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總是孕育著文明。
有兩條大河發源於蔥嶺(帕米爾),北面的一條叫做藥殺水(即今錫爾河),南面的一條叫做烏滸水(即今阿姆河),蔥嶺存積萬年的雪川,讓這兩條幾乎並行的河流澆灌著沿途數千里的農業區、牧場與沙漠中的綠州,一路向西北流去,注入花剌子模海(今鹹海)。
這兩大河流域曾留下漢帝國使者和唐帝國高僧的足跡,又曾經有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九姓政權,因為這些政權曾經是從東方祁連山北昭武城遷移而來,故稱「昭武九姓」。其中有個康國人的兒子曾一度讓唐朝的皇帝不得不逃離長安。
這兩條大河流流域的居民最早是雅利安人種的土著,這一地區曾經和現在都擁有著燦爛的文明,然而從來就沒有興起過以此地區為根據地的大勢力,因為它始終處於強大勢力的包圍之中,從來就被包裹在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輪番統治與侵襲之中。
西方的波斯帝國帶來了波斯人的文化與藝術,馬其頓的亞歷山大曾經遠征至此隕命,卻留下希臘人創立的大夏國,大食帝國卻帶來了真主安拉的福音,南方印度人的佛教文明也在此一度興盛,東方漢帝國與唐帝國也輪番將自己的官方代表和軍隊派駐此地,並帶來東方的織物與技術。其間是安息帝國與印度孔雀王朝的勢力所及範圍。
遊牧民族也不甘示弱,匈奴人迫使月氏人向此遷徙,大月氏人迫使塞種人滅亡了希臘人的大夏國。緊接其後是突厥種的回鶻人建立了喀喇汗王朝,並且滅亡了統治河中地區1的薩曼王朝,而耶律大石攜著契丹人和各部族曾控制著河中地區的局勢。
花剌子模國即是「昭武九姓」之中的「火尋國」,這個國家本在鹹海與裡海之間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玄奘也曾對這個國家有過記述,該國利用喀喇汗王朝的內鬥與西遼的衰弱及屈出律的篡國,迅速佔領了河中地區,成為整個河中及附近地區的霸主。
當成吉思汗的大軍到達花剌子模國東方邊境的時候,河中地區的居民大部分是突厥人,波斯語與突厥語是國際性語言,而阿拉伯語則因為宗教而佔著優勢的地位。
不同的民族和國家,讓這個地區的宗教交織著政權的權力更替。波斯教(祆教)、佛教仍然在此流傳,被羅馬教廷判為「異端」的景教在此壯大並傳往更遙遠的東方,因為前三種宗教而讓摩尼受到啟發形成了自己的教義。然而,如今在河中地區及南方呼羅珊地區2和西方波斯地區,占統治地位的唯一宗教是伊斯蘭教。如今已經滅亡的喀喇汗王朝曾經的建立,帶來了兩個意義,一是讓本地區的居民突厥化,二是讓本地區的文化伊斯蘭化。宗教戰爭此起彼伏,曾無數次讓人類自相殘殺,正如一首突厥戰歌所唱的那樣:
我們像急流奔馳,
我們出現在城中;
我們毀壞佛寺,
我們在佛像頭上撒尿……3
1219年的秋天,趙誠隨著成吉思汗的大軍直奔訛答剌(今屬哈薩克斯坦)。這是花剌子模的邊疆重鎮,位於藥殺水的右岸。花剌子模在波斯語中的意思是「低平之地」,境內大部分地區都是低平之地,是適合騎兵野戰的地方。一年前算端(蘇丹或國王)摩訶末與蒙古追擊蒙古草原殘餘反抗勢力的軍隊的交戰,嚇破了摩訶末的膽,於是他將自己的自己的大部分軍隊留在河中地區,並分兵把守北方藥殺水沿岸各座城池,企圖拒河而守。
這是一個戰略性錯誤,因為他只知道蒙古大軍擅長野戰,而不知道蒙古軍已經從東方學會了攻城的技巧,摩訶末從未見過的技巧,並且容易給蒙古軍各個擊破的機會。如果他有勇氣集合自己所有的軍隊,在野外尋求與蒙軍決一死戰,結果恐怕就會是另一個樣,因為他並不缺少戰馬,更不缺少弓騎嫻熟的突厥和康裡4戰士。
海兒汗又一次登上了訛答剌的城牆之上,他的心情一次比一次糟糕。自從劫殺了蒙古商隊之後,他就認命了。儘管他是算端母親的親屬,摩訶末算端拿他沒有辦法,但是他現在真的後悔了。他很想轉身逃跑,離開這個討厭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一旦他逃跑,即使算端陛下饒了自己,整個國家的人民人人都會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肉,喝了自己的血,所以每次他登上城牆,他都會做出一番措辭慷慨激昂的演說:
「勇士們,據可靠消息,那些崇拜偶像的異教徒就要到來了。他們野蠻無理,一百年不洗澡,渾身發著臭氣,還不准人們清洗。」
城牆上的士兵哈哈大笑。鐵木真的法令《札撒》中規定,不可下河洗澡或者洗衣服,避免弄髒河流,這大概是出於原始的對自然敬畏之心,或者是出於對污染水源傳播疾病的恐懼而成了姍蠻教中的一部分。而穆斯林卻與此相反,他們對於清潔有著特別的愛好,並且成了教義中的一部分。海兒汗想通過士兵們對《古蘭經》的信奉,激發士兵們對來自東方的異教徒的憎恨。
海兒汗對士兵們的反應很滿意,又接著演說:「可憎的異教就要來到我們的面前,他們將帶來罪惡和疾病,而我們是保衛者,是真主安拉降福的戰士。
我們是真主安拉的信徒,是算端陛下的最忠誠的士兵,真主告誡我們,要對異教徒不可息事寧人,要用我們的刀箭將敵人打回去,無論如何對待他們都不過分!
真主安拉派遣我們守衛訛答剌城,真主安拉將保佑我們的家園不受異教徒的侵饒!真主安拉將會以雷鳴般的力量懲罰異教徒……」
「真主安拉萬歲!萬歲!」士兵們一手高舉著《古蘭經》,一手舉著彎刀高聲歡呼。大風吹來,讓那《古蘭經》的紙張嘩嘩作響。
海兒汗也興奮地抽出自己的佩刀,與自己的士兵一起歡呼。
「尊敬的海兒汗,聽說蒙古人的士兵都是吃人的惡棍,所到之處都是死亡和瘟疫,我們能守得住嗎?」湊在海兒汗身邊說話的是另一位被派來支援的將領哈剌察。
「倘若我們身為算端的臣子,若是不能忠於自己的算端,我們將來如何為自己的變節剖白呢?我們又拿什麼理由,來承受穆斯林的譴責呢?」海兒汗質問道。
海兒汗「義正詞嚴」的一番話,讓哈剌察兒張了張嘴,沒有反駁的理由,心中卻惴惴不安。
訛答剌城外,忽然像是起了更大的風,一股黃色的雲團貼著地面迎面撲來,伴隨著如雷的聲響。跑在那團黃雲前面的是海兒汗派出的小股偵察軍隊。
「異教徒來了,準備戰鬥!」瞭望的士兵慌張地大聲喊起來。
剛剛還面對《古蘭經》宣誓的士兵立刻慌張了起來,有人不知所措地在城牆之上亂竄。
「不要亂!鎮定!」海兒汗再一次抽出刀,順手砍下一個人的腦袋,好不容易才穩定了士兵們的情緒。
那團黃色的雲團很快就到了訛答剌城的近前,這是成吉思汗的二十萬大軍,眨眼間就將訛答剌城團團圍住。海兒汗登高眺望,眼前的景象讓了的臉色變得煞白,如海洋般的戰馬在嘶叫,如林的刀槍讓他的雙眼恍惚,還有各種他不太明白用途的器械讓他眼花繚亂。
海兒汗如墜深淵,他早就知道會有一次血戰,不是敵人死,就是他亡,就是死也要多拉一個蒙古人墊背。可是,眼前蒙古士兵昂揚的戰意,讓他的心猛得縮了一下,如刀絞一般。
「來吧,就讓蒙古人與我們同歸於盡吧,真主安拉正看著我們呢!」海兒汗猛得振臂高喊一聲,將身邊的被眼前的敵人的氣勢鎮住了的護衛們嚇了一跳。
「同歸於盡、同歸於盡!」訛答剌的守衛者們齊聲回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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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河中地區】指錫爾河與阿姆河之間的地區,即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等中亞五國最核心的區域。
注2:【呼羅珊地區】指今阿姆河以南、伊朗東北部及阿富汗西北部地區。波斯地區,大致在今伊朗中西部地區。
注3:引自約十一世紀下半葉成書的《突厥語大詞典》,用阿拉伯文著述。
注4:【康裡】這是一個遊牧在今鹹海東北烏拉兒河以東部族,屬於突厥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