黑碑觸手冰涼,質地也如平常的石塊,絕無任何空隙,細細搜索,也找不到一點機關開伏的特徵,實不知方才是何以從「黑碑中」走出的。

    那茅屋乃是圓形的茅屋,頂蓋破爛的根本掩不住風雨,除此之外,並無門窗可供出入,那奇異的黑碑居於茅屋正中,茅屋長約一丈(即半徑五尺的圓形茅屋),兩人遲疑一下,同時飛身而起,自屋頂射出,掃望一眼,半空一個盤旋,落於屋外。

    那赤身裸體的前輩高人,正背對他們,負手觀望遠處。

    兩人打量周圍環境,但見這片佇立於沼澤中心的巨石叢,均是大小不等高低不同的巨石連接而成,大約為長條形狀,最長處二十餘丈,最短處也有十丈,每塊巨石間隙少則一個拳頭,多則三五尺長,這唯一的茅屋建在最大的一面巨石上,基本處於巨石叢的中心所在。

    無比難聞的腥甜及惡臭氣息隨著巨石與巨石間泥水的輕微晃動,散發開來,形成瘴氣之霧,在死谷頂陽光的照耀下,閃爍出五彩繽紛的光澤,四外的沼澤,都籠罩著重重瘴氣,濃霧亦似地遮掩著視線,根本看不到沼澤邊緣,倘若兩人不是自外而入,見到眼前情景,定會以為身在大海的一個孤島之上。

    兩人看過周圍環境,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究竟不對在哪裡,卻一時難以想明,邊想邊看間,已到那老人身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那人也負手而望,久久不語。

    沉默了也不知多久,忽然寂靜原野的深夜裡陡然起風般的異音傳來,先是輕微的風嘯,嘯聲中巨石叢間瀰漫的瘴氣慢慢散去,露出巨石叢貧瘠而不見一樹一木的真實景色,接著嘯聲漸巨,巨石叢外的瘴氣濃霧也慢慢消去,露出部分沼澤面目。

    修小羅、柳一摟隨著愈加響徹的風聲向周圍而望,眼見濃霧慢慢消散,沼澤中的氣泡此起彼伏地漲開吐出諸種五顏六色的氣體,周圍的景色漸漸清晰,兩人的眼睛也越瞪越大,終於毛髮不受控制地森立而起,口中不由自主地呻吟出聲。

    那哪裡是風聲,根本就是不計其數的東西在氣泡炸裂當中甩動身體,甩掉泥濘,而後加入到盤旋飛舞籠罩巨石叢的行列中去。

    根本就是無數的尺許來長、指頭粗細的蚯蚓般東西,隨著飛舞與甩動逐漸露出金色肉身的飛行示威。

    風聲漸巨,不一刻便如海嘯亦似,而那些沼澤中的被稱之為「金色王蚊」的東西,也飛旋當中形成了寬達一丈,不知其厚的幕牆。接著幕牆盤旋而起,瞬間便遮天蔽日地籠罩了整個天空,原本由瘴氣所反射出的五顏六色光芒,如今也只剩下了金黃色一種色澤。

    只聽得耳邊傳出嗚嗚哭聲,一個泣不成音的聲音斷續說道:「天可憐……,多少年了……,想起這日子就會嘔吐……,天可憐……,我心月狐終於還能有出去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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