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地裡,一輛拖著靈柩的牛車緩緩地西行。
這是拖雷的靈柩,他的生命在痛苦與悔恨中永遠地消逝了。長子蒙哥身著縞素,走在最前面,牽著牛車往前方行進者。忽必烈與旭烈兀在左右扶著自己父親的棺槨,臉上的淚痕仍未拭去。
他們的母親唆魯禾帖尼和另一位嫡親兄弟阿里不哥則走在後面,然後是拖雷諸位別妻和庶子,再後面是拖雷領地裡的諸位千戶、百戶們。人們默默地踏著冰雪向前行進,馬蹄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數百人和數千匹馬匹在這大雪地裡出現,打破了這一望無垠的白色世界的平靜。路邊被積雪壓彎了的大樹,因為這批人的出現,而卸下身上的重負,將冰雪扔到了地上,冷不丁地發出巨大的響聲,反將沉浸在悲痛中的行人嚇了一大跳。
「為什麼非要去不兒罕山,杭愛山不是很好嗎?」阿里不哥不滿地嘀咕道。因為這座聖山的名字總會讓他心中的怒火爆發,讓他急於去找人拚命。拖雷將追隨他的父親鐵木真,也將被葬在這座據稱有神靈居住的聖山上,與神靈同在。
忽必烈與旭烈兀很顯然聽到了弟弟在身後的不滿,他們二人同時回頭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繼續往前走去。唆魯禾帖尼似乎沒有聽到自己幼子的不滿,機械地跟著靈柩往前走去,她的思緒卻飄出了很遠,丈夫的死亡雖然讓她無比的悲傷,但是她必須無時無刻不為兒子們和家族的未來籌劃著。
躺在棺槨中的拖雷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他死前不停地呼喚著三個人的名字:鐵木真、窩闊台與趙誠。他在回憶昔日父子相洽的幸福中死去,也是在對趙誠的仇恨中死去,又是在對骨肉相殘地悔恨中淒涼死去。他一個月前迴光返照地拉著兒子們地手呼喊著「報仇、報仇」,然後一命嗚呼,永遠地死去。讓他的兒子們不知道他是想找窩闊台的子孫們報仇還是找趙誠報仇。
趙誠並沒有直接導致拖雷的死亡。趙誠的「暴行」只是讓拖雷生命終結前的痛苦與悔恨更深了一層。拖雷如果是直接死在趙誠的刀箭之下,他和他的兒子與臣屬們應該感到高興,因為那樣他是戰死的,是作為一個勇士光榮戰死地,哪怕是頭腦發熱指揮失當或者技不如人慘敗而死。沒有什麼能比骨肉相殘,讓拖雷覺得更加悲哀與窩囊。
因為拖雷既不是為了孛兒只斤氏而死,又不是為了全體蒙古人的益處而死,他死於自己地親兄弟之手。對於拖雷和他的兒子們來說,這恐怕是最悲哀的地方。
唆魯禾帖尼堅強地挺著背脊前行。她回頭打量了一下窩闊台家族地代表們,看著他們心神不定的表情。她感到極為厭惡。
「嬸母請節哀啊!」察合台的兒子拜答兒輕聲地勸慰道。
「這樣寒冷地冬天,你也大老遠地來弔唁,我很欣慰。」唆魯禾帖尼道。
「嬸母這說的是哪裡話。我父親年老體衰,聽到這個消息就暈倒不起,要不然父親要親自過來。況且拖雷是我叔叔。我這個侄子怎能不盡孝道?」拜答兒欠身道。
眾人仍繼續步行往前走,儘管他們完全可以策馬奔馳。
「噢,那代我向你父親問安,我們一家感念他的惦記。」唆魯禾帖尼點頭道。
「嬸母這是要趕我走嗎?」拜答兒急忙道,「父親在我臨行前,一再囑咐,要我鞍前馬後勤快點,聽您的吩咐。況且我們蒙古人與趙誠那個野種間的血仇要報。否則我們縱是天天山珍海味。也如同在嚼木頭一般。」
唆魯禾帖尼沉呤了一番,才道:「你父親有什麼謀劃?」
「回嬸母。我父親說等明年開春冰雪融化時,他就從西域調集兵馬來大斡耳朵。」拜答兒道,頓了頓又道,「蒙古需要一個可汗,一個新的可汗,一個有威望的可汗,帶領全體蒙古人報仇。」「按照草原上的習俗和成吉思汗地遺命,必須經忽鄰勒台大會推舉才成。」唆魯禾帖尼道,「你爺爺成吉思汗將汗位傳給窩闊台,如今窩闊台已經死了,那麼新可汗應該由他地兒子們繼承。」
「嬸母說笑了。」拜答兒訕笑了一下,方覺在這個場合自己臉上的笑意十分不妥,遂正色道,「汗叔為國而死,雖然令人惋惜,不過他地兒子們大多也隨他一同戰死,嫡子中只有貴由一人,其他的都是庶出的。況且……」
拜答兒故意沒說下去,唆魯禾帖尼心中冷笑,並不答話,拜答兒只得繼續講下去:
「況且我蒙古遭受此次橫禍,百姓死傷無數,這個冬天又缺衣少食。雖然是趙誠這個敵人的陰謀詭計造成的,但是您評評看,窩闊台可汗難道就沒有過錯嗎?他身為可汗,就應該護得百姓的安全,讓敵人不敢窺伺左右。要知道,拖雷叔叔並不必死。拖雷叔叔戰功赫赫,就是我的父親也不敢和他比戰功,他若是還活著,還有誰冒犯我蒙古人,更不必說大草原了。」
拜答兒一邊亦步亦趨地跟在唆魯禾帖尼的身後半步,一邊盯著唆魯禾帖尼的側面表情,卻沒有發現她臉色有任何變化。只聽唆魯禾帖尼道:
「這種大事情,由你們男人們自己商議就行,我不過是一個婦人,只知照顧自己的兒子,管好家中的牛羊,識見不如騰汲思海邊那些一生在山林裡狩獵的百姓,勇氣又不足以騎馬征戰。」
「嬸母這話從何說起啊?」拜答兒謙卑地說道,「草原上有誰不知道您的智謀比所有的聰明人加起來還要高,您的勇氣可以比得上所有的勇士加起來還要大,侄兒可不敢小瞧您。」
「那你父親矚意誰呢?」唆魯禾帖尼忽然停下了腳步。
拜答兒瞥了一下貴由派來的代表們,他們正滿臉狐疑地盯著這邊看,說道:「如今我父親是全體蒙古人身份最高的,也是孛兒只斤氏中的最高的長輩,又是成吉思汗嫡子中僅存地。父親雖然年老,不復當年地勇猛。但帳下男兒都準備好了刀箭。為死難的族人報仇,只等明年春天雪化的時候。」
「這種大事情得經過忽鄰勒台大會,須要全體有身份的貴人們推選才成。」唆魯禾帖尼淡淡道,「豈是我們兩人這麼說,就能決定了的?」
「嬸母所言極是,但事過境遷,如今正是我蒙古最緊要的時候,可不能因為尚未選出新可汗,而讓敵人逍遙自在。」拜答兒道。「父親說,如今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都已經長大成人。應該是有資格獨自掌兵征戰時候了。拖雷叔叔帳下的屬民最多,將來是復仇的主力,正需要蒙哥、忽必烈這樣的好兒郎統領。」
唆魯禾帖尼不置可否。說道:「等明年春天召開忽鄰勒台大會地時候,再議也不遲啊。不管怎麼說,我蒙古各路兵馬。不能如無領頭羊的羊群一樣,各自奔跑。否則大仇未報,卻傷了自身。」
拜答兒連忙接口道:「正是因為如此,要選出一個大家都信服地有威望的可汗才是最緊迫的,否則縱是兒郎們作戰勇敢報仇心切,但互不統屬,不服調遣,恐怕也不會成事。」
「你若是給你父親送信。就說我們全家非常贊成他地主張。」唆魯禾帖尼道。「也感謝他送來糧食,否則百姓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度過這個冬天。」
「嬸母客氣了。父親的封地雖在西域,但蒙古草原的百姓也是他地百姓,他豈能見死不救?」拜答兒一語雙關地說道。
晴空萬里,冬日毫無遮擋地照耀在大雪地裡,讓人們的雙眼幾欲暈花。對於草原上的百姓來說,這個冬天並不好過,賀蘭軍的突襲讓牧民們沒有將牛羊養肥的時間。賀蘭軍不僅屠殺著有反抗或無反抗之力的百姓,更是摧毀了草原賴以生存的根本——牛羊。
春天本是草原從上一個冬天恢復過來的季節,過了一個冬天已經瘦得不成樣地牛羊剛剛可以有新鮮地青草啃實,賀蘭軍卻來了。而大迂迴大包抄的戰略性攻擊,讓草原上最核心地區域受到摧殘,人死自不必說,賀蘭軍所到之處,馬匹被留下,牛羊全被屠宰,除了牛羊皮與可供製弓弦的牛筋之外,大多被棄之荒野,任憑野獸盡情地飽食。人畜的死屍被拋到河裡,隨波逐流,由此而引發的瘟疫在草原上漫延著,無疑是雪上加災。
當僥倖逃亡了的牧民們從山林中回到遊牧地,他們看到的儘是白花花的人畜屍骨和滿目瘡痍。就在他們艱難地準備苟且偷安的時候,一支如草原上最兇惡的狼群出現了,人們將這支軍隊的首領稱為魔王。
拖雷的手中還有不少軍隊,在還未嚥氣的時候一方面派人清剿草原上陰魂不散的賀蘭軍,一邊派人去燕京,與漢地聯繫接濟糧食。蒙古人的權威在漢軍首領們心目中印象依然深刻,他們也願意提供糧食,但是賀蘭軍在長城外仍在游擊著,作風剽悍。蒙古人不得不將軍隊中的大部分用來押糧食。所以,這個冬天是難捱的冬天。實際上這也是令權貴們無奈的事情,他們雖有心立即反擊,但是拖雷的病情讓他們無心戀戰,而草原上眾多需要吃糧的百姓又不能完全不顧。
保住手中現存的實力,才是從屬於拖雷的權貴們暫取守勢的最大原因,並非因為他們懼怕賀蘭軍,他們若是在與賀蘭軍血戰中拼光手中的軍隊,他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百姓即軍隊,軍隊即百姓,男人們戰死,草原上女人們就得依附別的男人,牧場也會成為別人的牧場,一切成為權貴的要素都將失去。
所以拖雷的遺孀和他的屬下們也在等待忽鄰勒台大會的召開,但這一次他們將會有所警醒,他們不想讓拖雷悲慘的遭遇重現,讓拖雷的兒子們也包括自己成為新可汗走向權力之巔的祭品。他們要爭上一爭。
所以,當拜答兒拐彎抹角地提議,讓拖雷家族支持自己父親為新可汗的時候,唆魯禾帖尼並未明確說她和她的家族會支持誰,她需要保證自己兒子們不受別人奴役,需要將屬於自己家族的軍隊讓兒子們牢牢地抓住。
「一個團結的大蒙古國,才是不可戰勝的強大國家。一個團結的軍隊才是令百萬敵人膽寒的軍隊!」拖雷臨死前對自己的妻子如是說,「我希望成吉思汗的榮耀再一次興盛起來,否則我死不瞑目!」
不兒罕山終於到了,眾人好不容易才將拖雷的棺槨搬到了山巔,那裡是與神靈最近的地方。蒙哥、忽必烈、旭烈兀等兒子們手持著鐵鎬,狠狠地砸向凍如鋼鐵的地面,每砸上一鎬,他們心頭的恨意與悲痛似乎就少了一點。
巫師戴著奇怪恐怖的面具,在山風中跳著古怪地舞蹈,招喚著魂魄的歸去。大山峻峭峰巒直插雲霄,傳說中那裡就是神靈居住的地方,可是神靈卻總不願在人間公開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神靈之所以被稱為神靈,因為他太神秘。
「尊敬的唆魯禾帖尼夫人,我是拔都那顏帳下的侍衛千戶,奉拔都那顏之命,特來致哀。」一個二十七八歲身手矯健的年輕人走上前來,恭敬地問候道。
「哦,你是不兒罕的安答吧?」唆魯禾帖尼詫異地問道。
那年輕人面色一暗,點頭承認道:「夫人說的是,我叫莫日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