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笑的陳同發出一連串的詰問,卻淚流滿面。有道是:非是男兒心似鐵,只是未到傷心時。
原來,二十年多年前中都燕京城被攻破時,蒙古人當時並沒有萌生永久佔領漢地之心,他們滿足於劫掠財富與人口。金國與蒙古暫時講和,蒙古軍帶著大批財物北返,史天澤之父史秉直當時已經降了蒙古人,就奉命劫掠十萬餘戶人口至北方大漠為奴,這一路上飢寒交迫,加上蒙古人的折磨,能活著抵達目的地的人口十不過二三。
兵荒馬亂之中,陳同與家人失散。那時他不過十來歲,不幸被兵丁抓住遷往北方草原,他夢想著逃離蒙古人的魔掌,面對牛羊不如的悲慘境遇,暫且忍辱偷生。幸好,趙誠異軍突起,趁著蒙古人陷入中原大戰,直擊蒙古大漠,也就帶回了不少活下來的漢人奴隸,許多人就在秦國治下安家落戶。他們當然是趙誠最可信賴的士兵、工匠、農夫與牧民。即便是身居高位之王敬誠、何進,還有士林之中的劉翼,也都曾經是奴隸。
在秦國安身的陳同,起初托人去燕京打聽消息,希望得到好消息,可是商人們要麼並不將這個小人物的囑托放在心上,要麼就是杳無音信,或者回複查無此人,這讓他一度以為親人都在兵荒馬亂中死掉。這也順理成章,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死一百萬人與死了一隻羊沒有什麼分別。
待他成為了西涼軍副總管後。不僅擁有了一些權勢,手中又有了些閒錢,他仍不肯放棄打聽,這才打聽到一些眉目來。卻不料,燕京不久就落到了遼東土皇帝蒲鮮萬奴地手中。這當然是陳同不可接受。恨不得率軍攻打燕京。那日在黃河邊遇到了史天澤,所有的悲傷與仇恨再一次交織在一起。
「令尊可還在世?」趙誠關心地問道。
「臣奉王命助羅總管戍守涼州經略青唐時,偶然聽一個畏兀兒商人說,燕京城有一位經營粥鋪的老者與臣長相神似,故臣心生希望。因家父有擅長熬各色米粥湯麵的本事。」陳同奏道。
「陳兄弟,你不用擔心,我等率大軍北上圍獵,將那燕京城一鼓而下,還你一個父親來!」鄭奇保證道。他甚至有些羨慕起陳同來,畢竟陳同還有著念想。
「末將願擔任先鋒。若是拿不下燕京,末將甘願死在陳副總管的刀下,如何?」史天澤連忙表著善意。
「拿下燕京城又如何?我父親仍活著又當如何?」陳同怒目而視,「你們史家犯下地滔天罪行,將以何向天下無辜百姓謝罪?」
「這……」史天澤縱是有蘇秦張儀一樣地口才,也是百口莫辯,急切之下,他只有將目光投向趙誠。
趙誠心中也是極複雜,一邊是有深仇大恨。這種惡行也是人人可誅的,也一向為他所深惡痛絕,一邊是他極力拉攏的對象,萬不得以才會使用武力剿滅,強行征服代價太大。史天澤看著他,張柔、嚴實等人也看著他。
王敬誠與何進兩人相視了一眼,要說這種當奴隸的經歷他們二人與陳同相似,都是曾被擄至蒙古草原,對那些參與劫掠的漢人豪強也從沒有好感。可是眼下這個局面,卻讓二人抓狂。趙誠心中所想。亦是王敬誠與何進都能體會得到地。他們二人知道趙誠陷入兩難的境遇。何進衝著王敬誠擠眉弄眼,示意王敬誠站出來說句話。王敬誠瞪了何進一眼,無奈地站了起來,這種惡人也只有他來做了。
君王也有自己的難處。
「唔,從之有何話說?」趙誠像是找到了救星。
「常言道,人非聖賢,豈能無過?」王敬誠道,「史老元帥當年做過的錯事,當然令人痛心和難以原諒。但史老元帥其實亦不過是一件兵器,掌握在蒙古人手中的兵器,兵器可以殺好人,也可以殺壞人……嗯……關鍵在於那掌握兵器的手,只有斬斷那只惡手,以至那只惡手地惡主人的腦袋,才可絕了壞事。」
「中書大人此言令末將難以接受。」陳同道,「倘若犯了十惡不赦大罪的人,都將責任推到蒙古人的身上,恐難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陳副總管想要如何?」史天澤道,「關於令尊之事,史某深表遺憾。我史家在河朔間崛起,並非以武力逼迫鄰人,向以重義豪爽而團結一方百姓,蒙古人殘暴天下人皆知,倘若家父當年不遵令行事,也會有他人接手。家父向來深感罪孽深重,不敢否認事實,所謂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陳副總管若覺得史某的賤命可以抵罪,史某甘願以命相抵。」
說完,史天澤起身單膝跪在陳同面前,取下自己的衣冠,鬆開衣領,伸著脖頸。史天澤夠種,以退為進,他這樣做卻讓眾人不知如何是好。大殿內寂靜如黑夜。
陳同按著刀柄,手背的青筋暴起,卻始終沒有撥出來。他心知史氏掌握著不容小覷的實力,他若是真殺了史天澤,就亂了朝廷的大計,可是家破人亡之仇令他難以忘懷,又淚流滿面起來。眾人看著這麼一個漢子像孩童一般大哭,惻隱之心油然而起。
趙誠道:「陳同,如今真定史氏是我大秦國地臣子,豈能任意擊殺?孤已經準備北擊蒲鮮萬奴,先取燕京,定會讓你得償所願。今日你舊仇難忘,孤命你在刀槍上與史元帥討教一二如何?」
陳同沒有說話,那就表示默認了。
「史元帥,你意下如何?」趙誠又問仍跪在殿內地史天澤。
史天澤不敢異議。
「稟國主。刀槍無眼,未接敵卻自傷兩位將軍那就不好了,不如用木刀?」何進奏道。
「准!」趙誠點頭道。
當下有人送來兩把訓練用的木刀,陳同與史天澤各持一把,陳同怒視著對方。萬千怒火都要發洩在這場比試上。史天澤掂量著手中的木刀。此木刀自己並不慣用,又心知趙誠這是變相地讓陳同得到發洩的機會,同時也讓自己有個台階下,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讓對方贏得痛快些。但自己又不能太過承認,否則會讓對方覺得是侮辱。
「比試開始!」何進喝道。
「殺!」陳同嗷叫著向史天澤衝了過去,縱上一躍,凌空當頭劈下,勢不可擋。史天澤見其來勢洶洶,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避無可避,只得舉刀格擋,當下覺得虎口發麻,木刀幾乎脫手而出,心中駭然。史天澤一向對自己的膂力十分自信,當下打起精神來,認真對待。
一個如受傷地猛虎,攻起來如暴風驟雨,另一個如大山雄立。防守起來密不透風。那陳同並沒有被怒火控制住心神,見一時奈何不了對方,改變戰法,圍著身高八尺地史天澤忽上忽上忽左忽右地游鬥,又忽而近身遞著險招,令佔了身高臂長優勢的史天澤險象環生。史天澤見對方極難對付,卻臨危不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偶爾抓住機會反擊,將陳同逼退數步。對方逼他使出了真本事。
殿中不下百位將校。個個都稱得上武藝高超者,也都被這場比試吸引著。陳同是全力施為,招招狠毒,史天澤也是全力抵擋,並不忘抓住機會反擊,雙方都使出了在戰場上練就的殺招。
秦軍系地將軍們感歎史天澤並非浪得虛名,而張柔諸輩也感歎秦軍中不乏武藝高超者,紛紛將自己與場中鬥在一起地兩人相比較。
「卡!」一聲暴響,兩人手中厚重地木刀早就傷痕纍纍,再也抵擋不住兩人地全力施為,在一聲暴裂巨響中,木屑四處飛散。
兩人並未停止,同時扔掉手中的光禿禿的刀柄,赤手空拳打鬥了起來,拳風勁烈,呼喝充斥著殿內的四壁。兩人似不知疲倦的野牛,你來我往鬥得天昏地暗,將眾人地心神完全吸引住,引得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史天澤臉上佈滿著汗珠,拳腳上不敢怠慢,心中卻在飛快地思索著,心知對方是挾怒與自己相鬥,戰力發揮了十成十,而自己心有牽掛,在氣勢上落了下乘,尋思著還是找個機會落敗,讓對方發洩了怒氣,又不讓自己太失面子。
一顆汗珠流入史天澤的眼睛,令他的眼角模糊並吃痛了起來,只覺得一隻拳頭帶著呼呼拳風,衝著自己的腹部擊了過來。
「不好!」史天澤心中大驚。
史天澤來不及避讓,陳同那隻鐵打的拳頭結結實實地擊在了他的腹部,史天澤魁偉的身軀倒飛了起來,落在了嚴實的席案上,將席案上所有地零碎連同席案打翻在地。嚴實驚得跳了起來,讓到了一邊,動作倒是不慢。
史天澤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他捂著腹部在地上痛苦地扭轉著,一小半是誇大了腹痛,另一大半卻是真的不好受,他覺得腹中如翻江倒海,喉間各種滋味湧了上來,他強忍住要將腹中酒食嘔吐出來的慾望。
「比試倒此為止,今日孤大開眼界。此戰,陳同勝!賜酒一壺!」趙誠及時停止了比賽,又道,「扶史元帥入席,也賜酒一壺,另給嚴元帥換上新酒具!」
「謝國主!」幾人稱謝。
史天澤往自己席位上走的時候,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強忍著腹痛,努力挺直了腰桿。
「陳副總管武藝高超,史某輸得心服口服,史某願敬陳副總管一杯,還請陳副總管賞臉!」史天澤不忘恭賀對手。
陳同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史天澤,他雖然獲勝,但史天澤能屈能伸,卻主動向自己敬酒,他意識到對方比自己高明了不止一籌。得到發洩的機會,雖餘怒未消,但他不願再一次令這殿中所有人不滿,悶著頭將酒喝下,算是默認了對方交好的意圖。
陳同卻沒料到,這一個插曲,卻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既表明秦王可以既往不咎,可以將史氏諸人像臣子一般對待,但又表明秦王並非忘記了豪強們的過去,就如同陳同這次「教訓」了史天澤,如果他們不表現出真心誠服的意願來,秦王的部下們可就沒那麼客氣了。
陳同不會忘記仇恨,難道秦軍之中只有一個陳同?仇恨可以毀天滅地,史天澤等人心生懼意。
耶律楚材起身衝著眾人說道:「私下爭勇鬥狠,並非真地勇士。今天下未靖,正是諸位將軍們獲取功名之時,何不將滿身力氣放在為吾王拚命奮戰之上呢?贏得生前身後之英名!」
「耶律大人說地是啊!」太師兼諫議大夫梁文附和道。
「陳副總管當年以一人之力,招集鄉勇,獨抗蒙古精騎,救無數甘、涼百姓於危難之中,正是吾王之忠臣勇士也。吾王御下既嚴又仁,愛兵如子,假若陳父若是在燕京,何不將燕京拿下。縱是為一人舉兵,大動干戈,也在所不辭!」宋平道。
田雄與郝和尚兩人早在正月時,就從趙誠的口中知道未來地粗略計劃,正要主動表現出自己的忠勇來,不料,卻被史天澤搶了先:
「末將願為先鋒!方才臣已說過,臣仍願立下軍立狀,以項上人頭做保,拿下燕京城。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張柔與燕京最近,對遼東的威脅感受頗深,他奏道:「稟國主,燕京今已被蒲鮮萬奴所佔,又屢屢南下侵擾臣的治下,其人佔據遼地數千里廣闊之地,近年來趁燕趙兵亂之機,偏安一方,實力大漲,漸成尾大不掉之勢。拿下燕京臣以為這雖不是什麼太難的事,但大軍出征,須有一個長遠的方略來,取燕京不如取蒲鮮萬奴的項上人頭!萬萬不可讓其在遼東站穩了腳跟,否則假以時日將成心腹大患。」
嚴實、張榮、王珍等人也紛紛表明贊成的立場。他們這才聽趙誠提到將來好處的分配,個個情緒高漲,眼熱不已,征遼之事倒有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
趙誠的目光注視著郭侃:「仲和的人馬前鋒已抵燕京,仲和以為那蒲鮮萬奴的人馬戰力如何?」
郭侃起身奏道,「末將與其有過多番小戰,其兵雖弓馬嫻熟,但鬥志不足,一遇小挫便急退百里開外。據臣所知,其兵來源複雜,既有原金國官軍,又有女真土著、蒙古部落,還有漢軍、契丹軍,互相之間亦有不和跡象。」
「舉軍征遼,孤醞釀已久,蕭不離,如今大漠情勢如何了?」趙誠又問蕭不離。
「臣奉命進駐大漠,分化離間蒙古諸部,至今已有小成,尤其是與孛兒只斤氏有世仇的漠北諸部,皆聽臣號令行事。我安北軍又尋地屯田,軍糧雖只一歲一收,但相信再過兩年,就可自食其力。」蕭不離想了想又道,「但諸部仍不肯屈服,屢有反叛,大戰尚無,小戰不斷,臣不敢掉以輕心。國主若是想永久威服草原,恐要十數年之功才成。」
「嗯!」趙誠點點頭,「此事暫且如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孤不會急於求成。如今蒙古人內鬥不斷,幾個家族又各自稱汗,正好為孤所利用。」
「安西軍與朔方軍要注意西邊側翼,河東與潼關、陝西軍也不可調離,得留心金人動靜。」何進道。
一直與金軍交戰的嚴實連忙高呼道:「何樞密此言甚是!」
李楨奉命帶著大小武官,將一個巨大的沙盤搬了進來,山川河流無所不有,看上去絕非一年之功所能辦到的。趙誠走下高座,揮了揮手衝著眾將充滿豪氣地說道:
「諸位聚首過來,與孤沙盤上指點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