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史天澤與他那位老謀深算的父親正在研究一份報紙。
最新一期《中條見聞》上刊登的是趙誠的一篇文章經濟之學芻議:
何謂經濟之學?取經時濟用之意也。簡而言之,即致國強民富之學。但凡令國強民富之要素有四:
一為人口。無丁口無以成戶,無戶無以成城郭、鄉村,更無以成國家。至今我大秦國人少地步,各地州縣少則千畝,多則數十萬畝無人耕牧,此非國家強盛之道。無精壯亦無軍隊控弦可戰之士,無可戰之軍,則國亡矣。
二為田、鹽、鐵、漁、牧。農桑為國家根本大計,地無產出無以保人口之生計,無產無以令百姓冷暖,無餘糧無以應對大災之年。鹽、鐵乃朝廷歲入之大項,漁、牧亦是國家不可缺少之兩業。
三為百工副業。自工學改進活字印刷術,後又以木活字為本法,各地書鋪如雨後春筍,僅中興府即有十家印書鋪,年印書冊不下十萬冊,至此書籍易得,且質優價廉,雖寒士亦可不嫌價貴,則利於教化百姓,傳頌道德之學,文風蔚然也。縱孔聖復生,亦歎為觀止。然若計較這十家印書鋪,每家可增商稅若干,雇工不下十人,則百人皆可自食其力,市無閒人也。如此,朝廷、商賈、雇工皆得其利也。其他如機戶、綾戶、錦戶、染戶、繡戶、礦戶、匠戶、炭戶、畦戶、園戶、酒戶。皆是富民強國之必需。
四曰商賈。君子應談利,利在社稷,利在國家。利在萬民,非私利也。中興府產上等白氈,以白駝毛製成。一丈價值二百貫,價比黃金焉。要得白氈。首要畜養白駝,需牧駝者,剪羊毛者需用剪刀,剪刀來自鐵匠,鐵匠制剪需用鐵、炭。鐵、炭來自國家鹽鐵司所轄冶礦,冶礦需採礦、采炭之礦戶、炭戶;二要織戶。將氈毛編成地毯;三要有糧食供應,則農夫受益。無論是牧者、匠人、礦戶、織戶皆自食其力,各取所需;四卻要有商人,若無商人販賣白駝,則無織戶編織,更無匠人打鐵製剪,而牧民只好改牧牛馬或棄牧從耕。其間因賣出一丈白氈,不知養活多少口也?其間又因分工,朝廷卻徵稅數番,國庫所以充實也。
倘若亦無商人交易。不以糧與之交換。牧人無以為生計,則不如淪為流寇。自古胡人南下牧馬亦有此理也。凡貧瘠之地民族,素侵肥沃地方民族,反之則不然。商人何利?
朝廷之要務在於令以上四種要素能各安其位各盡其用,雖實有側重,如無農不穩,但不可偏執一種。民以衣食為本,農桑關乎國家社稷存亡之大計,故自古歷朝歷代重農桑興水利獎開荒,若百姓無以為生計,則是國君之過、朝廷之過。今我大秦國人少地多,各地可耕牧之荒地灘涂舉目皆是,倘若皆得種植、放牧,則朝廷歲入可增不下數倍。於農桑之本,更有害於國家財貨,此腐儒之言耳。我大軍征遼東,計劃秋七月出征,樞密院料戰事會拖至冬月,北地苦寒,將士需棉衣十萬餘件御寒,否則戰事難料。工部下設織造局言,每件需錢七百文,日夜督制,年底方可完成十萬件。
箭在弦上,不可不發也,豈能囿於常規?朝廷行新法,委託各地衣鋪商賈趕製冬衣。三月,樞密主持,兵部負責招標,價低質優者中標,得五十家成衣鋪縫製冬衣,工部監督冬衣規制、優劣,度支使司給付酬勞。六個月內得冬衣十萬件,每件僅需錢五百文,僅此一項即省二萬貫錢。這五十家衣鋪,需僱員幾何?所需棉布幾何?針線幾何?則我河西植棉者獲利,制針者獲利,紡線者獲利,染紗者獲利,婦人織戶獲利!庸臣皆知要開源,卻不知節流亦要有大智慧,商人之道,宰臣亦須掌握,所謂經濟頭腦。之田,一家衣食無缺,可謂是殷實之家。然人口增殖,十八年一輪迴,倘若無兵亂病疫,五口之家逾五十年後家中人口怕不下五十口,溫飽幾成難事。若多餘之口若從別業,學一技之長,如織造、鍛造、行商,則各盡其力,各食其力,不致成閒人、流民甚至亂民,所謂充分就業。
是故,窮究經濟之學,一為富民安邦,二為開源節流,三為充分就業。如此等等,則民富國強也!
這是駐驊保州地秦王趙誠在《中條見聞》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洋洋灑灑地萬餘文,佔了當期報紙上的大部分篇幅。論點明確,論證詳細,論據充分,令觀者有豁然開朗之感。趙誠免不了有一番自謙這語,大意是說此乃一家之言,敬待方家指正雲
報紙是個好東西,趙誠用他來宣揚自己地治國理念,朝廷用它來宣揚法令,士人們用來抒發牢騷,民間用它來指摘縣令與惡霸,而書生們用它來宣傳自家的文采。而真定史家用它來觀察風雲變幻,上體上意,下知民心大勢,是每期必讀也。如今不用出門,躲在自家書房之中也可知天下大事。
「國主真是個天一般的人物。」史秉直讚道,「國主這大作所持之論並不太新鮮,只是從他筆下說出來,言簡易賅,卻令人有醍醐貫頂之感。若朝廷官吏真能得經濟之道,則國強民富不在話下矣。」
「父親,國主在保州曾許諾,他無意更改我河北現有地田制。」史天澤道,「但從這篇大作來看,國主似乎我河北有人無地可耕之狀有些不滿?雖人少地多。我河北良田大多都在各家子弟心腹門人手中,轉給百姓租種。」
「確實如此,現在河北哪家不是各佔良田萬頃?」史秉直道。「以國主之眼光與胸懷大志,豈會視若無睹?若是仔細揣摩這篇大作,國主胸中有丘壑。只是不知他將會使何手段。」
「朝廷最近又接連下令,明春時河北各州將派課稅使到任。凡是本地百姓願遷往地廣人稀為民地,朝廷付經盤纏,各有永業田,還說要無償分發耕牛、農具與糧種。這可是大手筆啊,朝廷能有那麼錢糧?」史天澤表示懷疑。「朝廷這樣做,從大處說。這是仁愛天下與民休息,從小處說,那就是拉攏我河北百姓。孩兒擔心我河北百姓會因此遷徙他處,我等若是從中作梗,必遭民怨。」
「朝廷沒有錢不要緊,可是朝廷能借到錢啊,河西那些商人們這些年都賺得盆滿缽圓。朝廷征遼打仗都能掙錢,還有什麼不能做到呢?」史秉直有些憂慮,「要緊在於我們真定不要違抗朝廷地命令,若是弄得民怨聲載道。到時就給朝廷口實。我史家縱是擁兵數萬,也無濟於事。國主只取份子錢。實以退為進也,卻令我們無法拒絕。」
史秉直果然老謀深算,索性將報紙扔到一邊,又問道:「國主在保州住了不少日子了吧?」
「回父親,國主在那住了不下一旬,聽說他每日除處理快驛送來的奏折與國家大事,就是走訪鄉間,探詢野老耆儒。保州士人皆雲國主乃明主、賢主、仁主也,堪比唐太宗。」
「國主可曾降諭何時駕臨我真定府?」史秉直笑著問道,「呵呵,為父真想當面見見這位明主,我史家一門榮辱皆繫於國主一人!」
「剛收到史權派人送回地消息,國主降諭說要在我真定府過正旦節。」
「就讓權兒在那候著,一有消息,盡快回報。」史秉直坐直了身子,「令史家滿門都要籌備好迎駕這件頭等大事,絕不可冒犯了國主!」
「孩兒早就命人灑掃,新漆了宅第,備好奇花異草,山珍海味,各色器皿,絕不會慢怠了國主大駕!」史天澤道。
不料,史秉直卻搖了搖頭:「不,這樣不行!」
「父親,這是何故?」史天澤不解地問道,「若是父親覺得這樣還不顯得隆重,不太體面,那孩兒回頭再用心一些,保管規制符合國主的身份。」
「你這樣做,卻是錯了。國主身為一國之君,大河以北,東北至白山黑水,北至蒙古大漠,西至萄嶺,什麼樣的寶貨沒有見識過?」史秉直道,「國主雖然算不上太勤儉,但更不喜奢華,你越是鋪陳浪費,極盡奢華之能事,反令國主不喜,讓國主以為我史家堪比帝王之家,這豈是我史家生存之道?如履薄冰耳!」
「是,父親教訓地是!」史天澤聽了自己的父親地解釋,恍然大悟。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驚呼聲,一個紫色身影闖了進來,打斷了史家父子的談話。
史琴史大才女怒沖沖地闖了進來,一身裁剪合宜的衣裙正襯托她玲瓏有致的曼妙身軀。只是她哼哧地漲紅著臉,看上去像是奔跑而來,抿著嘴唇,鼻尖上掛著一層細汗。
史氏父子二人見到史大才女闖了進來,立刻停住了話題,卻知道她要說什麼。
「琴兒怎如此不知禮數?」史秉直裝作很不高興。
「伯父,侄女只是聽說家中要將我嫁於秦王,果有此事?」史琴問道。
「確有此事,這是一樁天作之合地美事。」史天澤道,「這可是琴妹前世修來的緣分,國主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地賢君,將來會是天下人的皇帝,又年輕倜儻,文武雙全。琴妹若是能嫁入宮中,對你對咱史家都是大喜事。」
「不,秦王如何好,與琴兒無關。」史琴道,「琴兒只願遁入空門,吃齋念佛。」世人都說秦王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年輕豪邁,想來不過是阿諛奉承之辭。然而世人最津津樂道的卻是寒宮冷月與孤苦伶仃,侯門尚且深海,何況皇宮?
「好好地,說什麼敗興地話。」史秉直怒道,「身為史家女兒,豈能諸事皆由己意。此事我一人作主,你只管安守禮數,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史琴急得流下兩行眼淚:「侄女向無大錯,又不曾忤逆長輩。攀龍附鳳非侄女所願,侄女盼伯父收回成命。」
這事情是史秉直謀劃地,他希望跟趙誠聯姻,從而保住滿門子弟安全。他素知自己這位侄女心高氣傲,一定不會喜歡這樁婚姻,便自作主張,悄悄地對外透露。結果是,史家上下都是從外人那裡才得知這一消息的,史大才女是最後一個知道的。說她心高氣傲,那也不一定,這身家擺在那裡,本人又是詩書棋畫琴,無所不曉,自然這眼光就高了,結果是河北才俊,皆不入她眼,戲言要是嫁不出去,便在家中築一精舍,吃齋念佛。家中長輩一向尊重她的意見,並不強求,但這次卻是板上釘釘地事情,讓她覺得更加委屈。
史秉直老謀深算,他故意將消息弄得沸沸揚揚,最好能讓秦王親耳聽到,同時,這也讓自己這位掌上明珠有所顧及,不敢為了自己地喜好而害了全家。
「這件事情家中已經定了下來,眼下整個河北都知道了,人無信不立,何況這事關國主,不能兒戲。」果然,史秉直故作無奈地說道,「而今我若是反悔,恐怕就是欺君的死罪,全家數百口滿門問斬。」
史琴見史秉直似有收回成命之意,連忙道:「若是伯父同意,請讓琴兒與那秦王說,若秦王真是明主,自然就不會用強。否則,伯父攀附威權,怕不過是求得一家榮華富貴吧?」
史琴這話說地有些過了,無疑是指責史秉直愛慕權勢,正擊中史秉直的痛處。史秉直臉色氣得發白,為了安撫住史琴,強自忍住心中的怒火:
「你且回去,國主不久就駕臨我史家,到時你去與他說吧!」
史秉直將這件事情推到了「無辜」的趙誠身上。史琴欲哭無淚,只好點頭同意,心中希望素不相識的秦王真有明君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