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四十一回
    在中書省的日子忙碌得很,桓震幾乎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陝西的叛亂上面,洪承疇有能力從軍事上彈壓,這一點他是確信無疑的。但是前提必須是叛亂維持目前的規模不再擴大,而要辦到這一點,就非得從根本上解決秦晉之地的饑荒不可。首要的事情是免征,他上任第一天,就連發了數道牒文,陝西、山西、甘肅土地一律免輸當年賦役,已經從賊的流民,此刻不論自願返鄉,還是就地附籍墾荒,不但不問前罪,而且還可連續免征三年。又下發一道告天下商旅文,只要運輸糧食到三邊等地,按照官價販賣的,都不征絲毫鈔關船料之稅,並且授予特殊的鹽引,可以直接提取食鹽。這一個法子是在開中之法基礎上加以改動而成,不再要求商人白白供給地方上糧食,而是讓他們自由販賣,之後憑著地方官按照賣糧數目發給的鹽引,就可以在全國任何鹽場提鹽,販到任何地方。為了徹底禁絕私鹽,在各處鹽場都設立鹽關,專設官員管理,隸屬於戶部。在那個鹽價騰貴的年代,鹽可就是錢的代名詞,商人唯逐利而已,自然趨之若鶩,不過一月之間,全國各地的糧食就源源不絕地運往西北去。他委了梅之煥做三邊救荒大使,凡遇有關荒政,可以節制山西、陝西、甘肅三省的布政使以下牧民之官。除此之外,還假崇禎之名給他弄了一柄尚方劍,有先斬後奏之權。

    梅之煥啟程之日,桓震親自送他直到都門,對他深深一恭,道:「三省荒事,有賴長公先生。」梅之煥慨然道:「之煥此去,如不成功,亦無顏還朝。」桓震道:「西北地方官員,侵吞荒銀已經如同家常便飯,長公此次隨行攜帶五十萬兩白銀,每一錢都要花在災民身上。」梅之煥點點頭,道:「之煥省得。」一拱手,一行數十名官員在前,押運荒銀的一千兵在後,浩浩蕩蕩向西而去。桓震目送他遠去,歎了一聲,回顧彭羽道:「陝西若定,則天下可定了。」

    說實話,這是一個剜肉補瘡的辦法。雖然濟得一時,可是長此下去,官府非但不能從鹽獲利,反倒要貼進去大筆的銀子來補貼各地鹽場的損失,以明朝脆弱的財政,至多只能兩三個月而已。臨災賑濟,只不過是治標之策,興修水利才是治本之法。桓震原本就有此想法,徐光啟入京就任之後與他談過,更堅定了這一番心思,只是他對水利確實是一竅不通,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才好。

    徐光啟搬起隨身的一個籐箱,放在桌子上打了開來,裡面是厚厚的一迭手稿。他取出最上面的一摞,遞給桓震,道:「這是老夫窮數十年之力寫成的一本種藝之書,合六十卷,分農本、田制、農事、水利、農器、樹藝、蠶桑、蠶桑廣類、種植、牧養、製造、荒政十二門,不求藏之名山,傳於後代,但願有補當世而已。」桓震隨手翻開一頁,但見「廉政、輕徭、薄役、無擾民」一行字跳入眼簾,這一卷卻是最末的荒政一卷。

    桓震將手稿端端正正的放回箱中,肅然道:「徐大人這一本農政全書,震必刊行天下,令各地官員遵為臬圭。」徐光啟反問道:「農政全書?」嗯了一聲,點頭道:「這個名字不錯,是書之作,本為農政,只不過自誇曰全,似乎不謙,不如便叫農書好了。」桓震隨口答應,卻問道:「以徐大人之見,在西北等地興修水利,該從何處下手?」

    徐光啟道:「凡地得水皆可佃,所謂水利,不過引黃河之水灌溉而已。」桓震忽然道:「有一種東西叫做水泥,平時如同塵土,遇水便凝結成塊,不但堅硬,而且滴水不漏,正好可以拿來鋪設水渠。」徐光啟卻沒聽過這種東西,饒有興趣的問道:「那麼何處有產?」桓震慢慢思索,道:「應當是石英燒製而成,雖然下官不會,不過召集磚瓦工匠多試幾次,肯定是能試出來的。」這一點他卻有把握,從前鄉間那麼多的小水泥窯子,也沒有多少的技術含量,燒出來的水泥雖不能拿國標來比,在這個時代鋪鋪水渠還是有餘的。

    躊躇片刻,終於道:「有一件事,下官以為已經到了非做不可的時候。」徐光啟瞧瞧他神色,心中已經明白了八分,當下道:「百里又要議開海麼?」桓震還道他又要反對,正欲搬出金州貿易的成功來說服他,卻聽徐光啟歎道:「老夫是真的料錯了。老了老了,往後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桓震愕然而喜,一時說不出話來。這還是自己在這個時代第一次用自己的理念說服了別人,不由得讓他感到由衷的欣喜,也看到了改變中國人思想的一線曙光。

    崇禎四年的四月,發生了一件值得載入史冊的大事。大明全面廢除海禁,改在沿海各處碼頭設立海關稅課司,只要依船隻大小繳納高低不等的海稅,就可以任意下海貿易。此令一出,山東、閩浙、廣東都為之轟動,當年海禁最嚴厲的時候,沿海居民尚且偷偷往南洋、日本去經商,何況如今海禁已經成了往事,官府還大加鼓勵海外貿易?只是第一個月,海稅的收入便高達六十多萬,那時候連帶加派的遼餉、練餉在內,整個明朝一年的田賦收入也不過七百多萬兩,這個數目已經達到了將近一成。

    桓震把所賺的錢盡數投在西北水利工程之上,覺華島工場研究出了燒製水泥的法子,他並不藏私,而是公諸天下,很快便有富於眼光的商人,看準了三邊將會大批購入水泥,便在黃土高坡上開起窯來。官府大力推行以工代賑,興辦各種工場,手工業慢慢發展起來,加上努力引種甘薯和馬鈴薯,好歹讓農民混飽了肚子,願意跟從農民軍造反的人也就漸漸少了下去。洪承疇發揮出他的軍事才能,將已經進入山西的王嘉胤擠壓到黃河邊上,眼看就要完成合圍。

    遼東的商業與貿易按部就班地發展著,沈廷揚按照預訂的計劃,經由義州往後金大批走私煙草,銷路果然十分之好,很快淡巴菰就在後金境內流行開來,以至於王公貝勒人人以吸煙為尚,耗費了不少馬匹、東珠、人參來換購,使得皇太極頭痛不已,連發了數次禁煙令。可是他的禁煙僅禁百姓而不禁貴戚,壓根是禁而不止,連自己的兄弟兒子,也都一個個地染上了煙癮。皇太極一氣之下,行文來明對桓震大加抗議,要求他禁止明商繼續朝後金境內販賣煙草。

    是時恩科剛剛考過第一場,桓震擔任副考,熬夜看卷,已經兩天兩宿不曾睡過。正在拚命喝茶驅除瞌睡蟲,忽然一個小吏來報,說是遼東來人,有緊急政務要面奏桓大人。會試期間,考官是絕對不能出貢院一步的,桓震苦笑不已,道:「甚麼緊急政務?來的是誰?」那小吏躬身道:「是金州沈大人派來的陳世鐸陳大理,說帶了沈大人親筆手書,要面呈大人親啟。」又補上一句,道:「陳大人說是連日飛馬趕來的,多半是有要緊公務。」

    桓震頭痛不已,想了一想,轉問徐光啟道:「徐大人,此事該如何辦才好?」徐光啟沉思道:「規矩本來是人定的,自然可以通融。百里速速出去見他,莫要誤了正事。」桓震感激不已,深深一躬,隨著那小吏走了出去。陳世鐸就在貢院外面十幾丈遠的地方站著,身旁停著一輛馬車,轅上坐著一個車伕,車帷低垂,瞧不出裡面有人沒人。

    陳世鐸見桓震匆匆出來,連忙上來見禮,從懷中取出一封用白蠟封固了的書信,小心翼翼地交在桓震手裡,道:「沈大人再三囑咐,要學生將此書面交大人,請大人即刻拆閱。」桓震點點頭,拆開來瀏覽一遍,啊哈一聲叫了起來,一把抱住陳世鐸,欣喜若狂的道:「天賜良機,天賜良機啊!」陳世鐸摸不著頭腦,用力掙脫桓震手臂,疑惑道:「甚麼天賜良機?」桓震冷冷一笑,道:「不出一個月,便可以知道了。到那時候,天下人都會知道的。」將信疊好放在懷中,道:「你盡快趕回金州,帶我一句口信給沈廷揚,就說「莫怕生事,一如往常」便可。」聽得他一一答應,桓震就要轉身回貢院去。忽然馬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喚道:「桓哥哥?」

    桓震一時之間竟疑心自己聽錯,自從入京以來一直忙得昏頭轉向,全然抽不出身去接雪心搬家,怎麼她竟會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搶上一步,伸手掀開車帷,果然見雪心坐在車上,臉色蒼白之中略帶紅暈,瞧著自己微笑。陳世鐸道:「學生經過廣寧,二夫人一定要同行前來,學生只得沿途護送。隨行的一個丫環,已經先回府上去了,二夫人堅持要隨學生來見大人……」他表情甚是輕鬆,似乎卸下了一個大包袱一般,桓震歉然道:「辛苦你了,不過還是得勞你即刻起程回去。」陳世鐸點點頭,牽了自己坐騎離去。

    桓震目送他離去,跳上車,握住雪心雙手,道:「我忙得連宅子也沒找好,還是住原先那所小院,恐怕你來了住不下,一直沒叫人去接,不怪我罷?」雪心連連搖頭,笑道:「怎麼會?雪心知道桓哥哥是幹大事的。」桓震聽她語聲之間有些喘息,呼吸也短淺急促,細細瞧她臉色,卻是蒼白得幾乎透明,全不見半點血色。忍不住皺眉問道:「你身子不舒服?」雪心輕輕搖頭,道:「沒有。桓哥哥你回去罷,雪心回家裡等你。」桓震也覺自己出來太久,徐光啟格外開恩,也不能用得太濫了。當下握一握她手,道:「我少說還得十天才能坐完牢,委屈你等等了。」吩咐車伕小心駕車,自己轉身回了貢院。

    他心中記掛著沈廷揚所報之事,又知道雪心正在家裡等他,更加坐不住了。好容易熬到開闈,發過了榜,連行李也不拿,飛奔而去。一口氣策馬跑回金台坊的住所,院公老齊迎將出來,神色十分驚惶的道:「大人回來了?孫應元剛剛往貢院去尋大人了,二夫人她……」

    桓震不等他說完,跳下馬來一把將他推開,奔了進去,迎頭撞見瞧見溫氏的侍婢鄭巧兒,捧著一隻銅盆慌慌張張地跑出來,一眼瞧見桓震進來,轉身便想跑,卻給桓震一把抓住,喝道:「跑甚麼?你端的什麼東西?」一面低頭向盆子裡瞧去,卻是一盆血水。他心中一沉,瞪圓了眼睛喝問道:「怎麼回事?」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甲嵌入了鄭巧兒的手腕中去。

    鄭巧兒嚇得跪了下來,叩頭不已,囁嚅道:「二夫人……二夫人……她小產了。」桓震大驚,從沒聽說雪心懷孕,怎麼會有小產?一跺腳,拋下鄭巧兒便走。走了兩步,才想起來自己壓根不知雪心住在哪一間房,定神一瞧,只見家中僱傭的廚娘匆匆跑進自己房間去,當下跟了過去。

    輕輕推開了門,恰好一個花白鬍子的大夫背著藥箱出來,桓震隨著他走到門外,低聲問道:「拙荊病勢如何?孩子如何?」那老大夫瞧了桓震一眼,語帶不悅的道:「你這當爹的也太不小心了,尊夫人身懷六甲,你怎麼能讓她長期服食砒霜?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經萬幸,你還想要孩子?」桓震腦門轟然一響,衝口叫道:「砒霜?」那老大夫點頭道:「不錯,以老夫診脈所得,尊夫人服食少量砒霜,已經有接近半年之久。老夫知道有些婦人為了永葆青春,往往借助砒霜之力,令肌膚紅潤嫩滑,可是愛美之心也要看個時候發作,就是不要自己性命,難道也不要孩子性命了麼?」他劈頭蓋臉絮絮叨叨地把桓震訓斥一番,這才舒了口氣,道:「幸好府上家丁聰明,知道找老夫來診治,孩子總算是保住了。」

    桓震不知是喜是悲,一時愣住了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深深一躬,道:「桓某銘感大德,老先生要多少診金?」那老者笑道:「一兩足矣。」桓震如數付了,叫老齊好好送他出去,自己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雪心躺在床上,蓋著錦被沉睡,臉色白得如宣紙一般,幾縷頭髮被汗水浸濕,貼在前額。他心痛不已,忍不住伸手撫摸她臉頰,喃喃道:「是我不好,害苦你了。」雪心悠悠睜開眼來,瞧見桓震坐在身邊,強笑道:「桓……桓哥哥。」就想掙扎著起身。桓震連忙扶住她,讓她靠坐在自己懷中,輕聲安慰道:「好了,沒事了,大夫已經來開了藥,等會把藥吃了,病就全好了。」雪心點點頭,全然無力說話。桓震心中一個疑團盤旋來去,雖然知道此刻她身子十分虛弱,可是不問是不成的,當下道:「大夫說你一直在服食少量的砒霜,為什麼?」雪心有些驚訝,低聲道:「甚麼砒霜?我沒有吃啊。」

    桓震又驚又奇,忽然間腦中一閃,一切豁然貫穿,握緊了拳頭大叫道:「原來是那個賤人!一定是那賤人!」一拳擊在床頭,打得整張床晃動起來。雪心疑惑地瞧著他,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桓震定了定神,笑道:「你好好休息,桓哥哥去看看藥熬好了沒。」扶她躺下,自己大步走了出去,見人便問鄭巧兒何在,卻是搜遍整個院子,也沒她的下落,竟似已經逃走了。桓震哼了一聲,叫黃得功快馬趕往廣寧自己行轅,二話不說先將溫氏扣留起來,等自己回去再做處置。事到如今,他終於明白當初溫氏為什麼這麼好心,非要他迎娶雪心過門不可,因為只有將雪心留在身邊,才能方便她下手,刻意要鄭巧兒接近雪心,自然也是為此預備。自己一年之中在家的時間少而又少,放雪心一個人跟她在一起,真是不亞於送羊入虎口。想到這裡,不由得無比痛恨自己,提起手來用力摑了面頰一掌。

    不過好在雪心命大,給她下了半年砒霜,竟然逃過一劫。原想溫體仁反正已經死了,他的女兒不足為患,何況株連家族也是十分野蠻的行為,是以並沒打算將溫氏怎樣,至多不過等一段時間,打發她回家去罷了,可不承想她竟幹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來,這一回定然不能輕饒了她。

    去廚下端了藥回來,雪心卻又睡著了。他就坐在桌旁,只覺一陣困意襲來,不覺伏在那裡睡著了。一覺醒來,看看時漏,才不過半個時辰光景。藥汁已經冷了,正要端去溫熱,雪心卻醒了過來,輕聲叫道:「桓哥哥!」

    桓震一喜,放下藥鍋道:「你醒了?餓不餓?先吃些粥再吃藥,好不好?」雪心輕輕點頭,道:「桓哥哥,你過來,我有話同你說。」桓震心中湧起一股不祥之感,忽然之間想起兩人一同看星的那個晚上,雪心指著一顆新星對自己說,那顆星就是她的化身,一時只怕說完了該說的話,她就要離自己而去,搖頭道:「不行,有什麼話,吃了藥再說。」

    雪心露出懇求的神情,可憐兮兮地望著桓震。桓震最怕她這種眼神,歎道:「好吧好吧。」叫廚娘來端了藥去溫,靠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手道:「有什麼話要跟我說?」雪心道:「我忽然從遼東跑回來,桓哥哥你生氣了麼?」桓震笑道:「我當甚麼大不了的事情,原來是這個啊?怎麼會生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你身子明明不舒服,又懷了孕,還要到處亂跑,再有下回,我可真的要生氣啦。」雪心微笑道:「我只是想,讓桓哥哥看看咱們的孩子。」

    說到「咱們的孩子」一句,手撫著小腹,滿臉幸福甜蜜的神色。桓震心中一蕩,應道:「是,自然要看的,怎麼看也看不夠。你說孩子出生之後,給他取個甚麼名字好?」雪心嗔道:「還早得很哪,等不及當爹了麼?」桓震笑道:「是啊是啊,我想當爹可已經想得發瘋了,所以你得好好保重,給我生一個八斤重的大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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