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答完全出乎修小羅意料,他驚訝望著柳一摟扭捏的神色,忽然意識到柳一摟此話的潛在涵義,眼望那老實木吶的表情和大姑娘般羞澀的樣子,終於再忍耐不住,大笑道:「哈!原來你們看著一臉的老實,其實也想挖上一挖,找點地下長出來的銀子!」柳一摟澀然垂頭,蚊子般嘟嘟囔囔著:「人同此心,何況沒有銀子什麼也做不成。」修小羅哈哈大笑,再拍拍柳一摟肩頭,拉著柳一摟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柳一摟問道:「我們去哪裡?」修小羅腳步不停道:「自然是去把這地方重新買了回來。」柳一摟緊緊跟隨:「買回來?我們……哪有錢?」修小羅側首一笑:「一定要錢嗎?」柳一摟愕然道:「沒有錢怎麼買?」修小羅道:「沒有錢就買不到嗎?」柳一摟道:「沒有錢怎麼能買到?」修小羅哈哈大笑:「他們若是想賣,你一文不花,他們反倒要哀求著你送你銀錢讓買。若是不想賣,不論你有多少的錢,都毫無用處。這世上有些東西是錢能買到的。但有些東西,是不論錢的。」柳一摟忐忑不安道:「可是……我們真的沒有錢。」修小羅拍著柳一摟肩頭,語重心長道:「可咱們有能夠換錢的東西。……只要你有了足夠的可以換到錢的東西,不論你有多麼貧窮,你本身就價值連城!」
兩人大步離開,潔白的雪地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痕跡,他們的身影逐步自這空曠的所在點點湮沒,但兩人的話語,卻似乎依舊被風吹得經久不散般依然在這空曠的所在振出點點回聲。而後那回聲猝然消失,顯示兩人的談話,也陡然終止。
當先映入眼簾的,是橫在長街當中的一輛大車。車上放置著一張桌子,桌後一張太師椅,穩穩坐著一名山羊鬍須的師爺。而後八輛大車分兩列排在後面,每輛大車旁都站著八名武士,大車上或為滿載的圓木,或為滿載的磚石,而後又是一張桌子橫在長街正中,桌子後三張太師椅,各坐一人,每人身後均站立幾名護衛。
兩人停下。面前是柳一摟今早找到修小羅的那條長街。此刻修小羅也已知曉,這條長街,便是自城中心到達城南這片空地的唯一一條正式街道。
「橫刀鏢局的兩位鏢師。請留步。」那師爺和悅地自大車上桌後太師椅上高高地俯視著兩人,微笑道:「今早聽聞兩位包下所有酒樓一樓大廳正中桌子的壯舉,鄙上十分讚賞,車後八輛大車所載物品,足夠建造一所鏢局的圍牆及一處正廳。車旁六十四名武士,個個武功拙劣,但都有土木特長,可在十天內將圍牆和正廳建好。鄙人也稍具指揮能力,可提供十種鏢局建造方案,任兩位選擇。鄙上正於鎮西騾馬行恭候兩位的到來,倘若兩位覺得鄙行禮物尚可入目,不妨前往與鄙上『刀霸』曾微丁一談。當然,兩位須得先行與鄙人過上三招,若過了三招的同時,能不傷鄙人以及鄙人所帶人手,便過了大車,到達彼端桌前,本行方可與貴局相結為友,作為相等條件,無論是否和鄙上談攏,這處鄙行花費四百五十兩官制雪花紋銀以及許多人情關係方購到的七畝土地,無償歸橫刀鏢局所有,但若是有任何一人傷損,將另行考慮條件;若有任何一人死亡,所有條件作廢,貴局成為本行追殺對象,除非本行所有人手死亡殆盡,否則兩位始終要面對本行以及所有分行的追殺。這些話,兩位可曾聽得明白?意下如何?」
柳一摟詫異望向修小羅,神色間卻立刻充滿了興奮之情,幾乎立刻便想一試。
修小羅自然知曉柳一摟是因身具「虛空弋影」獨特輕功而信心百倍,是以大違以前的畏首畏腳情形,微笑示意柳一摟別說話,拱手作禮,問道:「是否我們兩個都須與你過上三招?都須通過車隊?」那師爺淺淺一笑,和悅道:「雖然貴行目前僅有兩位鏢師,但鄙行是和貴局談條件,是以只要任意一人或是兩人協作能做到,便可證明貴局有此能力。」修小羅道:「好。開始吧。」那師爺一笑,說道:「那麼,現在是第一招。」手中多了一面扇子,撲拉打開,徐徐在面前搖晃,兩人等了半晌,那師爺卻依然穩穩坐著,只徐徐煽動扇子。修小羅心中一怔,忽然那師爺停止了煽動扇子,微笑望向兩人,說道:「方纔是第一招。有請回答,我的扇子上有幾根扇骨,扇子上是什麼圖案,方才煽動了共計幾下。」
修小羅愕然一呆,怎也料想不到,這師爺居然會有如此的「一招」,方欲質疑,頓時想到眼力的考究,本也是武林對決中的一種方式,若是質疑,只能招來嗤笑。但對方分明是故意引人入歧途之中,方才只顧考慮對方招式並奇怪為何對方看來怎麼毫無武功,哪能想到居然是這種眼力的考究?卻見柳一摟已然是滿面笑容,說道:「哈!這是第一招?十五根扇骨,雪地一株紅梅八朵花的圖案,共計煽動了三十二下。」心中不禁長舒一口氣。
那師爺頷首笑道:「果然出色。請注意了,現在是第二招。」說罷依然是一動不動,微笑望著兩人,口中念道:「一、二、三……」竟然閉上眼睛開始數數字。柳一摟疑惑地望望修小羅,示意不能明白對方意圖。轉眼數字已數到了六,修小羅陡然一凜,忽然明白那師爺真正意圖,一推柳一摟,低聲道:「快過!」
柳一摟呆了一呆,修小羅心知再若解釋下去,定然浪費時間,一點地面,冉冉而起,躍至大車後再一點大車,募然劃出弧線,向前方奔去,飛翔之勢剛起,頓時一聲吶喊,八輛大車旁六十四名武士躍到街上,瞬間每人手裡刀劍俱已出鞘,封殺了每一分可落足之處。同一時長街彼方的桌後護衛,人手一弓,連珠般的箭雨封殺了空中的通路。修小羅閃過當先衝到的刀劍攻擊,喝道:「一摟注意他的問題。站著別動!」那師爺兀自在數著數目,柳一摟呆了一呆,急忙凝神關注那師爺的數目,猜測這「第二招」是什麼。
此時箭雨已至,若是撥開射來的利箭,便難免在撥開的同時使利箭射中長街上的武士。但若到了地面,則難免要面對六十四人的全力封殺。而這六十四人人影交錯,不管修小羅身在何處,只刀來劍往地封鎖著每一寸空間。
他們身手靈便,力道兇猛,但迅捷的身法卻絲毫不留後退餘地,而且來往之間潛在一種莫名的默契,只要有任何雜物阻攔了他們的默契,不是被刀劍所傷,便是將刀劍的鋒利阻攔住他們自己。是以只需帶上些微功力震開他們的攻殺之勢,輕則有人跌倒,重則那人撞向刀口劍鋒,以先前的條件和他們當前的舉止看來,竟是任何人面對打破陣勢後帶來的傷害,也毫不在意。
換言之,即是修小羅要想在長街上不傷害到一個人,便須身如蚊蠅,從凌厲攻殺的刀叢劍芒中穿越過去,或者如老鷹般越飛越高,避開箭雨而不能有絲毫身體接觸,因為只要身體接觸到了射來的箭,即使輕微接觸,對方也可以說是他的反震將箭帶得落下,傷到了長街上的某一人。
但對方可惡之處卻並非如此,那師爺先前所說的「三招」,令任何人聽到,都以為會是武功對決,但「一招」之後,便使明眼人能自他的說話聲音、行動舉止上判斷出對方並無武功在身,因而不得不從智力的方向去思索,潛心凝神思考對方的每一個舉止涵義,猜測下一招的問題和目的。
但若應招者把三招三種問題答完自以為勝利時,卻會赫然發覺在三招時間內,依然連動也未動地留在原地,更不用說是到達對面桌子邊了。同時倘若是在三招未完便衝到了對面桌旁,也會依然以違約論處。
而此最大的難度在於,即使你輕功再高,所有的時間主動權都掌握在對方手裡,譬如此刻對方的數數目,便可只數上三下,或是數上百聲,而第三招也許僅僅便是一個「接住」兩字便拋出手中扇子,引得對方下意識間便接住毫無力道可言的扇子,而全無任何時間資以選擇。
值此緊張時刻,修小羅終於調動起全部智慧和全部潛能,思索每一可能的事態,那同時冉冉飛起的姿態也籍著射來的一箭所帶風勢為點擊點,盤旋而起,在空中越飛越高。對方的箭士護衛愕然之下,久經訓練不動情感的第二撥箭雨當即向高空射去。
眼見那箭雨越來越近,瞬間即到,而修小羅的一口真氣也即將用完,不是墜落下來嘗受萬箭穿體滋味,便是震開箭雨承認失敗,修小羅此時已可清晰地感受到,彼方桌後坐著之人的冷冷嘲笑。一股怒氣勃然而生,便在他幾乎忍耐不住想震散箭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殺桌後幾人時,突然注意到白茫茫的雪地在剛升起的太陽下閃爍出爍爍光澤。
腦中靈光一閃,修小羅長笑一聲,體內真氣鼓蕩,身體頓時空茫如毫無重量的雪花,昨夜自雪花飛舞中體會到的天地一體自然灑脫之境界,突地湧現並當下成為他輕功的一部分。眾人但見修小羅倏然間身體便如一片飄飄翩飛的雪花,在箭雨從中上下起舞,且逐步接近長街彼方,無不驚訝之極,均想世上竟有如此輕功,那與飛翔的鳥又有何區別?雖是依舊保持陣勢不停穿梭交擊,心靈上已是大受震驚。
剎那間箭士的第二囊箭已經射完,這第二撥箭雨射罷箭士更換箭囊的瞬間,修小羅突如一片雪花遭遇冰雹般急速下墜,便在長街上眾武士無不心喜的剎那,出現於長街六十四名武士的頭頂。六十四名武士紛紛吶喊,個個振奮精神,使出十分功力,來往穿梭,迎擊墜下的修小羅,刀風劍氣,組就一張必殺之網,均欲一舉將修小羅葬身於刀劍之下,無奈修小羅雖是陡然墜落,卻又像突然失去了全部重量的羽毛般,竟再度飛翔而起。
六十四人穿梭交擊片刻,忽然無不大為震撼,竟見修小羅雖就在頭頂,卻是腳不點地的開始在空中滑翔飛舞,於銳利的刀風劍氣沖蕩中保持一種船在水面輕鬆搖晃的漾然自得之態,大有一種風再大,浪再高,船在水面也不沉沒的當然風範。
此時那師爺終於數到了一百,問道:「我數了多少個數?」未等柳一摟回答,修小羅已長笑聲中說道:「你從一數到一百,中間逢四跳去,逢八低聲至幾乎無法聽聞,你自己算算,究竟你數了多少的數?」
他聲音平和如在那師爺身邊談話,身形卻翩翩如一片雪花飛舞於劍氣刀風的水面之上,最後一字說出的同時,竟一葉扁舟遭遇激流般陡然出現於彼方的桌前,使得剛換過箭囊,準備進行第三輪箭雨攻擊的箭士頓時失去威力。非但顯示出一身卓然輕功,更顯示其內力精湛、武功之高深不可測。
長街上六十四名穿梭交擊的武士不禁失色停止,那桌後的箭士也再無法克制內心的驚駭,幾乎便欲膜拜下去,是以當他最後一字說罷,所有人竟是震撼之下,一同停止了動作。
柳一摟脫口讚道:「好身法!好功力!」突然喝問:「第三招是什麼?!」
那師爺本是閉著眼睛,忽然聽到聲息全無,不禁睜開眼睛,恰好柳一摟喝問聲傳來,心神被駭下,惶然道:「看!看我!」
修小羅心頭劇震,暗罵這師爺心性歹毒,若是並非柳一摟喝問而出,而是這師爺陡然說出「看我!」二字,心無防範下,任何人也會下意識間望過去,比那先前所想的拋出扇子還無時間考慮。本想立即沉身而下,在柳一摟視線與師爺視線接觸的剎那落於實地,心中突的一動,依然保留姿態未動。
柳一摟笑道:「哈哈,有趣,有趣。看我?」大步從那橫在當中的大車旁走過,於眾武士被修小羅驚駭得不知所措中,大搖大擺地走到二十丈外的長街彼端桌子前,卻在最後一腳落下前,陡然扭頭道:「喂!」聲音尖銳如箭般直穿入那師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