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 第七卷 朝天子 第八章 燕雲二
    三月快到了清明時節的光景,大地早已回春。

    若是從河東過來的商旅,過了潼關往西,有一個鎮子名叫關西鎮,這是隸屬於華州華陰縣,但這裡因為北邊緊領著渭水,南邊被太華、少華山壓迫,就顯得地面狹窄,因為這裡屬於潼關關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整個華陰縣就成了大秦國潼關元帥府直轄地界。

    再往西走就是大秦國樞密副使郭德海與西京路元帥郭侃父子的家鄉華州鄭縣。到了鄭縣,放眼望去,視線就顯得開闊多了。

    這一天,鄭縣城外的官道上迎來一隊人馬,路畔的野草已經破土而出,露出尖尖的嫩葉,最先吐綠的卻是河柳、山桃,杏樹已經掛滿了含苞欲放的花蕾。

    渭水經過整個冬天的蟄伏又一次暴漲了起來,她及她的支流經過的秦隴山脈上的冰雪,阻擋不住春三月的暖烘烘的氣息,已經融化並投入渭水的懷抱,然後匯入黃河,百川東到海,一去不復歸。成群結隊的候鳥也從南方飛了回來,在天地間歡快地鳴叫著,宣告著陽春季節的舒展愜意。

    這一隊人馬不下三百來位,個個均佩刀弓,騎著高頭大馬,看上去極其剽悍,從他們的裝束來看都是久於行伍之人。當中一位身紫色武官常服的三十六七歲的壯漢正是潼關帥鄭奇,他是奉命回中興府商議軍國大事,他衣領的右邊赫然鑲著二顆金質的星狀物什,這代表自秦安四年正式改革軍中職級後,他是武官中不多的領中將銜的一個。所有的武官們都對自己身上戰甲、朝服、公服與常服上所佩帶軍銜的材質與數量十分看重,因為這代表著武官的級別,更代表著權力、資歷與功勳,這是武官們更看重地事物。

    然而這群人當中與他及他手下服色不同的要占一半,正是真定府兵馬都元帥史天澤和他的從人。雖然有些拘謹。對秦國地風土人情總是看不夠,但史天澤一路上努力表現出隨意的模樣來,與鄭奇有說有笑。

    史天澤本不應該取道潼關走。他完全可以從平陽府往西渡河,經延安府西進北上,但是他抱著多走走多看看的心思從潼關登岸。正好鄭奇也要趕往中興府,便將河東方面的嚮導打發回去,自己親自陪同,兩支人馬便結伴而行。鄭奇心知史天澤是極重要的人物,也心存拉攏的念頭,一路上打點史氏一行人的車馬住行,心中卻感歎世事難料。

    一行人在渭南渡河北上。進入耀州。鄭奇在州衙打聽了一下,才知陝西軍元帥張士達前腳剛離開北上。耀州產瓷器,其器胎薄釉勻,青、白、秘色瓷器南北風格,又有器壁內外佈滿精美花紋為其特色,刀法上又別具一格,連同河東的磁州。成為大秦國兩大官辦瓷器產地,行銷西域。又因秦國壟斷了東西方陸上交通,河北定窯的白瓷又是秦國商人樂於轉手地大買賣,只是這種買賣卻要千萬小心,因為瓷器是易碎品。

    耀州與京兆府隔涇水相望。兩地在涇渭相交地地帶修建了許多水渠,其中三條以白渠倒命名的水渠跨越華州、京兆與耀州等地。泰安六年陝西京兆大旱,以致朝廷決定重修三白渠,並設立三白渠規措使和副使統籌安排。

    當鄭奇和史天澤一行人走馬觀花般地經過時,五萬被征發來的百姓正在給原有的溝渠加寬、加深、加固,又遍植易活的楊柳。道邊綠油油的冬小麥正茁壯成長,若是過了橫山就是另一番風物,那裡麥子只有春小麥,眼下剛剛播種,一年一熟。所以有詩云「涼州白麥枯」。

    只是一路行來。史天澤細心觀察,見陝西雖民生安定。有興旺發達的好氣象,但仍有許多荒地沒有得到開墾,人少地多。那些殘損地溝垅表明此前這裡是良田,如今卻成了牧戶放牧的好地方,牲畜正啃食著剛生出嫩葉的青草。

    眾人並不急著趕路,一路上且走且停,史天澤見陝西多穴居,甚感新奇,鄭奇是一個好嚮導:「史元帥有所不知啊,萬里黃河地分兩界,中州多平原,河北亦多平原,而我陝西卻因河流眾多,競相勾勒,地表被河水沖出萬千溝壑來。但這黃土質地豎密,易於築室而居,俗稱窯洞,有冬暖夏涼之利,尋常人家若是平地裡築屋,卻要耗費錢財甚多。」

    「陝西風物與我河北諸路真是迥異啊。」史天澤笑道,「不過,依史某看這黃河之水之所以混濁,怕也是這陝西徑流所瀉的泥沙所致。河本有泥沙,無不淤之理,尤其枯水之季,泥沙下沉,漸趨淤高堆積,水行漸壅,故決岸堤之低處。我衛州亦受其害深,自古黃河為中國患兩千歲矣。」

    「史元帥還懂水利?」鄭奇奇道。

    「不瞞鄭元帥,這治黃每年對於我等下游之人來說卻是大事,馬虎不得。」史天澤道,「上次史某讀《大秦新聞》,上有農學某位大才所著高論,說這黃河泥沙來源量大者有三,一曰晉西北與河套,那裡沙地本就多;二曰晉地的汾水,汾水從晉北而來,那裡與陝西相似;第三就是這陝西地渭水、涇水與北洛水。所以朝廷要諸地遍植楊柳,防沙固堤,又鼓勵燒炭,禁私伐山林。還說工學正在研究燒製叫做水泥的物什,可用來築城建居,不用採伐巨木。」

    鄭奇感到有些羞愧,報紙他是經常看的,不過看過就是看過,只要與自己無關的從來就不會放在心上。

    「與史元帥相比,鄭某真是個粗人,只懂殺敵立功,卻不懂民生。今日受教了!」鄭奇拱了拱手道。

    「鄭元帥謙虛了。您若是不見外,你我二人不如兄弟相稱?」史天澤騎在馬上,側著頭提議道。

    史天澤刻意地拉近關係,鄭奇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遂道:「在下就斗膽。稱史元帥為兄弟了!」

    「鄭兄弟客氣了!」史天澤道,他發現鄭奇衣領上的金星在春日下,顯得十分醒目。

    史、鄭一行人繼續前行。見一個村莊邊上有條河流流過,轉彎急流處附近圍著許多百姓,人群中傳來陣陣呼叫聲。眾人駐足觀看。

    百姓當中有七八位精壯漢子抬著一架巨大的木製器物,走出村莊,那物什大概在太沉重,或者怕弄壞了,以致漢子們一邊喊著號子,一邊踩著呼喊的節奏往河邊最湍急處行去。不用眾人猜,那一定是水車了。

    當地的保長不過年老體衰。站在高處。指揮著壯漢們小心地安裝。他一聲令下,壯漢們齊聲吶喊著,或推或拉,將那水車豎了起來,史天澤才發現這與他以前的各種水車大致相同,只不過它的齒輪卻裹著一層較薄地鑄鐵外衣,結構看上去精巧許多。好像可以更換部件,所以應該更加堅固耐用。

    安裝好,急流從台地地後面奔流而出,衝擊著板葉,板葉在猶豫了一下就開始克服了整個水輪的重量。水輪通過豎齒輪帶動上面地水車運轉,嘩嘩地流水流入台地上的田垅間,低地好似憑空升起了萬千甘泉,澆灌著台地上新墾的土地,並利用地勢往下澆灌著台地背面沒有水渠的田地。台地上還修建著蓄水池,另有用畜地拉動的水車,可將水再升一階,澆灌著更大片的坡地。

    嘩嘩流水自動地拾階而上,滋潤著土地,農人們歡呼雀躍。從此也就不擔心那些河流夠不著的坡地灌溉問題。

    那保長回頭見鄭奇一行人正饒有興趣地觀看。他從鄭奇那一身紫色的武官常服深知是大官,連忙來叩拜。

    「老人家免禮!」鄭奇親自將保長攙扶起來。老保長顫悠悠地站起來。滿臉皺紋,眼中卻透著喜氣

    「多謝大人!大人這是去何處?若是不急著趕路,不如去寒舍飲口水?」保長熱情地邀道。

    「老人家客氣了。」鄭奇笑了笑,衝著北方中興府的方向拱了拱手,自豪地說道,「我等正要去京師,卻覲見吾王聖顏,不便打擾。」原來大人是要去見國王萬歲啊。」保長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見了國王,一定要替咱們耀州地百姓拜謝國王,要不是他憐憫百姓,我們村可沒有這龍骨水車。小老兒代這四鄰八鄉地鄉親願吾王長生不老,壽與天齊!」

    這老保長一片赤誠之心,不摻雜著一丁點虛情假意,沒有人能懷疑這一點。

    「這水車是朝廷撥下來的嗎?」史天澤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這樣的大傢伙,怕要不少錢吧?」

    「大人說對了,這麼大的水車雖稀罕,但小老兒以前也見過比這小些的,只是百姓太窮,買不起,又是兵亂,哪裡還有管這事的?上月知州大人派人送來了水車,要不然離河遠些地方的,往年遇到天旱就澆不上地,只好坐等天雨,問天要糧。」保長一五一十地說道,「國王真是活菩薩啊!」

    這龍骨水車也是農學去年出地新玩意,朝廷這兩年有錢了,按照大臣們的意思,當然能省就省,開源節流,「源」要盡可能地開,恨不得將所有掙錢的買賣抓在朝廷的手中,「流」要盡可能地節,恨不得每個銅板都要存放在國庫之中不出,最好能像史書中所傳說的那樣,國庫裡串錢地繩子都要爛掉最好,否則稱不上是盛世。

    然而秦王趙誠不會這麼想,有了財力他不會讓錢成為死錢,他要搞建設,搞公共開支,這是國家性消費,受益的卻是百姓,他要用實踐來為自己將來的理論鋪墊。

    「這水車是金貴的玩意,不用時須要妥善保管,來年再接著用,不花自傢俬財的器物更不要弄壞了才是!」鄭奇道。

    「大人放心,小老兒身為保長,不敢怠慢,若弄壞了,大人儘管拿我問罪。」老保長點頭哈腰道。鄭奇長年帶兵,軍中從來都是直來直去,講究令行禁止的,說話自然而然地帶著命令與警告的語氣,那保長卻被嚇壞了,無論上官如何親民,百姓對官府總是心存畏懼。

    鄭奇忽然想起了自己父親的音容笑貌,想起了少時滇沛游離的悲慘生活。自從他少時喪父背井離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父親的面相甚至都在他記憶中模糊了起來。追憶往事,鄭奇這個一向豪爽甚至有些粗野地漢子,眼角有些濕潤了,內心之中最柔軟地那一部分被觸動了起來。

    如果沒有兵亂,他如今應該在數千里以外那個叫做趙州的地方安心做一個農家子弟,農家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官府不要相逼,那就算得上是好年景了。鄭奇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賺了,如同眼前這些淳樸地農人,只有自己所效忠的國王才帶來這一切,這陝西這片已經數百年沒有得到安寧的土地再一次成為樂土。想到了這些,鄭奇就感到了十分振奮。

    告別了耀州老保長,鄭、史一行人繼續北上,三日後經環州,過青岡峽,翻越橫山,就到了韋州。韋州連同鹽、洪、宥、龍、夏、銀六州,在泰安四年被整合入新成立的橫山路,路一級行政,比行省的地位要低一些,也直屬於中書省,這裡一向是橫山北麓宜農宜耕的地方,還且十年未有大的兵亂,倒成了十分富裕之地,蕃漢雜居相安無事,那些在山中的蕃人突然一句漢話倒令史天澤感到吃驚。

    但是橫山作為地理分界線,以北就真正稱得上是塞外風光,過韋州往北是一段極乾涸的沙磧地,只有每隔五十里的驛站才能得到飲水補給。抵達西平府靈州,眾人眼前又是一亮,靈武寶地正是一派生機勃勃,這裡是西域商人聚集的一大商埠,東西方的貨物在此交易、集散,城內有墟市,城外也有草市。史天澤偶然聽到了商販口中吆喝著出售真定府出產的絲物,在這裡價錢番了數番,令他咋舌不已。

    在靈州大城休整了一天之後,一行人準備渡河,中興府已經不遠了。面對滔滔黃河,史天澤百感交集,又有些忐忑不安。

    鄭奇陪著史天澤渡了河,正遇上西涼軍副總管陳同一行人,鄭奇與陳同兩人雖然交往不多,但同是秦軍中一份子,偶然遇到了相互之間十分客氣和親近,陳同見到鄭奇還要規規矩矩地行軍禮。

    「陳兄弟,兄長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大人物。」鄭奇熱情地吆喝道,「這位是真定府兵馬都元帥史……」

    鄭奇還未將史天澤的名字說全,一臉笑意的陳同忽然變得冷若冰霜了起來,轉身躍上戰馬,帶著親衛頭也不回地拍馬疾走,掀起一片煙塵。

    「陳兄弟,陳……」鄭奇與史天澤兩人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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