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到來的時候,趙誠發現自己又長高了不少,這讓他感覺很是荒謬。就連耶律文山也明顯感覺到這位少年主人在一天天地長大,只是,他發現自己的主人一個人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甚至屢次發現在深更半夜裡,趙誠一個人坐在外面看著月色發呆。
在夏天第一場雷雨之後的第一個傍晚,營地裡的那些長年在外的男人們都回來,他們都是從征戰唐兀惕之後才回來暫時休養一段時間,他們同時帶回來另一個消息,聽說蒙古的大汗和他的將軍們又開始醞釀著另一場更大的戰爭。
營地裡立刻熱鬧起來,男人們一律都是大包小包,裡面塞滿了來自南方的光彩奪目的金銀財寶,五彩的布匹,光滑柔軟的絲綢,蒙古人難得一見的各種精巧的器皿。男人們鑽進氈帳裡,來不及洗洗滿臉的塵色,就急不可耐地和自己的女人親熱。小孩子到處蹦達,相互炫耀著自己父親從遠方帶來的禮物。有人圍著柴火堆跳起舞,男人們邊喝著馬奶子酒,邊談著自己的「偉大功績」。那紅艷艷火光照亮所有蒙古人的笑臉,所有人都像是節日一般喜氣洋洋。
趙誠坐在自己氈帳的前面,遠離人群,靜靜地聽著蒙古人的歡聲笑語,這些歡聲笑語在這個空曠的夜晚是那麼刺耳,和那麼地讓他感到觸目驚心。他此時此刻對自己的「客人」身份有了更深的認識,這提醒著他自己的內心歸屬。
與此同時,他隱約地聽到在嘈雜的笑語聲中,夾雜著一段又一段幽怨的哭泣聲。當所有人都已經入眠的時候,那哭泣聲卻愈發幽怨和悲傷起來。那是蒙古士兵每次大掠而歸帶來的永遠不變的另一個收穫:營地裡一夜之間多了十名寡婦。
耶律文山也靜靜地坐在趙誠的身邊,似乎也有所意動:「蒙古人不過死了幾個人,可是那唐兀惕人、女真人、契丹人,還有你們漢人死的何止百萬,大人物們野心大了一點不要緊,卻搭上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的性命。只要在大多數戰鬥中,蒙古人能夠獲勝,他們就不會停止打仗,因為那樣他們可以獲得更多的東西,遠比他們在這草原上逐水草而居得到的東西要多得多,沙漠以南的富庶之地已經迷花了蒙古人的眼睛。」
「管家,這裡是蒙古人的地盤,你就不怕我去告密?」趙誠轉頭盯著這位發著牢騷的契丹人道,「聽說你們契丹人中有不少人跟蒙古人是站在一起的哦?那個叫什麼耶律留哥1的,也是你們耶律家的!」
「這……」耶律文山一時愣住了,嘴裡卻不屑,「我們世居虎思斡耳朵2的耶律家跟那些中原之地的耶律家,早就不再來往近百年。他們那些人是誰的大腿粗,就抱誰的大腿。那女真人強盛,他們就投降女真人,早就忘記了祖宗的勇猛。現在蒙古人強大了,他們就爭先恐後地跟著蒙古人一起作戰。要是哪天另一族強大了,天知道他們又會聽說的話當誰的走狗?」
「可是,屈出律篡了你們家的皇位,也沒見你們反抗,還不是當了順民?」趙誠譏笑道,「就說你吧,堂堂皇族,想做個商人都不得,人家屈出律都逃命了,臨了還搶了你一把,現在卻成了我這個漢人的管家。」
「我們家的皇位?我可從沒那個福份。這都怪我生不逢時,要是天祐皇帝耶律大石還在,或是後世的皇帝們能有天祐皇帝一半的文治武功,我喀喇契丹人豈能容屈出律那殺千刀的猖狂?」
「所謂時窮節乃現,危難見英雄。古往今來,經逢亂世,亂中取栗,也是常有的,現在天下諸國大亂,爭戰殺人如家常便飯,這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時候,你怎麼不說?那耶律大石能從中原率小部轉戰萬里到達虎思斡耳朵,自稱皇帝,你身為皇族後裔,就甘心當個不太走運的商人?」
「我雖姓耶律,也僅此而已。從七世先祖起就是庶出,我們後人不肖,到如今淪為庶民久矣,我縱有心做大事,可是報國無門吶。」耶律文山承認道,「再說,我又不是那塊料,能養活自己就已經不錯了。」
「所以嘛,沒事就別發什麼牢騷,有膽就舉起刀劍手刃你的敵人。我最見不得那種大義凜然,卻只能站在別人身後大聲吶喊之人,嗓門大也不能把人嚇趴下。」趙誠道。
「主人,你難道就從來沒想過將來?我的意思是……你沒有為自己打算一下?」耶律文山道。
「等我到了十八歲的時候,咱們二人就周遊世界,到那西方極西之地遊歷見識一番,也不枉此生。」趙誠道。
「可是,這並非那麼容易,這路途遙遠不說,也是艱難無比,沿途又有眾多盜匪、蠻族、瘟疫,況且咱們吃什麼?」耶律文山聽了這個「偉大」的構想,毫不猶豫地否決了趙誠的奇效的想法。
「那我們就做生意,掙到的錢咱們對半分,我不佔你便宜。什麼宋國的絲綢、瓷器,高麗的人參,和田的玉石,蒙古的皮毛,西方的珠寶、玻璃和葡萄美酒,什麼賺錢我們就做什麼買賣,沒有你買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等我們有了更多的錢,咱們就不親自出馬了,開一個商號,就叫『天下鋪』,意思就是貨買天下、經營天下。招賢納士,咱給的錢多,又童叟無欺,誠信經營,讓這東西二萬里南北八千里之地,都遍佈我們的夥計和商號。到時候,咱們就成天忙著數錢了!一天換一件新衣服,一天換一床新被褥,連如廁都用絲綢,家裡所有的家俱不是金子做的,就是銀子做的!」
「嘿嘿!」耶律文山乾笑,不忘打擊一些趙誠的美夢,「聽上去很有意思。可是,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曾想做個天底下最有錢的商人,可還不是差點送了命!這做了官的人想做更大的官,做了元帥的人想要更多的軍隊,當了王的人想更進一步當皇帝,光這麼想,能有什麼益處?」
耶律文山的鄙視並沒有讓趙誠打斷自己的胡扯:「咱們商號在宋國的杭州,金國的汴梁,遼東的上京,河西的中興府,蒙古大汗的廷帳,畏兀兒的別矢八里3,你們喀喇契丹的虎思斡耳朵等等,總之只要是稱得上是城或者人多的地方,都建上一個最氣派的商號。那門臉上的對子我都想好了,保證是自古至今最好的對子,生意人一見都說好!」
「那對子都寫了什麼?」耶律文山有氣無力地應著。
「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趙誠口中念道。
「果然是好對子!」耶律文山這次倒是由衷地讚歎。
夏夜裡,月色如水,那時斷時續的婦人的哭泣聲也漸漸地趨於寧靜,似乎根本就沒發生過一般,也許幾個月之後,人們就會將這些忘記。然後,金銀的刺激讓更多的蒙古人參與到戰爭當中,有更多的人會在戰爭中死去,那些在蒙古鐵騎之下的被踐踏的死者將更多,財富會侵蝕著蒙古人的慾望,直到蒙古人再也無力爭戰。
輕風拂面,夜漸漸深了,兩人坐在草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說著沒營養的話,打發著時間,聊到最後,兩人都覺得太沒趣。
趙誠感到有些困了,連打幾個哈欠,他從草地上坐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草根。
「管家,你要是覺得這裡你不喜歡,你隨時可以離開,你知道,我其實並不需要什麼管家。」趙誠丟下這句話,轉身朝自己的氈帳走去。
耶律文山看著趙誠那有些蕭索的小小的背影,心裡有些同情。他至少可以回到虎思斡耳朵,重操舊業,而這位漢人少年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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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耶律留哥】契丹王族後裔,金朝末年,發動叛亂,後聯絡蒙古勢力,一度在遼東重建契丹國家,成為鐵木真的藩屬。
注2:【虎思斡耳朵】又作虎司窩魯朵,喀喇契丹(西遼)都城,意思是「強有力的宮帳」。延慶三年(1133年)耶律大石所建。故址在今吉爾吉斯托克馬克以東楚河南岸,即唐時曾先後隸屬於安西都護府及北庭都護府之裴羅將軍城舊地。《元史#8226;地理志#8226;西北地附錄》之八里茫(茫應作莎),亦即其地後來之異稱。
注3:【別矢八里】又名鱉思馬、別失八、伯什巴裡等,耶律楚材《西遊錄》作「別失把」,在今烏魯木齊市與奇台縣之間,唐時名金滿,北庭都護府治所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