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月冷殘盡夜,一川冰雪風未眠。」
男子溫柔如情人般的低吟裡,「凝情三劍」中最為決絕的「斷腸夜」在無鋒之劍滑過的軌跡裡灑落,割破了湖岸該有的月色。霖苒手中的鋒芒與「憶君」劍相觸的一刻,千劍飛臉上的神色突然轉寒,霖苒心神為之微微一惑,身形被轉向湖面,劍上傳來的深深寒意猛然爆發開來,竟逼得她在湖面上連退數十丈,險些忘記施法浮空。
原來「凝情」之劍,並非全是溫和。「情」之一道,既可以是愛,也可以是恨;既可以是喜,也可以是愁。在那溫和的外表下,凝聚的卻是更加強烈的仇恨與怨怒……一旦那樣的感情爆發出來,也就沒有多少人可以承受它的侵襲。
「斷腸夜」劍意未絕之時,千劍飛臉上的神色再變,手中「憶君」回轉,竟像是刺向自己的脖頸——若是說「斷腸」的夜裡,尤可以低吟一首淒涼之詞的話,那麼這「凝情三劍」中最後的一式「鴛滅」已經不可以用詞句來形容。
無鋒的「憶君」揮動的時刻,霖苒與千劍飛間剛剛拉出的距離被傷碎心肺的寒意覆蓋。千劍飛刺向脖頸的一劍,讓霖苒產生了一種迷亂的錯覺——似乎那是自己最心愛的男子,真正的訣別,又像是無比珍惜的一個夢境,即將破碎——她心中竟泛起一種幾乎無法扼制的為千劍飛擋下這一劍的衝動。
千劍飛連揮的三式,每一招都沒有使到極點,但明顯沒有一瞬時間的錯失。「鴛滅」出手時候,正是逼迫霖苒的「斷腸夜」的劍意開始削弱的一剎那,招式原本不足的威力與漏洞頓時被那沒有一絲空閒的「快」補全,也幾乎杜絕了霖苒在兩招間反擊的可能性——這樣的攻擊方式,才是完全脫離了一般見招拆招的絕殺,也是剎那間布就的殺局。
電光火石般的三招內,千劍飛背對霖苒,手中的「憶君」已然從虛幻詭異的角度刺向她的心臟。而霖苒此時的表情裡,有著迷惑的遲疑,旋即轉變為淒然一笑——這一劍,自己替他擋了吧……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又有什麼不能付出的?
恰在此時,月色中突然有淡淡小提琴的淒調,幽怨搖曳。
千劍飛一氣貫之的劍勢猛地一窒,俊逸的臉龐上竟有恐慌般的神情,手中「憶君」一旋平擊在霖苒胸前,觸及的瞬間便收回。而後,他迅速拉遠於霖苒的距離,彷彿此刻的霖苒變成了什麼吃人的猛獸,連半空中的劍意也被那琴音割斷,灑落在湖面上全是冰藍的影。
霖苒受那一擊卻是完全沒有迴避。劍上在剎那聚集的巨大衝擊力頓時將她擊飛,跨越了數十丈的湖面,撞入湖岸另外一側的密林中,驚起一群宿鳥,而後是極遠處的山壁上,傳來物體撞擊產生的轟然沉悶的聲響。那群不知名的鳥兒在半空中盤旋了數圈,時聚時散,一切平靜之後再次回歸林內。
千劍飛飄落在湖面的波紋裡,在水上不動。「凝情三劍」損耗的靈力雖少,但卻要付出勝過常人百倍的情感,任誰付出了那樣多的感情,心神上也會在一段時間內無法承受,所以即使是身為「溫柔天」少主的他也不能立即恢復過來。更何況,方纔他是被那琴音突然擾亂了所有心神……
微微回頭,千劍飛心中一黯——那個人終究是來了嗎?
小提琴的弦音卻依舊,猶如同樣揮散不去的月光,似有無形的束縛,籠罩在千劍飛不動的肩頭。銀色的獨角獸安靜地立在一旁水邊,或許在它那單純的意識裡,對於方才沒有絲毫殺氣的爭鬥是毫無所覺的——它怎麼會理解,人類的愛與恨,可以成為超越了殺戮、爭鬥與生存本身的存在,是比其更加慘烈的一種毀滅……
殘破的半邊馬車上,葉天然半倚在內,托著月凝香的身體,恍惚間突有所覺似的抬了下頭。他眼中的光華卻是清亮的,清晰的像這一夜湖中倒映的月。那清明中的一縷憂傷,卻漸漸隨著夜間寒氣的淡化而散去。
天邊天陽國的群山上,終於出現那屬於破曉的魚肚白,層次分明的變化,侵染著天邊夜的羽翼,同樣方向上那天罡城洶湧的大火,也隨之稀薄了。
「終於卸去你的那些偽裝嗎?」小提琴的聲音突轉,從他身後傳來。達到憂傷的頂點後,揚起的旋律便漸漸壓抑了下去,終究歸於寧靜。葉天然回頭的一瞬間,他的眼前有些朦朧。
身後的那個男子,一頭白髮低垂及地,手中提著把銀白色的小提琴,一身白色的燕尾服,全然不似這個死後的世界的裝束。他站在馬車殘留的車廂邊緣,時空的差異便似乎被那一身純白抹消。這個人,是葉天然所熟悉的,卻又是他所陌生的。
說熟悉,因為那分明是自己「生前」的好友遲月的面容,而陌生,是因為那個男子身上有種粉碎一切虛偽的壓抑感,森森如冰,威嚴如神。除此以外,還有的最後那一絲感覺,名叫親切……這個人他似乎是認識的,而且認識很久了。
「你是誰?」葉天然問的問題,是每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問的。
白衣男子並不回答,瞳中卻有著最深的寂寞。
他抬頭看了一眼湖面上的千劍飛,千劍飛神色尷尬一動,眉間微挑,轉身掠向方才霖苒飛出的方向。他心中疑問——想來已有七數息的時間,以霖苒的實力早該回過氣來,到現在沒有反應實在是異常……不過既然這個人都來到了這裡,還有必要對霖苒趕盡殺絕嗎?
白衣男子旋即低頭,望向葉天然的眼神中那寂寞卻緩緩散去,低語無聲:「算起來你我有數百年未見,現在見面,還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呢……」他的話葉天然完全沒有聽見。
目光在那身白衣上凝固了數秒,葉天然突然道:「你是雪山巔峰的人!?」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嘴角輕扯出數分落寞的笑容,口中的話並非回答:「你想要你懷裡的女子復活麼?」他的聲音也是縹緲的,即使此刻刻意對葉天然說話,聲音還是極低沉。
葉天然心中一跳,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不過是在偽裝……這樣的問題有意義嗎?」他突然覺得感傷,原來人類終究是最善於遺忘的生命,無論那個時候的痛有多深,時光流過,一切悲傷也隨即被淹沒了……自己有這樣差勁的性格,想要的那個故事,似乎永遠不可能發生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只問你,你想要你懷裡的女子復活麼?」白衣男子的笑容裡多了詭異。
像是早知道葉天然的答案,他接著就繼續道:「你該知道——這個世界,是沒有所謂的肉體的存在的,所以人死去的時候,一切都會分解為構成這個世界的靈力粒子,沒有人可以例外……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信仰,支撐著這個女子的身體,讓她沒有隨風散去。」
葉天然坐在原位,扭身望著眼前的這個男子,卻發覺在他的身上漸漸有什麼特質分離出來……低頭看了看懷裡平靜如同安眠著的月凝香,葉天然嘴角微動:「你能給我那樣的力量麼?或者說,你願意給我那樣的力量麼?」
「觸摸我的心是沒有用的,因為……它根本不在這裡。」白衣男子笑容越發詭異,以他的身體為中心,四周突然有靈力的波動顯現,葉天然第一次覺得自己運行「天清幻心」的觸探被純粹的靈力所阻擋了,沒有一絲一毫侵入的可能。
男子的身體卻漸漸出現風化般的裂紋,那一頭銀色的漫長髮絲紛揚落下,恍若午夜最後的祭奠,神性般的光輝隨之邁向消逝:「復活這種東西,終究是違逆宇宙最基本的法則的,你該告訴我的是……你願意為之付出多少的代價呢?用你全部的靈力來交換,用你所有的力量來交換……如何?」
「如果我還有那種力量的話,你拿走好了。」葉天然的語氣略帶疑慮,旋即釋然。在他的意識中,自己身上所謂的那些力量沒有一種是自己努力所得來的……那樣的力量無法控制,無法保護自己想保護的,甚至去傷害自己最重要的……要之又有何意義?!
於是,那樣被晨曦緩緩抹盡的月色下,純白色的男子寂寞一笑,週身的裂紋加速蔓延到臉龐上,如同琉璃破碎的聲響從肌膚下流出,最終所有的銀白紛紛碎裂,凝化為葉天然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致……彷彿是褪去的像石膏卻更清澈的一層外殼,耶妮娜稚氣的臉龐卻在飛舞的銀白色中顯露,緩緩墜落地面。瞬間有模糊的月色凝成衣衫,覆蓋到那未成熟的軀體上。
湖面激盪的月華之中,梵婀玲的琴音再次流淌,卻是遠離。剎那葉天然覺出體內有某種活著的東西,隨著那琴音的遠去不斷的抽離他的身體,最後,殘留的那種屬於碧波國夜晚獨有的寒意浸透了他失去靈力守護的靈魂……
四肢漸漸變得無力,靈魂漸漸覺得空虛,葉天然眼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模糊起來,原本能看清的,全都看不清楚了……
耳畔,隱隱有男子的低語迴盪:「等到你拿得起寒夜的時候,我在絕無宮等你……那個時候,我就還給你超越生死的力量……」
「寒夜……那是什麼?」葉天然很想問一句,但骨髓裡泛起的疲倦卻隨後將他淹沒在黑暗裡……是以他沒有發現,身後不到一里距離的密林內,紫色的能量波動席捲而至,一朵無比巨大的紫色花朵,貫穿天地地綻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