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外,春寒料峭。
雖已經是二月了,天空卻下起了雨夾雪。雪下了一個時辰就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場春雨來得太不是時候,尤其是對那些正在趕路的人們來說。春雨貴如油,但在行人的眼裡卻是令人煩悶不已,不僅有些寒意,還讓人萌生睏意。
安吉州(湖州)北,太湖西畔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有小山,山上有一座山神廟,天色已晚,有一批行人不得不在這座破敗的山神廟裡過夜。這一行人看上去像上一個官員帶著家眷的樣子,那為首的四十多歲,身著普通的長衫,看上去像是文官,卻給人簡潔幹練的感覺。
這時廟外春雷陣陣,在山神廟內的廟舍間長久地迴盪著,一道道閃電照亮了這座山神廟,那高大神像在閃電的映襯下顯得猙獰無比,婦人及傭人模樣的人臉上露著恐懼之色。
「大人,這種怪天氣真是少見啊。」一位看上去像是幕僚模樣的人,就著柴火搓了搓手道。
「不用擔心,春天天氣本就多變,我等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天晴再趕路也不遲。」官員不以為意。
「大人,逆賊李全在淮東的氣焰囂張,百姓被其魚肉,民不聊生,如今大人已經奉皇命誅李全於新塘,立下舉國矚目之大功,這次大人回朝面君,定會受官家的獎賞。」幕僚道。
「那李全本就是無恥之徒,兩面三刀,無惡不作,去年二月蒙朝中宰臣看重,起復我為一州之牧,節制本州軍馬,趙某與家兄聯手,誅那李氏逆賊,還淮東百姓一個朗朗晴天,幸不辱使命。保疆守土。誅殺貳臣逆子,本是我等身為臣子者本份,我等豈能追逐名利?」官員道。
原來這位看上去儒雅的官員卻是一名武將。這位武將正是宋名將趙方之子趙葵是也,去年他被南宋朝廷起復,依前知滁州、節制本州屯戍軍馬。而他的胞兄趙范也同時被起復,知鎮江府、節制防江水步並本州軍馬。他們兄弟兩人都是知兵之人。稱得上是儒將,兩人聯手終於誅了李全。這次他是奉命回朝當面接受皇帝的嘉獎。
幕僚道:「大人忠義,在下自是知曉,淮東百姓也是知曉。可是在下聽說,史丞相以國朝立國初年曹彬下江南,太祖未肯以使相與之之舊事。勸官家不要賜我淮東將士以厚賞,又說什麼御將之道,譬如養鷹,饑則依人,飽則去。難為我淮東將士忠心為國,熱血沙場,指望著這次能不次拔擢。史丞相此舉讓我淮東將士寒心吶。他日。若是再出現李全這樣的逆賊,還有誰肯挺身而出?」趙葵臉色暗了一下,那柴草熊熊燃燒,偶爾爆出一兩聲火星來,在這空曠的山神廟裡迴盪著,廟外的雷鳴似乎都無法遮蓋住。
趙葵長歎了一口氣,他端起一隻酒杯,衝著幕僚道:「來,義夫。你新入我幕府,以後我還要仰仗你為我解憂,喝點酒暖暖身子,別去想那些我們不指望的事情。」
「多謝大人厚愛!」幕僚連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這幕僚姓余。名。字義夫,蘄州(湖北蘄春南)人。家世貧寒,落拓不羈,曾就讀於滄浪書院、白鹿書院。他失學後投奔到了趙葵手下充當幕僚。
「好!」趙葵讚賞道,「我輩雖讀聖賢書,為文則為謙謙君子,但身為軍事者,當為糾糾男兒,不可學婦人優柔寡斷之輩!」
兩人正說話間,只聽「光」的一聲,山神廟大殿外那殘存地半扇門板被外力撞飛,殿內眾人聞聲轉頭朝門外看去,大驚失色,有婦人驚叫了起來。
只見在電閃雷鳴之中,一個黑色的騎兵從門外騎著高頭大馬走了進來。他戴著寬大的斗笠,身著黑色皮甲,腰畔掛著一張角弓,左側佩著一把長劍,手上卻持著一桿鋼槍。當殿內眾人回頭看到那被撞飛的半扇門時,騎手正將揮出的鋼槍柄收回,很顯然騎手是用槍柄將那門砸飛了,膂力驚人。
一道閃電在空中一閃而逝,慘白色的亮光正射在那黑色騎手地身上,顯得那騎手無比的高大和神秘,如同暗夜中迎面飛來的一支箭矢,奪人心魄。這突然闖進來的騎手讓殿內眾人大吃了一驚,而那全身黑色披掛的騎手很顯然也吃了一驚,他大概沒想到這個荒山野嶺之中的破廟裡居然也有一大幫人在此避雨。
趙葵是武將出身,他地少量從人也大多是軍中之士,都全神戒備著。騎手打量了眾人一眼,逕自騎著馬走了進來,旁若無人地四處打量著,然後又進了後殿巡視了一番。時間不大,騎手又出來了,仍然沒有下馬,以致於他過那些低矮的門洞時不得不伏下身子,這位騎手的屁股大概是粘在了馬背之上,根本沒有要下馬的意思。
「對不起,諸位,我家主人今晚也要暫住此廟,若有打擾,還望海涵。」騎手操著口音濃重的漢話說道。
趙葵見這騎手並無惡意,但這身裝束卻是吸引了他的好奇心,料想此人應該非宋國軍中之人,他不相信會有北方騎兵敢堂而皇之地在大宋國腹地撒野。趙葵道:「此廟並非我私人的有,你家主人若是不嫌我等礙眼,不妨同住。」
「多謝了!」騎手拱手稱謝,卻並沒將眼前全神戒備諸人放在眼裡,轉身驅馬離開了。
「大人,他們會是什麼人?從他們地裝束來看,並非是我大宋地軍士。」余問道,「金國騎兵與他的裝束又不同。」
「待會便會知曉。」趙葵沉聲說道,「八成是外蕃之人。」
半個時辰之後,雷鳴電閃停了下來,廟外傳來馬匹嘶叫的聲響,緊接著傳來了馬踏泥濘地面及嘈雜的說話聲。就在趙葵與余狐疑之間,一匹又一匹體型剽悍的駿馬魚貫而入,一個又一個身材高大的軍士帶著殿外的寒意與風雨,進得山神廟來,將這大殿之內擠得滿滿的。
只聽方纔那位露過面的高大騎手喝道:「躲開點、躲開點,別都擠在這裡。一營負責放哨。二十里外至此地分五層警戒線,晚上我會安排三營與四營輪流接替。二營一部將馬匹全都牽到偏殿去,準備好草料,小心料理了,另一部負責打掃清理營地;三營抽出兩什就地起火,埋鍋燒湯。國主馬上就要到了,剩下人就地休息。」
「是!」所有人齊聲答道。
這一行人正是賀蘭國王所率領地使團地前鋒探馬,為首的正是秦九。趙誠一行人急著趕路,不巧的是,這場春雨讓他放棄夜行,不得不找地方避雨過夜。
秦九的命令剛下。立刻所有地兵士都行動起來,將馬匹全都牽到了偏殿,剩下地人冒著冷雨立刻放出殿外二十里外,擔當警戒。一部分人手腳利索,很快將殿中地雜草朽木清除掉,從隨行帶來地精巧的四輪行軍車中取出厚厚的地毯,在地上鋪了開來。
四位士兵立在門口兩側。眼觀鼻。鼻觀口,不動如山。
大家各司其職,一切都緊張有序。很快幾口行軍鍋立了起來,撿地上的朽木燃起火來,燒了幾大鍋羊肉湯,切了幾塊姜頭放了進去,不一會就散發著肉香味。等所有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秦九這才鬆了一口氣。
「報校尉大人,國主已經抵達廟外五里。」有軍士過來報告。「命你準備好薑湯。」
「知道了!」秦九懶洋洋地回應道,「告訴國主,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一趟差事說累並不算累,就是這天氣他受不了,在他的眼裡。就是塞外的冰天雪地也比江南的氣候讓他覺得舒適。這冷雨本不算什麼。可是一旦濕了身,就讓他渾身不得勁。並且沒完沒了,讓人心煩意亂。
由於不適應江南的氣候,已經有幾人在路上病倒了,還有幾匹馬也因為不適應南方的氣候而染病被拋棄掉,包括趙誠最心愛的烏騅馬——這匹母馬終於完成了它地使命,這耽誤了大家地行程。趙誠為此神傷不已,赤兔馬也因此有些食慾不振,馬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這大概是趙誠此次宋國之行最大的損失吧?
在又一陣嘈雜聲中,趙誠帶著後隊人馬走了進來。
「敬禮!」門口的守衛大喝一聲。躺在地毯之上的秦九聞言,立刻跳了起來。
「好你個秦九,你倒是先躺下了歇息了!」趙誠指著秦九笑罵道。
「國主錯怪我了,我剛想歇一下,本想去殿外迎接,哪想到你來得這麼快。」秦九不好意思地答道。
「想偷懶就偷懶唄,哪有這麼多話。」跟在趙誠身後的徐不放也打趣道。
「主要是這天氣太壞,讓人昏昏欲睡。劉山長,有一句詩怎麼說來著?」秦九為自己辯護著,他最後一句是衝著伴隨趙誠出使的劉翼說的。
劉翼接口道:「春眠不覺曉。」
「對,春眼不覺曉。依我看,這詩說得太貼切不過了。」秦九厚著臉說道,忘了這天才剛黑下來,見趙誠身後湧上一群人,喝道,「一邊去、一邊去,這裡哪有你們的地方!」
湧上地人是商人,唯首的是趙誠的老相識畏兀兒人賽赤。
「秦校尉息怒,這春寒讓人難受,在下特意向賀蘭國王獻上美酒,以感謝國王對我等的厚愛。」賽赤道。
「賽赤有心了,若是酒再多幾壺,那就再好不過了。」趙誠微微一笑。
「國主說哪裡話,在下這次隨國主出使宋國,別的不入您法眼,在下知道國主平生喜酒,哪能不放在心上。所以,在下索性將所帶地美酒全部獻出。」賽赤拍著馬屁。
「那好!」趙誠轉頭沖秦九道,「將酒連同肉湯送給外面執勤地兄弟們,這鬼天氣讓人受不了,不要讓兄弟們受了風寒。」
「是!」秦九領命去辦事了。
趙誠一邊逕自朝殿中央走去,一邊打量著這個宿營地,見殿中一角坐著一群正在打量自己的陌生人,頗感詫異。
「在下趙誠,忝為賀蘭國王,奉令出使臨安府,不知閣下如何稱呼?」趙誠和藹地問道。
那趙葵在趙誠未進來之前,就一直在觀察著秦九等人地動作,感歎這大約三百人的人馬軍容齊整,令行禁止,訓練有素。等趙誠進來了,他覺得眼前一亮,見趙誠身材修長,雖著長衫,但腰佩長劍——其實是刀,看上去氣度不凡,又不失文雅,身上有上位者才有的氣勢。等趙誠自報家門,趙葵才知道原來此人就是傳說中的賀蘭國王。
趙葵不敢托大,起身說道:「在下姓趙名葵!」
「哦……」趙誠長噓了一口氣,「敢問閣下就是滁州知州?」
這下,趙葵感到吃驚不小:「正是在下,不知國王如何從姓就知道在下一定就是滁州知州呢?」
「我賀蘭雖地處西北一隅,在下雖生於大漠北垂,然對令尊大人趙太師之忠勇也耳熟能詳。令尊大人防守襄、漢十年之久,以戰為守,合官、民、兵為一體,知人善任,有儒將之風。金虜騷擾邊境,唯有京西境內安然無恙,全賴尊父之功也。」趙誠恭維道,「閣下也是將門虎子,頗有令尊之風,假以時日,必成大宋朝廷一柱石也。我聽說閣下今年正月在淮東,與令兄一起誅殺李全,此為一明證。」
「哪裡、哪裡,國王過獎了。」趙葵謙讓道。他心中卻大驚失色,這賀蘭國王的口氣似乎是對我大宋國的事情知之甚詳,要知道自己誅殺了李全的消息並不難,難在於這麼快就知道。
「大人姓趙,我也姓趙,說不定五百年前我們是一家。今日你我有緣,不如與在下同飲出自西域的葡萄美酒?」趙誠邀請道。
「多謝國王,在下已經小酌多時。平生不太善飲,讓國王失望了。」趙葵連忙推辭。他可不想跟趙誠牽扯上什麼關係,更不敢認同所謂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廢話。
趙誠見他推辭,也不強他所難。他回到殿中央,坐在鋪好的地毯上,邀著劉翼等人環坐一邊喝著酒,一邊閒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