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迴廊上正張望,見一個小二從旁邊的「縱橫廳」出來,修小羅笑著上前,拍拍小二的肩膀問道:「小二,哪裡有閒桌?」那小二怔怔道:「大爺不知四樓都是包桌嗎?」修小羅笑道:「哦,那就是三樓沒有包桌了,對不對?」小二莫名其妙地打量著修小羅身後的包裹和身上的衣衫,警惕道:「是呀。大爺怎麼來四樓了?」修小羅笑道:「我們這就去三樓。」
兩人到了三樓,隨手推開一間廳房,修小羅打量一眼,向一張最新的桌子走去,說道:「好,就這張桌子了,新新的,剛合適。」柳一摟這才有機會說話,悄然問道:「橫刀,這樣合適嗎?」修小羅翻轉八仙桌,把椅子向內擺放,只擺放了四張便再也摞不下,說道:「一摟你拿四張椅子。」提起一隻桌腿,穩穩將桌子椅子拎起,回首道:「還楞什麼?快點。」柳一摟已知修小羅用意,一手兩椅,拿起四張椅子,彆扭道:「這樣不好吧。」
修小羅平舉起倒放的八仙桌和上面的四張椅子,向外走去,邊走邊道:「橫刀鏢局今日起已經是乾洲城內新勢力,這象徵乾洲城內最高級別的恆酒樓,當然要有我們的位置。一樓的四處大廳四個桌子是我們的銀錢收入,這四樓的自然便是我們常常要來的聚會點。」柳一摟遲遲疑疑地跟著道:「但……這裡實在是很……很貴的。」修小羅笑道:「一摟放心,假如我們沒命回來,這桌子椅子給我們留下的自然是笑柄,但若我們有命回歸,這桌子椅子便是誰也不可能再更改的位置。……貴?——橫刀鏢局若是沒錢來恆酒樓包桌,還談什麼成一大新勢力?快走。」
兩人回到四樓「談笑廳」,便是一怔。原來這片刻功夫,廳中居然已經多了不少的人,俱都穩穩坐著,齊刷刷的目光一起打量著他們。修小羅愕了一下,立刻笑道:「各位好。在下橫刀鏢局凌橫刀,向各位問安了。」招呼柳一摟擺好八仙桌和八張椅子,這才先團團地作了個揖,而後面對正中的大圓桌坐下,打量廳內眾人。柳一摟遲疑一下,坐到修小羅身邊,低下頭去,避開眾人的視線。
飛錢銀號,除了曾見過的飛錢六朗何一千和那賬房先生外,便是兩名同樣錦衣羅袍、面色陰鷙的青年,三人面容稍有些彷彿,想來或許是兄弟。十方客棧,除了那店小二外,便是三名五旬年紀的老者和四名同樣店小二裝束的年輕人。鎮西騾馬行,除了師爺外,是六名面容黝黑、身材壯實的青年和一名背對他們的老者。那老者背對他們,雖是身材矮小,足比其餘人都低了一頭,也是一動不動地背對他們而坐,卻不知怎麼,竟使人立刻生出一股凜然之心,生似他會隨時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出凌厲一擊。
修小羅凜然道:「——『刀霸』曾微丁?」
只聽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正是老夫。」那聲音聽來低沉有力,同時說話的口音緩慢沉靜,雖是並未轉過身來,也給人予一柄寒刀緩緩亮出的肅殺之感。大廳中,他是唯一未看修小羅與柳一摟之人,但修小羅與柳一摟卻剎那都生出奇異的感覺,似乎這廳內的眾人,竟只有他一個是在緊緊地盯著兩人。其餘人的「看」,似已僅僅成為遠遠的圍觀。
柳一摟的侷促,剎那成為如臨大敵的緊張,修小羅的嬉笑姿態,也頓時被對方的緩慢聲音,引得洒然全失。
「乾洲城內,有幸駕臨凌、柳兩位局主。未來的乾洲,當會因兩位局主,而盛名遠播。這封信送到之後,老夫再設酒款待,與兩位局主把臂言歡,現下老夫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那低沉緩慢的聲音逐一迫入柳一摟與修小羅的耳中,接著反手一招,六名面容黝黑、身材壯實的青年一併起身,師爺回頭從桌上拿起一封信,向修小羅與柳一摟走來。
六名面容黝黑、身材壯實的青年,也一併跟於師爺身後,修小羅起身接信,柳一摟暗凝功力,防範對方突然出手。但那師爺遞過信的同時,那六個青年卻腳步停也不停地推門而出,待到修小羅下意識地接過信件,才發覺六名青年已經離去。
再看那感覺中依舊坐著未動的「刀霸」曾微丁,卻哪裡還有蹤跡?
——「刀霸」曾微丁,竟趁師爺與六名青年的阻擋兩人視線時,悄然而去。
但他雖是一招未發,從始至終,兩人也未見到「刀霸」曾微丁長得是何樣貌。卻無疑已通過這簡單的話語,在兩人心中建立起不可磨滅的「高手」意念。
大雪紛紛揚揚,狂風呼嘯,前方的路途只須五丈之外,便再也看不清楚。暮黑時分,河南府通往少室山的驛道上,出現了兩匹蹣跚而行的瘦馬,馬上兩名騎士頭戴棉帽,棉帽上斗笠寬大,垂下只露兩眼的罩巾,全身都包裹於厚厚的棉衣之內。
風雪之中,但聽一人長吟道:「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另一人當下長歌回應:「三傑當日,俱曾此地,慇勤納諫論興廢。見遺基,怎不傷悲?山河猶帶英雄氣,試上最高處閒坐地,東,也在圖畫裡;西,也在圖畫裡。……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們是修小羅和柳一摟。此時是臘月二十八,十九天前,修小羅和柳一摟被乾洲城三大勢力,迫得不得不接下這趟鏢,以示橫刀鏢局有護鏢實力。這趟鏢是信鏢,乃是將一封信送到少室山中的一處沼澤之內,信中內容除兩人方才吟唱的一首不知名者所著,但也流唱甚廣的《塞鴻秋·山行警》小令外,便是人人能吟唱的張養浩《山坡羊·懷古》小令。僅在信尾有幾行小字,言道:「畫舫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白雲流水無人禁,勝似山林。世途艱,一聲長歎,滿天星斗寒。」告知兩人在沼澤那裡,居住著一名古怪老人,此信交付於那古怪老人,將口信或是書信帶回。限制時間為三個月。
這樣的信鏢,即使是絲毫武功不懂,以路程來說,也可輕鬆回歸。倘是顧及到撲黃塵者與大元帝國可能存在的交戰,或是山賊路霸的打劫,這信鏢的內容既然在事先便讓兩人目睹,屆時將口信傳到也算完成任務,只需稍具武功,身手靈便,為人機敏,便能送到。若以行鏢而論,送一封信便可得到千兩紋銀的花紅,無疑可稱之為天上掉下的金子,誰都會感激不盡。若非以如此手段迫使兩人送信,兩人定會以為是三大勢力看中了或是驚駭於他們的武功,想進行結交的示好行為。
但想及乾洲城內那三大勢力的可惡表現,修小羅和柳一摟雖在這十九天中一點麻煩也未曾遇到,依然是全力防範,途中也多番猜測,當然最終的結論是那個身在沼澤內的古怪老人,才是他們真正的困難。
眼見暮色將至,遠處看不到一絲村落或市鎮的景象,兩人知道錯過了宿站。望見前方一片松林可避風雪,當下驅動瘦馬,行入松林之內。尋覓片刻,到松林深處一個枝葉繁厚,地上幾乎無甚積雪之處停下。這十九天裡,兩人早已配合無間,是以停下之後,雖然都未說話,但已各自行動,不一刻便接近砍伐下一些可用木材,簡單紮下一間小木屋,再紮下圍欄,砍些松枝,將兩匹馬防護的風雪難侵,這才點燃枯枝碎松針,自馬背上取下行囊,找出小鍋,化了雪水,就著乾糧吃喝完畢,算是晚餐用罷。
躺在簡單搭建的小屋內,兩人閒談幾句,各自睡去,睡到半夜,忽然夜鳥驚飛,兩人凜然而醒,坐了起來。過了片刻,隱約間有細碎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來,柳一摟低聲道:「好像有幾十人。」修小羅也側耳聆聽一下,點頭道:「都是高手,先莫動。」
他探頭出去,見篝火早已熄滅且被雪地的潮濕浸泡的連一絲異常氣息也無,那兩匹瘦馬早已累了一天,怕是打雷敲鼓也休想將它們喚醒,當下放心,縮回頭低聲道:「聽聲音只在松林邊緣,或許他們並非為我們而來。」
柳一摟也探頭出去,側耳聽了片刻,縮回頭來低聲道:「夜半時分到此,且停在邊緣便不再聞聲,可能是埋伏。我們怎麼辦?」修小羅沉吟一下道:「先稍等片刻,如果真是朝我們來的,再出去也不遲。」
兩人等待片刻,夜鳥紛紛回飛並靜止,顯然是看林間已靜,以為再無危險而重新安眠。眼見時間一點點過去,轉眼半個時辰靜悄悄地度過,柳一摟忍耐不住,低聲道:「按常理倘是無暇搜索林內,定然時間緊迫,不如我們先潛過去看個究竟。」
他自臘月初九接鏢後,大違初遇時的畏首畏尾,幾乎每遇到一事,都想插了進去。修小羅自然知道他是因從未和人正式交戰過而躍躍欲試,總想找個機會驗證一下自身實力究竟如何。不過江湖之行,除非是有意挑釁,否則並非誰想對決便能對決的,這十九天裡,路途也靜寂的幾乎連一個稍微像樣點的江湖客都沒有,想有意惹事,也難有理由,是以此刻一見來了幾十個高手,便大有插入進去之心。
修小羅沉思一下,悄聲道:「別忙,等這一陣風過去再說。」他也從來未曾正式和人交過手,但江湖經驗比起柳一摟來豐富得多,知道此刻正處於上風口,倘若是趕了過去,怕是他們還未聽到對方的聲音,對方便已發現了他們。
又過了片刻,兩人側耳聆聽風聲,知道風向已經略略改變,修小羅悄聲道:「咱們這就出去,如果風向再變回上風口,我們只能以寫字交談。不得發出聲音。」柳一摟應了一聲,兩人飛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