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侃在自己的帳內焦慮地來回走動著。
火光將他年輕的身影投射在帳蓬之上,拉出長長的一道身影。從離開中興府起,他的心情可以說是複雜無比,賀蘭國王反叛在他看來實在是不可思議,仔細想來卻又是有些理所當然。郭侃甚至曾經偶然想過,憑趙誠的才學和治民的手段,為何僅僅頂著一個華而不實的國王頭銜呢?趙誠若是能擁有像木華黎國王樣的權力,假以時日,一定能創下比木華黎還要重大的功勳。郭侃曾經這樣為趙誠鳴不平過,在不知不覺中他將趙誠歸為可以信賴的一類上位者,所以當他親眼目睹趙誠的反叛之實,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
郭侃被趙誠變相地軟禁在自己軍中,雖然行動自由,刀箭也沒收走,但看管太嚴,他不知道趙誠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讓自己做人質,來威脅自己那當蒙古萬戶的父親嗎?
殺出去?郭侃搖了搖頭。自己能否跑出三百步是個問題,方圓五百里沙漠到處都是趙誠的游騎充當耳目,更何況他覺得自己那要做有些不義。可是,趙誠欲自立,甚至趁著蒙古軍在中原鏖戰,釜底抽薪直奔蒙古大漠,對著婦孺孩童舉起長刀,此計絕對十分地歹毒,窩闊台就是此刻知道了消息,想回軍怕都來不及。
「國主駕到!」帳外軍士高呼道。
趙誠走了進來,身上的鎧甲發出錚錚的聲響。他臉上仍然掛著郭侃往日十分熟悉的笑容,只是他一身得體精神的戎裝在郭侃看來總覺得十分彆扭,彷彿不應該穿在趙誠身上似的。
「國主這是來殺我還是勸降?」郭侃席地坐下,挺著胸膛。
趙誠聽出郭侃語氣中地不滿,輕笑道。「我若是想殺你,何必將你帶到這裡來,還供你酒食?至於勸降嘛,你是我的敵人嗎?再說,你郭侃郭仲和身居何要職值得我這麼做啊?」
「可我的父親是萬戶,我的叔叔也是萬戶。」郭侃盯著火堆道。「你讓我活下來,好吃好喝供著,是想要挾我父叔嗎?」
「要挾?我可不會拿此手段去要挾別人。」趙誠徑直走過去。隔著火堆坐到郭侃的面前,「真要說要挾,我的妻兒如今都在大漠,我不過是去接我妻兒回來,帶地人多些罷了。」
「哼!國主說得輕巧,你這四萬精騎枕戈待旦,甲器齊全。連醫官都配齊了,下了大本錢,就是為了接回你的妻兒?」郭侃冷哼了一聲。
「仲和,你說的對,這只不過是我地一個由頭罷了。我向來就對質子之事極為牴觸,身為上者,以人子為籌碼,非丈夫之為也。志向也好,野心也好,終究需要用殺戮來解決。這個世道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關鍵在於誰的力量大一些。」
「你既然反感質子,那當初你為何不站出反對?」郭侃反問道。
「是的,我當初是應該反對的,可是我沒有。所以,我覺得羞愧。」趙誠握著拳頭道,然而他話鋒一轉,「奴隸。我見過許許多多的奴隸,草原上的塔塔兒人、禿馬惕人、泰赤烏人、乃蠻人,還有西域的突厥人、西遼人、花剌子模人、欽察人,當然還有黨項人、契丹人、女真人和漢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反抗就意味著戰爭、殺戮和死亡,最好地結果就是奴隸。這就是成吉思汗帶給東西諸國百姓的啟示。」
趙誠一把抓住郭侃的衣襟。勒得他透不過氣來:「你見過殺人盈野的真實情景嗎?」
「我見過!」郭侃道。
「你見過?」趙誠大笑道,「你才多大?」
「國主……只……不過……比我稍長。」郭侃被趙誠勒得喘著粗氣。僵著脖子道。
「哈哈!」趙誠瘋癲似地狂笑,「你上過幾次戰場?我見過的身首異處者比你打出生起見過的活人都多百倍。蕭不離有沒有告訴你他的家人是怎麼死的?陳不棄有沒有提及他的兄弟姐妹在哪裡?徐不放有沒有告訴你他的本名叫什麼?王敬誠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曾經感到最恐懼地一次是在哪裡?」
「國主,你……你……放下我!」郭侃掙扎著,喘不過氣來。
趙誠鬆開了手,郭侃順勢跌坐在地上,揉著自己被勒得生疼的喉嚨。
「成吉思汗說,他生平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割去敵人的頭顱,奪去他的財產,讓他的親人終日以淚洗面,順便讓他的妻兒成為自己奴隸。」趙誠冷笑道,「這個世道上,敵人有很多。只要你覺得站在你面前的人不肯俯首聽命,那他就成了你的敵人。既便是對方與你無冤無仇,素昧平生,只要你想,你總能找到理由。」
「你想到了什麼理由?」郭侃道。
「萬事都要有個冠冕堂皇地理由嗎?如果你問我,我會說我為了妻兒。如果我賀蘭百姓問我,我會說這是因為不想讓他們成為奴隸;或是中原人問我,我會說我以解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但若是一個儒者問我,我會說是上天賜予我的重任,這是上天授予我的勇氣。理由有很多,有冠冕堂皇者,也有不入流的,你想要什麼理由我都可以給你。我還可以告訴你,後人會怎麼說。」
「後人會怎麼說?」郭侃小心地問道。
「後人會說曾經有一個名叫趙誠的偉大人物,一戰天下驚。」趙誠表情很玩味,「或者會說曾經有一個名叫趙誠的不自量力地野心家,起事初就死於亂軍。所以,要麼流芳百世,要麼遺臭萬年,或者被史家遺忘。我也許做不到流芳百世,但絕不會遺臭萬年,因為我不會豪取強奪。不會草菅人命,不會讓手無縛雞之力地婦孺之輩倒在自己的刀下,我要轟轟烈烈地打出一片天地來。」
「國主提兵數萬,欲長驅直入大漠,您難道不是對婦孺下手?」郭侃質疑道。
「呵呵,我會視情形而定。兵器握在手中者,即是我敵人。」趙誠大笑,「要讓蒙古元氣大傷。方法有很多,卻不僅僅是屠殺。」
「國主難道不是在冒險嗎?要知蒙軍雄兵十萬,百戰百勝,天下無人不曉。」
「那有如何?蒙古軍大部陷入了中原戰場,高麗王不滿蒙古人地壓搾,西域又是時有叛亂,蒙古人自己的軍隊十去其三。還有一些分散在大漠各位孛兒只斤氏諸那顏的手中,正好將是我各個擊破地好機會。」趙誠道,「以眾擊寡,料我解決了大漠不多的蒙古軍隊,窩闊台恐怕還不知道任何消息。」
「難道國主將派人阻斷消息嗎?」郭侃道,「可是,一旦可汗知道了國主已反的消息,棄金人而不顧,國家將欲何為?」
趙誠神秘地笑了笑:「咱們走著瞧。」
「國主用心良苦啊。」郭侃道。
「你說說看?」趙誠帶有考究地問道,一如以往。
「其一。蒙古軍大部眼下在中原鏖戰,無暇北顧,大漠上恐怕只有老弱婦孺之輩;其二,黑水城被沙漠包圍,人跡罕至,從此地直奔大漠,就不用擔心過狼山時被汪古部人發覺,而以侃的觀察,國主的軍士們似乎對沙漠十分熟悉。國主好心思啊;其三,國主向來對蒙古人十分恭順,沒人會防備你,而您手下諸將我大多熟識,都是了不起的豪傑,服從您地命令。賀蘭又連續數年豐收。所以將有兵有馬有糧,並且出其不意。增了勝算;其四,春天雖然馬瘦,雖不比秋高馬肥,但想來蒙古草原上馬更瘦,更比不上國主的處心積慮;其五,春天萬物復甦,若是春天遭遇重創,比如牛羊與馬匹正是產駒之季,被擄掠一空,怕是要數年草原上才能恢復過來吧?」郭侃道,「總之,天時、地利、人和,國主佔盡了。」
「仲和不愧是將門虎子,想到這麼多來。假以時日,仲和必成一帥材人物。」趙誠一如以往地誇讚道。
「單論國主北征,勝算頗大,國主為此恐怕準備了很久吧?」郭侃憂慮地說道,「國主在橫掃大漠之後,接下來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要知那時候,窩闊台可汗恐怕會不管一切地將所有地軍隊調來與你對陣。不知國主有何對策?」
「你就是我的見證人,我十四年來的所有謀劃,所有的心血,在這個春天以至夏天到來時就會見分曉。」趙誠答非所問,「假如我全軍覆沒,這證明自古以來,謀反就是一項十分不合算的買賣。」
郭侃感到不可思議,他更加肯定趙誠這是鋌而走險,走上了一條萬劫不復之路。王敬誠等人雖然對未來的勝算不太有把握,認為最多有三成的機會全身而退。然而趙誠地心中卻有把握得多,如果王敬誠說有三成的機會,那麼他便敢說有六成的成功機會。因為這是他心中的秘密,一個王敬誠無論怎麼精於算計,也不會考慮到的一個可能決定成敗關鍵的因素。
若成功,便成千古一役;若失敗,就是千古一歎。
「不知國主將如何處置我?」郭侃忐忑不安地問道,「我知道了太多的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只要不要輕舉妄動,跟在我身邊,待此事一了,我自然會還你自由,絕不會為難你。」趙誠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十分器重你,如果你能為我所用,我很高興,定不會虧待你。如果你因為你的父親,不敢助我,那就老老實實地呆在我軍營中,我不會逼你。我希望能有一天你會覺得跟著我很有前途,令汝祖唐郭令公地忠義威名不被玷辱!」
趙誠說完便起身離開了。
郭侃臉色木然,自己是唐朝名將郭子儀的後裔,他是知道的,時常想起此事時,他也覺得十分驕傲。然而,伴隨而來的就是一系列反思,尤其是他在中興府暫居的這段時間,更是如此。自己的祖父與父輩接連投了蒙古人,雖是為勢所逼,總歸是背主求榮,郭侃將責任歸到金國皇帝的頭上,進而又在想,自己郭氏為何先前為何又事女真人呢?這就牽扯到久遠的歷史,複雜到郭侃一無所知,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身為漢人,能為金國之臣,難道就不能為蒙人之將或者成為賀蘭國王地屬下?自古豪傑歸明主,郭侃不明白。他的祖父郭寶玉也不曾明白,所以郭寶玉將責任推給金國皇帝,是因為皇帝太昏庸,朝政太黑暗,是不得以而為之,郭寶玉將成吉思汗當作自己的明主。郭侃不看好趙誠的「大業」,所以他不敢表露自己的歸順之心,既然趙誠不會對自己下毒手,他只好冷眼旁觀。
身為契丹人的耶律楚材也不明白。天下一統華夷混一不是很好嗎?何必分彼此呢?耶律楚材早就忘了自己是契丹人,忘了自己是耶律皇族地後裔,在他地眼裡的天下百姓,不應該有族屬之分,只有賢愚之分,正邪之分,上下之分,士農工商之分,如果讓孔聖之道大行於天下地話,一切血統與姓氏都不是問題。所以,剛當上中書令的耶律楚材,幹勁十足,接連上書窩闊台行漢法、興儒學、開科舉,擔當自己「賢臣」的角色,一再地觸及窩闊台的怒火。
趙誠也不明白,他與耶律楚材的民族意識相類似,不過與耶律楚材截然相反,他不僅相信武力,在事實上卻是利用了民族間矛盾,並且蒙古人成了各族百姓的共同敵人也是現實,並且不介意去增大這個現實矛盾,而達到自己的目的。趙誠只會尊重現實和利用現實,若非如此,他根本就沒有必要處心積慮地謀反,將自己送上了一條前途未知的征途。
對耶?錯耶?趙誠不想去細究其中的真義,他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和自己的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