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傳烽錄 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二十七回
    二十七回嚴府尹改調漢城桓巡撫遇刺義州

    發佈這一次重來義州,見到的女真人比上回驟然多了許多,街市中來來去去,儘是剃髮垂辮之類。在明金之間,以貨易貨的貿易眼下仍是佔據大部分,金人從本國運來牲畜、毛皮、人參、鹿茸等物,來換取朝鮮的東珠,中國的絲緞。嚴府尹聽說天朝的巡撫兄弟駕到,一早便令人灑掃街道,大事鋪張地搞了一個歡迎儀式,列香亭、龍亭、儀仗、鼓樂,百官,城門外相對樹了鰲山、綵棚山,弄得如同迎接正式使節一般。

    發佈桓震曉得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打從入城的時候心中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應付。嚴晃卻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一味談些朝鮮風土,只不肯入正題,好容易熬到晚間接風宴上,酒過三巡,這才開了口,道:「敝府便要奉調回漢城去了,往後義州事務,當由新任府尹申景珍申大人與天使磋商。」桓震心中奇怪,隨口問道:「貴國外官,不是如我國一般逢辰、戌、丑、未之期,三年一考麼?今年分明是庚午年,貴府趕著回京,卻是為何?」嚴晃只是搖頭,道:「昨聞報,申大人已經行至秦川,大約後日可望抵境。敝府交割了府印,即日便要回京聽調,往後不能再與大人把酒言歡,今日且盡一醉。」說著舉起杯來。

    發佈桓震十分疑心這次人事調動背後有鬼,明知嚴晃不肯說,只推為了往後相處方便,旁敲側擊地打探起申景珍的為人來。嚴晃口風卻嚴,一味說他好話,沒講出半點有用處的東西來。桓震無法,心想左右申景珍也快要到了,但見過了面,自然也就明白朝王壺盧裡賣的甚麼藥。

    發佈巡撫車駕照舊下在義順館,這一回雪心仍然隨行,那館吏上次吃了告誡,此次卻聰明許多,替兩人分別安排了房間。桓震心中總放著嚴晃的詭異言行,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白日奔波一日,到了晚間反睡不著起來。索性披衣坐起,推開門來,但覺寒風撲面,令人精神為之一振。抬頭瞧瞧天上一彎新月,心想不知不覺之間又一年將要過去了,屈指算算,自己在明朝的日子正向第五年邁進,五年來由一個甚麼也不懂的外方來客一直做到如今的方面大員,雖然其間也幹過許多愚蠢無知的事情,不過總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走過來了。現下遼事總算暫且穩定,可是皇太極絕不甘心就此臣服,十年之盟定是定了,在雙方心中卻都只不過是哄孩子的玩藝兒,誰也不知道下一次戰爭要在甚麼時候爆發。朝鮮國王表面上恭謹順從,其實也是存了騎牆心思的,嚴晃此次驟然奉調回去,多半是因為彼國朝中對義州的事情起了甚麼紛爭,若真如此,顯然親明派是失利了,新來府尹申景珍也多半是個不易相處的傢伙。義州總歸是人家地盤,自己無兵無權,事事都要縛手縛腳。

    發佈他一面沉思,一面在庭中信步走去,冬夜寒冷,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雪心在後叫道:「這樣夜了,桓哥哥怎麼還不歇息?」桓震回頭一瞧,但見她手中挽著一領棉袍,當下笑道:「我在想事情。」隨手接過棉袍給她披上,兩人在亭中坐了下來。

    發佈雪心興趣盎然地道:「桓哥哥仰頭望著天,可是在瞧星星麼?」她知道桓震有望星的嗜好,只要夜空晴朗,幾乎每天必看,自己也就跟著喜歡起來。桓震笑道:「是啊。我在想,朝鮮的星空不曉得同咱們大明的有甚麼不同?」雪心眨眨眼睛,搖了搖頭,道:「雪心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桓震微微一笑,道:「聽說天上的一顆星星,便是地上的一個人。那星落了,人也就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雪心仰望星空,忽然伸手一指,笑道:「雪心要做那顆星星,那光彩好漂亮啊。」

    發佈桓震隨著她手指望去,不由得臉色立刻變了。他於天文學所知不少,一眼便認出那是一顆「新星」,也就是壽命將到盡頭,作了最後一次大爆發的恆星。雖然光芒萬丈,耀人眼目,可是實際上卻是白矮星表面發生爆發,數次爆發之後,恆星便歸於死亡。星星的光要幾億年才到達地球的也不稀奇,此刻雪心瞧見的那顆星,說不定早就變成黑洞了。旋又笑起自己多疑來,星星與人怎麼比得?〔按,每年銀河系都有數十次新星爆發,至於超新星則少得多,有記載的平均一個世紀只有一次。〕

    發佈雪心見他出神,只道自己說錯了話,有些不安起來。桓震只要說個笑話逗她開心,當下道:「我道這話多半是假的,倘若當真死一個人便要落一顆星,這幾年來大明與韃子打來打去,死了多少人,天上的星星還不落光了麼?」卻覺這笑話並不好笑,喟然歎道:「打仗死人,總是不好,不論死的是明人還是韃子,還不都是父母生養,都有妻子兒女的?只是你若不去殺他,那就只有等著他來殺你。旁人丟了性命,總比自己丟了性命好,是不是?許多時候我真不明白,為甚麼無緣無故地老天要將我丟到這裡來殺人?」舉起自己雙手,攤在月光下面,自嘲道:「這雙手幾年來拿槍也拿得出了繭子,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鮮血。我瞧我死之後,定要下十八層地獄陪閻王喝茶去了。」

    發佈他覺得對雪心談這種話題似乎過於沉重,當下深吁一口氣,笑道:「這一兩個月,跟著我東奔西跑,累不累?我又沒空時常陪你。」雪心連連搖頭,道:「不累,還很好玩呢!我若悶了,便自己做些針線,桓哥哥不必擔心。」桓震忽然異想天開起來,拍手道:「我卻有個好主意,桓哥哥來教你讀書認字何如?那麼往後你閒得無聊,也可以看書啦。」雪心自幼便給周士昌教訓,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對讀書認字甚麼的並沒太大興趣。只是桓震既然高興,她自然也就樂意去學。

    發佈桓震隨身帶有炭條,當下取了出來,就著月光在石桌上寫了兩人名字,一個個字教給她。過得一會,雪心困了起來,不住掩口呵欠。桓震也覺天色不早,當下送她回房休息,自己也回床上躺下,想著諸般繁雜心思,直到東方破曉之時,才終於睡了過去。

    發佈睡不到半個時辰,黃得功便來叫門,桓震迷迷糊糊之中記起今日是要與劉從祥、杜懷德議定今冬貿易方針的,雖然仍未睡醒,也只得歎口氣,爬起來洗漱。他起床之後,先看昨日劉、杜兩人送來的賬目,趙錦陽從金州跟了他來,此時便在旁一一解說。桓震一面看,一面聽,一面點頭,義州貿易形勢尚好,不過賺朝鮮人的錢要多過賺韃子的錢,並且後金人大多喜歡以物易物的交易,換來的儘是牲口毛皮之屬。皇太極似乎禁止向金州販馬,是以馬匹輸入都是偷偷摸摸,數量也不算大。時候快到辰時,劉從祥與杜懷德才一同來見。桓震大略問了些情形,便問杜懷德道:「嚴府尹給調回他們國都,你可聽說其中有何蹊蹺?」

    發佈杜懷德躬身道:「學生正要將此事細細稟與大人聽。昨日相見,四周皆有鮮人耳目,言語不便,是以延至今晨。」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來,放在桓震面前。桓震打開來看時,滿篇儘是朝鮮文字,並不認得。杜懷德道:「此是一個鮮族商人從漢城寫與學生的書信,彼與王室多有交通,近日聽得一個消息,深恐危及自己生意,是以寫信同學生討一個主意。學生要我軍中通譯寫了漢字在此,大人過目。」說著取出另一張紙片來。

    發佈桓震定睛細看,卻是備言日來朝鮮王室之中,對李琮答允義州開市之舉多有非議,內中一個強勢人物,叫做李貴,爵封延平府院君,打從明朝兩國書信往來磋商之時,便深不以為然,不住向朝王進言,說朝鮮夾在明胡之間,唯有兩不相幫,才能相安無事,此刻答允桓震所請,分明便會令胡汗疑心朝鮮又再附明,倘若大興撻伐之師,不免又如丁卯年那樣,喪師辱國。李琮正在左右為難之間,使者樸蘭英自覺華島回去,備言明軍軍威之盛,這才讓他定心。誰知約成之後李貴仍不死心,又聯結了許多貴戚大將一起上奏,要朝王即便有意叛金,也不可同明過於親近,畢竟明金交兵以來,兩國互有勝負,難說最後究竟是誰得志。李琮小人心腸,聽多了耳根子發軟,當即將親明的嚴晃召了回去,卻令申景珍前來繼任。

    發佈那申景珍雖非擁金一派,卻也並不願意得罪皇太極,丁卯年胡兵入侵朝鮮,李琮大懼,召群臣商議對策,便是這個申景珍倡議同皇太極「和好相處」,後來統兵元帥阿敏定要朝王李琮親自同他盟誓,朝鮮君臣多以為是大屈辱,不願應允,又是申景珍勸說李琮,倘若不照阿敏的意思去辦,恐怕胡汗以為朝鮮議和之心不誠,又啟兵釁。最終李琮還是委委屈屈地親自在江華島焚香盟誓,向阿敏低了頭。

    發佈桓震聽了這申景珍以往所作所為,也就大致明白為何嚴晃不願多說。細想起來,或者是因為自己拉他結拜,才害得他以親明獲譴,心中倒覺得有幾分對不住他。但是目下比嚴晃更要緊的,卻是如何對付這個新來的申府尹。照這形勢看來,他繼任之後,就算不偏向皇太極,至少也不會如嚴晃在日一般為自己提供諸多方便。非得想個辦法,給他個下馬威瞧瞧,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發佈杜懷德見巡撫大人眉頭緊皺,沉思不語,忍不住問道:「大人,咱們該如何應付新府尹?」桓震卻不回答,只道:「預備些上好禮物,送與嚴府尹,托他帶回漢城,轉致同僚。禮單上寫『弟桓震誠饋,聊壯行色』,用我的私印。」杜懷德不懂巡撫大人壺盧裡賣甚麼藥,只得答應下來。送走劉杜兩人,低頭想了一陣,便叫傳彭羽來見,兩個人關起門來竊竊私語,直談了大半日。

    發佈次日午前申景珍抵達城門,桓震堅持定要與嚴晃一同出城迎接。嚴晃拗不過他,只好答應,卻讓桓震居了主官的位子。一行人佇立郊外,向南眺望,等著申景珍車駕到來。嚴晃問道:「區區小邦官吏代換,何必勞動天使大駕?」桓震微微一笑,道:「兄長高昇還朝,往後本撫還要同申府尹打交道,先見一見面,熟絡一些也是好的。」嚴晃苦笑不答,搖了搖頭。桓震心中有數,也不言語,兩人默默並肩而立,從人也都不敢言語,一時間四下裡一片死寂。

    發佈忽然間,遠處漸漸現出一行車馬,當先兩人舉著儀仗,正是申景珍到了。桓震與嚴晃對視一眼,一同迎了上去。

    發佈申景珍不料大明巡撫竟然親自來接,一時有些惶恐,不知該當如何應付。桓震卻是行若無事,十分親熱地同他拉起手來,說話也盡揀好聽的言語。申景珍漸漸放心,以為桓震不過如此,卻又暗自嗤笑起嚴晃懦弱來。申左桓右,兩人肩並肩地向城內走去,嚴晃距離數步之遙,跟在後面。

    發佈就在將入城門之際,猛然聽得一聲怪叫,路旁一堆土驟然掀了起來,一個人影箭一般竄將出來,直撲桓震。這一下變起倉促,誰也沒能反應過來,只聽桓震一聲慘叫,身子往後仰倒,那人哈哈大笑,手中匕首反向自己胸口刺去。桓震的隨身親衛盡皆留在義順館不曾跟來,只帶了黃得功與吳誠兩人。方當那人出手之時,黃得功本要撲上去阻擋,沒想到桓震不知是為了躲避刺客的刀刃,還是旁的甚麼原因,竟然身子一轉,將他嚴嚴實實地堵在後面。黃得功旋身閃過,去攥那刺客手腕,順手一扭,將他的匕首打落在地,吳誠撲上前來,十分麻利地解下他的褲帶來,反捆了雙手。桓震躺在地下,也是一動不動,官袍胸腹之間已經染了一大片鮮血,連傷在何處也看不出來了。

    發佈朝鮮大小官員嚇得魂也飛了,桓震是個跺一跺腳整個遼東都會動的人物,居然在自己國境之內遇刺,這還得了麼?嚴晃兩腿一軟,跪了下來,伸手去壓桓震傷口。黃得功腦袋發木,好容易清醒過來,暴喝道:「滾開!」俯身抱起桓震身體,拔步向城裡飛奔而去,並無一人敢去攔阻的。

    發佈他信不過鮮族醫生,直接將桓震帶回了義順館,叫隨行軍醫看視。眾人聽得他一進門便大喊大叫,當即一齊湧了出來,見到桓震那等鮮血淋漓、人事不知的樣子,都是嚇得心中怦怦亂跳。黃得功一面張羅將桓震安放妥當,一面咆哮著大喝軍醫速來,驀轉頭間,卻見雪心站在自己身後,臉色慘白,兩眼瞪得大大地瞧著自己,不由得大恨自己無用至極,身為巡撫親衛游擊,連區區一個刺客也擋不住,還有甚麼面子回去見軍中同袍?一時羞怒攻心,反手抽出佩刀來橫在頸中,頓足道:「桓大人,卑職失職,無所贖罪,這條性命便賠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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