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五十五章 秋風緊二
    真定府外的官道上,數十位百姓拖兒帶女地往北緩緩而行。

    碧空中,一個「人」字形的雁陣正逆向而行,它們是趕在寒流到來之前,奔往南方尋找溫暖的過冬地方。雁過留聲,徒增一些傷感。這秋風一天緊似一天,將道路的落葉捲起又拋下,帶來絲絲涼意,行人不得不緊了緊衣裳。

    走在最前的是位年過半百的老漢,姓張。大概是一輩子土裡刨食的結果,他的後背駝得厲害,身上背著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後省吃儉用攢的幾吊銅錢。張老漢那壯實的兒子拉著一輛車子,車輪發出吱吱丫丫地聲響,車上坐著是他的一對小兒女和所有的家當。媳婦跟在最後,推著車子。

    「當家的,停下來歇口氣!」媳婦開口說道。

    那壯漢聞言停了下來,身後的百姓出也都各自停了下來。老漢抹了抹額頭的汗珠,看著彷彿沒有盡頭的路,尋思著路程還遠著呢。

    「爹,您吃點乾糧。」壯漢捧出一塊餅子遞到老漢的面前。那老漢接過麵餅,卻將麵餅分給自己的兩位孫輩。

    「爹,咱們到了燕京,官家真的給分地,還給口糧?」壯漢臉上充滿著疑問。

    「這是你伯父托人送來的口信,你伯父總不會騙我們家。不管如何,總比在咱們趙州老家要強得多。咱窮苦人家,就盼一個奔頭!」張老漢回道。他的話讓他的兒子與媳婦臉上掛上了一層憧憬之色。

    這些百姓都是從趙州結伴而來的,都是鄉親。他們是趕往北方燕京,因為聽說在那裡官府不僅為按丁口授田,還給耕牛,另外頭五年免稅。這等好事,河北百姓當然不太相信,他們還沒有養成信賴官府的習慣。可是經過大半年,當燕京百姓在經過去年的大戰之後收起第一粒糧食之後,情勢就大變。從燕京等地傳來無數利好的消息讓南方河北的百姓不得不相信。事實總是勝於雄辯,最有說服力。而百姓只相信眼見為實。

    東邊路、西邊州、南邊縣,河北百姓生如死。

    五里鄉、七里村、八里戶,七尺漢子窮叮噹。

    年相似、月相類、日相同,吾家只有三尺繩……

    有人唱起了歌謠。歌謠總能說明河北諸地百姓的真實生活,沒有人願意義無反顧地背井離鄉。在歌聲之中,這批沒有立錐之地地百姓紛紛起身,又一次踏上了遙遠的路途,那看不到盡頭地路寄托著他們的夢想。

    前面有一關卡攔住這群趙州百姓的去路,有一隊衙役攔在路中央,帶著刀箭。

    「爾等到哪裡去?」有什官喝道。

    「往北邊去!」老漢回答道,這隊帶著兵刃的衙役讓他感到膽怯。

    「北邊是哪裡?」什官追問道。

    「往……燕京。哦不,北平!」老漢道。又補充了一句,「是去投親!」

    「有路引嗎?」什官揚著下巴,以致目光是向下瞄著地,不願平視著這群在他眼裡等同於「亂民」的百姓。

    老漢哆哆嗦嗦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掀開裡三層外三層,才取出一頁紙張。那什官一把奪了過去,左看右看,未幾便怒斥道:

    「這並非路引,爾等若是沒有憑證,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否則休怪本大爺無禮!」

    「這是趙州課稅使大人發的憑證。說是憑這個就可到北平。難不成這作廢了嗎?」老漢漲紅了臉理論道。

    「課稅使?本大爺只看有我真定府知府大人簽發的路引,其它的全不管用。」什官不屑地說道。

    「你說作廢就作廢。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老漢那壯實的兒子看不過去,上前理論道。老漢連忙拉了拉兒子的衣袖。

    「哈哈!王法?我們元帥就是王法。我們知府大人就是王法,我就是王法!」什官肆意嘲諷。

    「豈有此理,難不成元帥與知府的話比朝廷還要管用?」更多地百姓擁上前來,紛紛表示不滿。

    「嗆!」什官見百姓擁上前來,立刻拔出了佩刀,揮舞著大喝道:「速速退回,否則別怪本大爺刀下無情。」

    「大爺,您大概也是出身尋常人家。咱們窮苦人家不偷不搶,土裡刨食,一年到頭就是填飽肚子,碰上個收成不好的年景,就只有砸鍋賣鐵賣兒賣女,如今這日子更是沒法過了,地主家要收加租子,官府也要徵人頭稅。聽說北平行省朝廷給分田地,還免稅,老漢這一家子還有鄉親就是想去北邊碰運氣,過上有盼頭地日子。軍爺,您就開恩,讓我等過去吧!」老漢哀求道。

    「不行,不能過就不能過,若是再糾纏,本大爺就不客氣了!」什官怒喝道。

    「大爺,您就開恩讓我等過去吧!」張老漢說著,掏出自己僅有的兩弔錢,塞給什官。不料那什官收了銅錢,塞進了懷中,口中卻怒罵道:

    「老傢伙,竟敢賄賂本官,來人,將他拿下!」

    「我們都走了這麼遠的路,又不曾犯法,更不是盜賊。讓你們知府大人過來理論!」有人見狀,紛紛表示不滿。

    回答他們的只有鞭子,如狼似虎的衙役們一擁而上,舉起手中的鞭子往人群中揮舞,百姓被突然的襲擊給打蒙了。無論是年過半百的老者,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都被嚇住了,那皮鞭打在他們的身上,更像是抽在他們柔弱地內心。

    「住手、住手!」精壯地漢子們看著親人受辱,紛紛奔上前來,將施暴的衙役攔住。

    然而,他們迎來地只有冰冷的箭矢與冷酷地眼神,漢子們被擊倒在地,掙扎著死去,如同這秋日裡的落葉,四處零落。

    鮮血讓百姓們目瞪口呆,在短暫失神之後。大部分人驚慌著逃散,而死者的親人紛紛抱著屍體。放聲痛哭。

    「讓你們反抗,讓你們與官府作對!這就是暴民的下場!」什官仍在痛罵著,將面前地死亡視若無睹。

    駝背老漢望著慘死當場的兒子,還有一對仍徒勞地喚著父親地孫輩。他的媳婦已經哭暈了過去。悲愴的心中更多的是憤怒,這憤怒令一輩子沒有違抗過官府地老漢憑空增加了無窮的勇氣。他的駝背像是挺直了起來,撿起地上的一把鋤頭,衝向了沾著自己兒子鮮血的衙役們。

    老漢畢竟是老了,他的勇氣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帶給他的只有災難。一把刀砍在他的腹中,劇烈地疼痛讓他跪在了地上,當那把刀拔出時。體內的鮮血立刻飛濺而出,老漢在地上掙扎著。帶著一聲歎息死去。在他最後地意識中,他看到衙役們舉著刀走向自己那對孫輩,死不瞑目!

    這不過是泰安八年秋天,河北大地的一個縮影,無數的不公與流血事件頻頻爆發,無數控訴的民謠在百姓中流傳:

    孤雁知秋向南飛,尋得向陽好水住。西風一葉易水寒,流民千里燕趙路。

    都說南邊窮苦,都說南邊窮苦,雁兒飛錯了去處。坐擁良田十萬頃。令百姓納租。朝廷遠,酷吏多。黎民怨。租上租,賦加賦。賽隋煬。賊為侯,侯為賊,衣紫衫,侯賊一家!地是一切財富的根基,土地憑空不能創造財富,沒有人侍弄的田地,就是荒野,只能用來放牧。即便是放牧,也需要有人來放牧。所以,人口就是地主們不可缺少的財富來源,將人口固定在土地之上,是地主最希望看到的事情,百姓就是魚肉。

    河中大大小小的豪紳們,不僅擁有軍隊,佔著所有官府要職,還各擁大小不等的田地,無數地百姓只能淪為他們地佃戶,為他們耕作,忍受著盤剝與壓搾。沒有人不想發家致富,而普通百姓只想著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夢想著安居樂業,交納了皇糧,剩下都是自家地餘糧,然而如果沒有屬於自己的田地,不僅要忍受越來越重地租子,官府也要派征,每年還要承受各種苛捐雜稅,添一個人口要徵稅,娶妻也要徵稅,過橋要徵稅,入城要交稅,出城也要交稅。

    豪強的財富來自於掠奪,如果沒有對外征戰掠奪的機會,那就有眼睛朝內,視百姓如奴隸。

    貪婪的官吏令百姓生活無以為繼,所以當大秦國朝廷頒布實施均田令後,並經過大半年的實踐,無數河北無地的百姓自發地往北方遷徙。這無疑觸動了河北大小豪紳們的利益,河北經過數十年的大戰人口本就不足,一向作威作福的官吏們能夠武力阻擋,不惜殺人,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無論是保州張柔的治下,還真定府,到處都發生了或大或小的騷亂,尤其是東平嚴實的治下更甚。因為東平直接在金國與山東李夾擊之中,戰事從來就沒有停歇過,因此東平的百姓流亡更多。

    秋天正是豐收的季節,河北百姓閒下來計算了一下家當,發現自己忙了一年,餘糧不夠裹腹。想北遷,卻被官府層層設卡擋住,百姓的不滿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起來。保州、真定、大名、東平等地,幾乎同時群「盜」並起,少則數十人,多則幾百人,席捲河北各地。各地告急的軍報,向各地帥府飛傳,這令張柔、史天澤們頭疼。這些年來他們也曾採取許多惠農之策,他們深知百姓也是他們依舊把持地方大權的根本,然而那些依附於他們的下屬們卻不會替他們這樣想,貪婪令下屬們變本加厲,以致民怨在泰安八年的秋天總爆發。

    各地諸侯們不約而同地採取鎮壓的方式,試圖在秦國震怒之前,穩住局勢。因為他們害怕這讓秦王找到一個收拾他們的借口,然而趙誠要真想找一個借口,那是極容易的。

    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

    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

    不照綺羅筵,遍照逃亡屋!

    《中條見聞》上刊登著這麼一首唐詩,明是評論唐詩,實際上是借古諷今。秦王趙誠將份報紙「啪」地扔在御案之上,早在東平任城(濟寧)的小商販們殺死稅官時,他不久就得知了消息。每一天都會有大量第一手的消息傳到他的面前。

    「這純屬咎由自取,與孤何干?」趙誠怒斥道。

    「國主息怒,百姓揭竿而起,風起雲湧,河北群雄震動。長此以往,恐不利於朝廷穩固。況且,金主虎視眈眈,怕會趁此機會北攻河北,壯大力量。」王敬誠勸道。「那又如何,百姓反的不是朝廷,他們反的是地方豪門大戶,與朝廷無關。」何進不屑地說道,「河北各地民情焦慮,而豪紳們卻知而不報,以為可以彈壓得住,殊不知這無異於自找死路。」

    「何樞使這是什麼話?」耶律楚材激動地說道,「恁的無情,無論是陝西、河東或是北平、大同,還是河北、山東,百姓俱是我大秦國的子民,百姓所憂即是吾王所憂,國主豈能坐等黎民百姓死於刀兵之下?」

    這個局勢歸根到底,趙誠本人是脫不了干係的,那些豪強們如今都是他的臣子,臣子有不對的地方,他這個國主當然要負最後的責任。然而,頒布均田令的是他,向百姓許諾重利的也是他,而默認大大小小豪紳作威作福的也是他。

    換名話說,河北百姓的受苦和群情鼎沸是趙誠希望看到的,失去了百姓支持的豪強只能是外強中乾。只是這個局勢比他預料的要早得多,這讓他不得不將攻滅金國暫時放在了一邊。

    「臣以為,河北情勢不明,等情勢稍明,再作計較。」郭德海道,他這是活著稀泥。

    「晉卿,卿代孤往河北跑一趟,就說孤很關注河北的局勢。」趙誠命道。他是打著既然耶律楚材焦急,就讓他去費心的主意,堵上耶律楚材的幾位文官們覺得有些心寒,河北百姓的生死此時此刻成了趙誠**的棋子。他們相信趙誠不會不管不顧到底的,只是趙誠並不太著急採取嚴厲措施的姿態,讓他們只能感歎這是帝王心術。

    沒有什麼是帝王不能放棄的,趙誠在等待一個他認為最恰當的時機,眾人只覺得秋風肅殺之意日甚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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