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中興府城頭上燈火通明,城外蒙古營地裡也燃著無數篝火。
兩者之間的無人地帶裡,卻是無盡的黑暗,在黑暗的掩護下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嗖」,一支弩箭帶著火光從城頭上射出,飛出三百步遠,劃破了黑暗,藉著燈光,城頭上的望哨看到黑色的波浪正向城邊湧來。
「敵軍又攻來了,準備禦敵!」殘破的箭樓上有人高呼道。
「咚、咚、咚咚!」戰鼓敲響,剛小憩了一會的軍士們猛然睜開雙眼,忘記了滿身疲憊,又站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去。
「回回炮準備!」
「弩炮準備!」
「火油彈準備!」
「震天雷準備!」
「圓木、滾石、熱油!」
「弩手、弓箭手、盾牌手、長矛隊、預備隊!」
主帥張士達有條不紊地發佈著命令,然而敵軍沒有點火,藉著夜色將重武器搬到了跟前,他們首先開炮。一個石彈直接撞上了箭樓之上,將上面的木質建築砸了一個巨大的窟窿,裡面傳來幾聲慘叫聲。
大部分石彈、弩箭密集地飛往城頭之上,短時間內讓守軍亂成一團。
「穩住、穩住!」副帥王好古喝道。
「還擊、還擊!」張士達用他已經沙啞的嗓音傳達著命令.守軍還擊了。無數地箭矢、石彈夾雜著火箭飛向城外,無差別的在洶湧奔來的人群中落下,火箭也照亮了黑色的人頭,鎧甲上閃爍著陰森的光芒。
黑色的波浪湧上來,重重地撞在高大的堤岸上,濺起無數地浪花,然後消失。後浪又撲面而來。再一次狠狠地撞上了堤岸,還未來得及飛濺起,第三波、第四波又洶湧而來。中興府的城牆在巨浪之中顫抖,城內城外在各種語言與腔調的吶喊聲中沸騰。
火油彈的尾部帶著火焰飛奔而出,夜空中似乎憑空出現了無數的星光,裝滿黏性石油的陶罐在人群中爆裂。無數令人恐懼地液體飛濺而出,任何它接觸到的人、物立刻燃了起來,活生生的**在火光中痛苦地翻滾著,令人不寒而慄。
恐懼令城外的敵軍,睜著血紅的雙眼機械地往城邊靠近。恐懼也令城頭上的守軍更血性地反擊、殺戮。
兵者,世間之大凶事也!
耶律楚材在城內城外的吶喊聲中,檢視著他所遇到的每一個傷者。他早已經見慣了沙場之上地生死拚命,然而今天他又一次發出這樣地感歎。耶律楚材不干涉張士達等人的軍事指揮。對醫術也有所涉獵的他。負責全城軍民的救死扶傷,皇宮中的太醫、城中的郎中皆是他手中的兵。
中書令王敬誠也在離主戰場北門不足五百步的地方,他坐陣在此,負責調配人手,準備箭矢和所有對防守有用地器材。賀蘭兵工場早已經在戰前從賀蘭山遷到了中興府,所有不能遷來的全部被砸毀,數千名工匠加上城中的所有的鐵匠、木匠和徵召來的勞力,日夜準備著一切可能用來殺人的武器。
石彈用的差不多了。王后梁詩若命王敬誠將皇宮地圍牆拆掉。在動手拆皇宮之前,王敬誠先將自己家地宅子拆了,然後就是耶律楚材與高智耀兩位副相的宅子。這個示範作用是巨大地,無數的百姓自願將自己家的所有鐵器、石材、糧食等等獻了出來。房子的木料成了砸向城下敵軍的圓木,石料稍作處理就成了石彈,煮飯用的鐵鍋在鐵匠的手中成了殺人的箭矢。
空氣似乎被點燃,熱浪熏得人汗流浹背。人們鼻孔間滿是令人窒息的惡臭與血腥氣味。
敵軍伸出了幾支有著巨大手臂的樓車。抵到城牆之上,裡面保護屋中的敵軍拚命地往外衝。這吸引了守軍的大部分注意力。更多的敵軍乘機將雲梯搭在牆上。包裹著銅頭的撞車被十多位敵軍推著狠狠地撞向城門,地動山搖,巨大的震動似乎要讓城門之上的守軍站立不穩。數十個黑色的鐵疙瘩從城頭上被拋了下來,帶著火焰。然後在一片耀眼的光芒過後的瞬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無數的鐵珠、鐵釘、鐵片在敵軍人群中擴散,有人仰面飛了回去,殘破的肢體飛上了城牆,在已經被燻黑的牆體上留下另一番色彩。
震天雷!
察合台在中軍中看得真切,也聽得真切,只是這震天雷的威力遠比他記憶中的威力要大得多。這種威力巨大的武器,讓那些尤其是西域來的僕從軍軍士莫名恐懼,以為這是魔鬼才有的武器。
樓車被守軍合力用長長的木桿推倒在地,轟然倒地摔得粉碎,順帶砸倒了數個敵軍。中興府的軍民又一次打退了敵軍的凶悍地圍攻。
察合台大感惋惜,他不相信中興府內還有太多的震天雷可以使用,再一次命令發動更兇猛的攻擊。
樓車、雲梯、撞車蜂擁而上,吸引了守軍的全部注意力。投石車、巨弩被察合台命令冒著被直接轟擊的危險靠前進攻。城下的死屍和殘破的攻城器械甚至阻擋著進攻者前進的腳步。
「快移開、移開!」蒙古人舉著刀呼斥著。
僕從軍冒死向前清理出通道來,卻又丟了上百條性命。後面的攻城軍隊吶喊著衝上前去,有人被箭矢擊中,至死仍保留著向前的姿勢,有人從半空中慘叫著摔下,被跟上來的人踩在腳下,頭顱被深埋進泥土之中。空中雙方地箭矢在來回奔瀉著。帶走無數活生生的性命,從城頭澆下來的熱油,從城下噴上去的油脂,將城下變成了一個集體墳場,撕心裂肺的呼喊聲充斥著所有人的心田。
終於,城門被撞了一個大洞。
「快、快!跟上去!」察合台見城門出現了破綻,急忙命令更多的手下攻擊城門。投石機與弩箭集中轟擊著城門之上擁擠地守軍。不顧自己也成了重點轟擊的目標。
「不好了,城門失守了!」城頭上忙亂了起來,無數的守軍大聲疾呼道。
察合台肆意大笑,毫不在意手下人的慘死,卑賤的人都應該為自己賣命。城門在集中轟擊之下洞門大開,察合台似乎看到城內數十萬百姓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饒。用最厚涎恭順的嘴臉舔著自己地腳趾,乞求活命,所有的仇恨似乎在這一瞬間得到釋放。
張士達、王好古等人卻在冷笑。
僕從軍、蒙古軍從城門一哄而入,裡面有無數的金銀、財帛和女子等待著他們去享用,他們仍然認為這城牆不過是唯一能阻擋他們的死物。然而跑在最前的敵軍猛然發現仍然有一座同樣巨大的城牆擋在他們的面前。
「後撤、快後撤!」許多人驚恐地呼喊起來。前面的人想往後撤,後面地人拚命地往前擠,自相踐踏著,哀號著、叫罵著、抱怨著。然而那洞開地城門卻另有機關。他們經過的城門甬道上落下了數重千斤鐵柵欄。退路被封死了。
甕城!
這是趙誠對這座中興府的一個創造性的重建,他一改常例,不在城門之外,而是在城門之內另修城牆,形成一個「甕中之鱉」的甕城。單從城外並不能看出任何不同,他本想在甕城四周的城牆上設幾個藏兵洞,「國有利器,不示於人」。只是那樣的工程太大而暫罷。
這些跑在最前面的五千名敵軍,並未想到這城內另有門道,手中只有兵器,如今他們被困在了甕城之中,四周高大堅固地城牆讓他們無能為力。
守軍似乎並不將手中只有弓箭與長短兵器的五千敵軍放在眼裡,只是派人監視著,而將注意力放在仍在不斷往前湧來的敵軍大部。迅速補上城門正上方的防守缺口。
耶律楚材次子耶律鑄帶著由兩百名少年組成的童子軍。持著小弓,站在垛口上往下放著冷箭。那垛口修有斜向下的射擊孔,甕城內的敵軍卻無法仰射到他們。恐懼讓這五千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生存地本能讓所有人往甕城中間地位置移動,自相踐踏而死傷者著十之二三。
「我們投降、我們投降!」甕城中敵軍呼喊道。
回答他們的只有冷箭,童子軍地少年們用滿腔仇恨射出手中的箭矢。
察合台感受到莫大的恥辱,他暴跳如雷,瘋狂地喝斥著:「攻,繼續攻,我要讓這城中所有的死在刀下,來抵償我蒙古勇士的性命。」
僕從軍或者說炮灰們,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往城邊衝鋒。忽然察合台聽到己方後陣中傳來驚呼聲,只見後陣之中人影綽綽,馬蹄奔馳,一支不知從什麼地方殺出來的騎軍在自己的後陣翻江倒海般絞殺著。
「不好,快逃啊!」後軍之中哪裡想到自己身後會憑空出現一支剽悍的騎軍來,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幾乎一呼一息之間,陣亡了兩千人。
察合台連忙暫緩對中興府攻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後軍,那支敵方騎軍卻消失在黑暗之中,讓他追之不及。
「不好了,可汗,兀剌海城我軍大部,僅兩千人馬逃了回來!」一個滿臉是血的蒙古百戶報告說。
「什麼?」察合台不由分說,揮刀結果了這位部下的性命,滿帳驚懼。
「大汗,我們軍中的牛羊越來越少,現在又找不到糧食,近日來出去尋糧的人馬都無故失蹤。這樣下去,我們這十多萬人馬恐怕不能持久。」有親近的人壯著膽子說道。
「大汗,拜答兒殿下急報!」有人風塵僕僕地從帳外闖了進來,「他和貴由兩人的軍隊肅州與涼州之間被敵軍優勢兵力隔斷,死傷慘重,又缺少糧食……」
帳中左右親衛都為這個冒失信使的性命擔憂,然而察合台血往上湧,幾欲昏厥倒地。
貴由與拜答兒在損兵折將之後,又被堵在肅州與涼州之間。他們二人陷入了當地義勇的無窮騷擾之中,又缺少糧食。安西軍在西,隴右軍在東,衛慕與汪世顯率領隴右軍終於越過滔滔黃河趕到了西涼府涼州,此前他得到了中書省以秦王的名義封他為沿河防禦指揮使。
涼州一度處於群無首的狀態,西涼軍出走後,當地僅有少量的府兵,知府驚慌失措毫無作為,而民間謠言流傳令百姓驚慌,城內盜匪猖獗,以致不少百姓流竄被蒙古人抓住。衛慕趕到之後,當場斬殺了知府嚴耕望,張榜安民,組織義勇,加強城守,才穩住了局面。而那位名叫陳同的義勇軍首領也為衛慕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他本部人馬損失近半,不得不退入涼州城。
待局勢稍定之後,安西軍尾追蒙古軍,甘州陳同的義勇軍借助熟悉地理的優勢不停地騷扎,而前方涼州又有隴右軍的全力防守。貴由與拜答兒軍的銳氣已失,而缺少糧食更是士氣低落,他們二人就有了希望察合台主力溯河而上,夾攻涼州的請求。
總之,察合台定下的分兵合擊、以迂為直、先除側翼、主力掏心的戰術失敗了。時易事移也,察合台高估了自己的判斷,而河西已經不是他印象中的那個既疲弱又無良將的河西。
與此同時,神策軍郭侃與安北軍一部共約八千人,正在賀蘭山地區四處出擊,專尋察合台的籌糧隊下手,以多擊少,積少成多,戰果極豐。而他們這個夜晚在中興府外的出現,又給城內的數十萬軍民以極大的信心,這遠比打退敵軍更能激勵城內軍民的抵抗之心。
這時一系列不妙的消息將察合台心頭必勝的熱情澆滅,令他如墜冰窖。一切似乎都預示著蒙古軍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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