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雪花飛舞。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個不停,觸目所及,儘是白茫茫一片。灰色的天宇,蒼白遠山,肅殺的陌野,無不流露出一絲絲的淒涼。
沒膝的雪中,正艱難地行走著一老一少兩個人。老者年過五十,滄桑的生活令鬚髮皆白,看上去簡直與八十毫無區別。他面色黝黑,臉上佈滿皺紋,著一身黑布棉裝,卻已是動破西爛,露出的棉絮都已泛黑,頭戴的一頂破棉帽,也是髒得不成模樣,雞爪般瘦瘦的黑手中握著一根竹杖,腰繫一隻葫蘆和一個缺口碗。背上背著幾隻小麻袋,全身上下,像樣點的也只是那幾隻小麻袋和那只盛酒用的葫蘆。看來竟是一個叫花子。
時已年關,這時候還在外奔波的,似乎也只剩下叫花子這一種人了。
老叫花子帶著的,當然通常都是小叫花子,少者年齡只有十一二歲,裝束打扮和老叫花子相似,也是手拄竹杖、腰懸葫蘆與碗,區別所在是身上穿的是一身羊皮。俗語「凍不死一張老羊皮」,小叫花子身上穿著羊皮襖,羊皮褲,足下甚至還有一雙羊皮包起的靴子。他滿臉皆是洗不淨的風塵污垢,看上去髒兮兮的,腰間的葫蘆比老者要小上一號,背上背了兩隻麻袋,行走之中,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亂轉,似在隨時準備發現點吃的一般。
兩人背上背的,都是有束口穿繩的那種,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丐幫獨有的標誌。
丐幫中人,素有南丐北丐之別,南丐背包北丐懸碗,皆因南方一向較為富足,所討東西也較多,因之沿以成俗,至於北丐卻往往乞討半日,連一碗也裝不滿,是以通常懸上一隻碗就已足夠。背上都有袋,卻一個是麻袋一個是布袋甚至帛袋皮袋。
北丐勢強,多具武功,尤其四袋以上,幾乎人人習武,南丐卻不同,只要求七袋以上會武功,至於會什麼樣的武功,只要能扎出個架子,也便無人理會。那老丐背負五袋,無須多問,定是習武之人,他事實上也正是北丐中有名的五袋高手錢二十六。錢二十六在五袋北丐中雖排名於第二十六位,其武功水準卻足可稱之為五袋錢三。他自幼加入丐幫,曾得偶遇,習得一位不知名丐幫中人的武功,勤練不止,終於在四十八歲時到達大成境界,並進爾自悟自創,武功突飛猛漲,於兩年內由第二十六直升到第三。直到較技大會之後,便可更名。私下裡卻早以錢三自稱。少者是他一年前所收的徒弟,原名武小羊,經他改名為武才揚。武才揚天資聰慧,堪稱是習武天才,若非內力不足,此時擠身四袋是毫無問題的。
兩人遊歷江湖,原無目的,只因均已無家,走到哪裡算哪裡,是故雖已年關,仍是只能走得一時算一時。此刻算算時辰,已經到末時,錢三手遮涼棚,極目而望,但見遠方山勢如同一頭巨豬,那「豬頭」正斜斜地歪向他們,豬口前乃是一片凸地,山勢環抱,是一處極佳的定居所在,白茫茫的雪野上,似可見到那裡有一片村莊。不禁喜道:「小羊兒,咱們得走快一些,前面山莊裡必有富豪。再有幾個時辰就又是一年了,咱們總不能一年都討不到飯吃,傳了出去,惹人笑話。」武才揚嘻嘻一笑,「師傅,不如咱們過了今年再趕到那裡,什麼時候和人說起,咱們居然餓了兩年,誰聽了都會目瞪口呆的。」
兩人說笑之間,已加快了腳步。走了片刻,錢三卻放慢了腳步,連連咳嗽,直咳得滿面通紅,涕淚橫流,才算咳出了一口濃痰。武才揚關切地捶打著師傅的後背,連連追問:「師傅,好點嗎?……師傅,好點嗎?」
「好……咳咳……好多了。」錢三直起了身子,拉著武才揚的小手,繼續向前走去,只是速度說什麼也無法加快了。
雪野間兩人的足跡很快就變為薄薄的一層,又很快被雪花淹沒,錢三忽地感慨道:「老杜呀啊老杜,『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咱最佩服的就是你這兩句了。」武才揚奇怪道:「師傅,老杜是哪一派的高手?是咱們丐幫的人嗎?俺聽說七袋長老裡有個杜十一,是不是他?」錢三失笑道:「傻孩子,老杜不是本朝人,也不是練家子,他是個大詩人,叫杜甫。」武才揚道:「杜甫?哈!豆腐!俺知道了。……那,那杜十一叫什麼?」錢三道:「他叫杜惡。」
一聽「肚餓」,武才揚登時苦起了臉,「俺肚子也餓啦。」忽然眼睛一亮,「——有蛇!」一個箭步衝出,竹杖一挑,便有一物被挑出。但那東西一被挑出,武才揚的面色登時一變,駭然叫道:「師傅師傅一隻……一隻……」被挑出的東西,竟是一截斷臂。
那手臂齊肘而斷,早已凍得僵直,斷口處卻依然鮮紅,彷彿正在滲血,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慄。若是當真挑出了一條蛇來,那倒也沒什麼,際此天寒地凍之時,蛇早被凍僵,但挑了出來的卻是一截斷臂,錢三頓時緊張。他飛快地四望一眼,但見四周無人,這才俯身以竹杖翻動雪中斷臂。斷臂是只右臂,手背蒼白,手掌卻通紅如烙鐵,錢三細細審視,只覺一陣心驚肉跳,喃喃自語道:「這分明是精練『血沙掌』的高手於運功出掌時被砍斷。但……這看來已是九成『血沙掌』,此功達九成時,熔金化鐵,兩個我也決非對手,又怎會被人輕易砍斷手臂?那斷他臂的,武功豈不是已達天人之境?」
「師傅師傅,這兒還有一隻手!」
抬目望去,武才揚已在一丈開外的雪地中又挑出了一隻手。錢三閃身奔到武才揚身邊,低頭察看,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驚。
那隻手自腕部斷開,異常齊整,而這隻手竟是五指幾乎一樣長度,色澤泛綠,掌心處有三團圓圓的老繭,看來竟是練習「插樹刀」者。習此功者,須以掌插樹,直至手掌可連入百顆松柏樹幹之後,方可習練「針錐刀」。該刀雖以刀名,卻似針錐,刀法快捷無倫,即使手中只有一柄簡易的針錐,也能一舉斫斷一柄厚背開山斧,江湖中習此功者惟關外的「連池派」。錢三皺眉思索,一杖揮出,雪花翻飛,登時有一柄奇特的刀飛了出來,但見那刀刀尖如針,刀身漸漸粗長,刀柄突然擴大,整個形體宛若放大了十倍的針錐。正是關外「連池派」的特有兵器「針錐刀」。他揀起這形象奇異的刀,轉動察看,很快發覺刀柄之上刻著小小的名字:張而沖。心中不由更為吃驚。
張而沖是「連池派」四大外姓高手之一,後為赫赫有名的「山海關十霸天」之一,號稱「斷千手」,一向只斷他人之手,又怎會被人斷手?以他的武功,的確可令練「血殺掌」者斷臂,但若前者被他斷臂,他的手又是被誰所砍?
「師傅師傅!這兒有具屍體!」
錢三急忙抬頭,眼見武才揚已在十丈開外,忙幾個起落奔到武才揚身邊,一拍武才揚正以竹杖挑動屍體的手,厲聲道:「小羊兒!此處凶險潛伏,萬萬不可亂跑!」這才望向屍體。
那是一具無首屍體,屍身身形碩長,一身白色道裝,右手還緊握著一柄鐵劍。錢三挑動屍體,將其翻轉過來,見屍體上遍佈傷痕,血跡斑斑,看來竟是劍傷刀傷都有,再仔細察看,方知雙腿腿骨已碎,似是被什麼重兵器擊中,目光落於屍體腰間,但見屍體腰帶上有一鐵牌,翻轉鐵牌,牌上紋刻三支飛擊之劍,下方是一「祁」字。
「鐵劍祁家?」錢三心中更驚。祁家素有「劍神世家」之稱,祁家之人不出江湖則罷,一出江湖,定為武功奇高者。縱使七大派掌門,也不敢輕視。祁家坐居北京大名,山海關十霸天不敢輕易入關,便是怕碰到祁家人。祁家又有木、鐵、銀三令。青木令僅三支掌門擁有,精鐵令據稱只有十二枚,稱之為十二劍神,每一劍神,皆有獨鬥山海關兩名霸天之力,若張而沖是此人所殺,倒也有此可能,但他又是為何人所殺?
一念及此,但覺寒意直湧,彷彿這無邊雪原已儘是普天下高手雲集之地,危機四伏,一個不善,立糟非命。
武才揚望著師傅,卻無絲毫懼意。他年齡尚幼,在他心中,師傅乃是天下第一高手,任是千軍萬馬,只要師傅在,也能一舉殺之,何況僅僅是一個死屍、一隻斷手、一條斷臂?見錢三正在發呆,便搖著師傅的手,叫道:「師傅師傅?」
「啊?——又有死人?」錢三嚇了一跳。待看到徒弟就在身邊時才定下心來,「什麼事?」武才揚眨眨眼,滿目儘是渴求之色,道:「師傅,小羊好喜歡這把劍,他身上還有銀子呢。」錢三面色一沉,「小羊!我們雖是乞丐,卻並不貪財,尤其死者之物,更不可取。此為德行之首要。否則,此時取死者之銀,來日豈非為一文而殺生?走,離開此地。」其實錢三倒也並非如此拘泥不化之人,丐幫歷來以乞討為生,餓得急時人也食之,有什麼死者之物是取不得的,但眼前形勢險惡,像鐵劍祁家這類人的物品,那是萬萬動不得的,否則日後被人誤會,那便後患無窮。
武才揚道:「是。小羊記下了。」隨錢三向前走去,卻依然戀戀不捨地一步一回頭,心想乞討一年來還從未討到過一分碎銀,剛才卻見到那屍體身上有兩錠元寶,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財富,早知如此,不如早些取了不告訴師傅就好了,等以後被師傅發覺了,也走得遠了,那時責罵也已來不及。咳,真笨真笨,剛才為什麼竟想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