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領本正黃旗五百人,一路過關斬將,幾乎是毫無阻礙地便出了霧靈山,到得第二天三更時分,已經奔回大營。範文程早接到失利戰報,親率一軍迎出幾里外,接著皇太極。君臣相見,皇太極來不及追究范先生謀略失誤,實際上他也並不想追究;只是急火火地要點起兵來趕回頭救援阿敏。在他心裡阿敏雖然無足輕重,可是留下來那數千精兵卻是他八旗的精銳,怎可一旦捨棄?範文程聽明了他的意思,眉頭緊鎖,忽然暗地裡扯了他一把,緩緩搖頭。皇太極不明其意,順口道:「先生有何囑咐?」
範文程道:「大汗往救阿敏,固然是本著一片孝友之心,可是……」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想了一想,說道:「然而此刻還有更要緊之事,請大汗下令大軍即刻向古北口行軍。」皇太極疑惑道:「為何?我軍不是剛剛才與羅順交戰,傷亡頗重,怎麼又要去碰這枚釘子?先生有甚高見便請說出,否則不明不白的,教我如何同各旗的貝勒額真們交代?」範文程滿面焦急,踱了幾個圈子,驀然道:「大汗若信得過文程,且請罷援軍之議,即刻下令三軍拔營,往古北口起行,個中緣由容文程少刻再來一一分說;倘若信不過文程,便請就此放文程歸去,往後興衰榮辱,再也不干文程之事。」
皇太極見他說出這等話來,也是大大吃了一驚,想也不想,衝口道:「先生這說哪裡話來,就依先生之議。」說著吩咐各旗自去準備拔營。幾個貝勒在旁邊聽了,都覺十分訝異,阿敏為了大汗脫困,自己情願留下殿後,現如今大汗卻要捨他於不顧,這是說的哪裡話來?阿敏雖是大汗的同父兄弟,一向也被人認為是擁戴皇太極的,可是兩人暗地裡不知有多少齟齬,這些諸貝勒或明或暗都是知道一些的。前者大軍與袁崇煥相持不下,大汗獨留阿敏正藍旗以為疑兵,從那時起,稍敏感些的人就都瞧出了他們之間十分不對。莫非大汗要借刀殺人,借此良機除卻了阿敏麼?人人心中都是作如是想,可是沒誰膽敢大聲說出。就是莽古爾泰這等莽漢,也不敢輕易造次,面色由青到紅,又由紅到青地轉了幾轉,終於還是喘著粗氣下去了。
一眾貝勒額真盡皆離去,只餘下範文程一個不肯便走,似乎有話要說。皇太極也正要聽他解釋明白,當下一瞬不瞬地瞧著他,只等他開口說話。豈知範文程忽然一撩袍子,跪了下來,俯首道:「文程冒犯大汗天威,但請大汗責罰!」皇太極連忙伸手扶起,慰道:「先生快不必如此。皇太極做錯了事,正要先生給我斧正,怎麼卻說起冒犯的話兒來。」話頭一轉,道:「只是方纔我欲救阿敏,究竟何處不妥?至今仍未想通,眼看大軍就要起行,先生快快說來,莫要教我悶在葫蘆裡。」
範文程重重歎了一聲,反問道:「大汗,想那阿敏與你向來面和心不和,他與你種種過節,決難抹去,大汗當真相信他心甘情願的豁出了命去為你斷後麼?」皇太極一怔,順著範文程的說話推想下去,愈想愈覺阿敏此人平日對自己的命令多是陽奉陰違的,此次忽然捨命相救,果然大出意外,只是當時情勢緊急,並未來得及多想。範文程見他若有所思,想是聽進了自己言語,當下續道:「大汗難道就不怕阿敏繼父之志?」
皇太極一戰,面色瞬間變得鐵青,也豁然明白過來範文程方才何以堅持不肯在一班貝勒面前說出實情。阿敏的父親舒爾哈齊,原是先汗的嫡親兄弟,兩人威望不相上下,乃有「老乙可赤」、「小乙可赤」之稱。舒爾哈齊少年時候助哥哥打天下,吃盡了苦頭,到得大業將成,兄弟兩個卻分道揚鑣起來,舒爾哈齊受哥哥排擠,漸漸萌發了擁明自重、借明自立之心,數番瞞著先汗往北京去朝覲,還受了明國甚麼夷人都督的封號。後來更變本加厲,率領本部兵離開赫圖阿拉,公開與其先汗決裂。先汗大怒,抄了他的家產,殺了他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和扎薩克圖。舒爾哈齊無奈,只得灰溜溜地回來求先汗寬恕,就此給囚禁至死,再也沒見過呼瑪爾窩集山的太陽。
舒爾哈齊留下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濟爾哈朗,早在數年前已經死在陣前;另一個便是這阿敏。雖然當年爭奪汗位時候他挑明了立場擁護自己,而自己即位之後也投桃報李,將整個鑲藍旗交了給他,可是既有當年父親的前科在,先汗於他又有殺父之仇,誰敢擔保他不會心存反意?
可要就此說他自告奮勇地斷後就是必反,那也太過小心多疑了。畢竟同是愛新覺羅氏子孫,降了明朝,於他有甚麼好處?範文程瞧出皇太極滿心疑惑,微微一笑,道:「先前文程也想不到這裡,可是大汗出兵之後,約莫與林丹交鋒的時候,有一個人忽然前來見我,說是阿敏約他裡應外合,一齊造反,投了明國去。這人左思右想數日,不敢隱瞞,是以前來報我。」
皇太極大驚,捉住範文程雙肩,喝問道:「誰?是誰?」範文程雙手一拍,叫道:「貝勒爺請進來!」帳門應聲挑起,一人低頭鑽了進來,正是多爾袞。皇太極大大驚詫,這個小貝勒一向唯自己馬首是瞻,阿敏怎麼會去拉攏起他來?
還沒容他多想,多爾袞已經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抱住他雙足,泣不成聲的道:「多爾袞膽小怕事,知道了阿敏的逆行,卻沒早來稟報大汗,死罪,死罪!」皇太極眼見他如此,也就不好再為已甚,伸手扶起他來。多爾袞連連叩頭,道:「大汗不饒恕多爾袞,多爾袞決不起來!」說著竟嗖地一聲拔出了腰刀,橫在頸上,大聲道:「大汗不肯饒恕,多爾袞只有一死以明心志了!」
皇太極連忙奪下刀來,拉著他手親親熱熱的道:「咱們兄弟怎麼說起這等話來?你忠心耿耿,哥哥向來心知肚明,只要你往後仍然這般效忠於我,大汗決不會不顧手足之情。」他嘴上說得好聽,心裡卻暗暗提防這個小弟弟。須知多爾袞乃是先汗生前最寵愛的一個妃子烏拉納喇氏阿巴亥所出,先汗愛屋及烏,對他也青眼有加,竟有傳言說大汗臨終之時,召見阿巴亥,便是要將汗位傳與多爾袞。皇太極自然也聽到了這傳言,是以即位之後,便矯先汗遺詔,迫令阿巴亥自殺殉葬了。
往後的日子裡,這個年方十五歲便給自己任命做了固山貝勒的多爾袞,對自己表現得忠心不貳,在戰場上又聰明敢戰,還得了「墨爾根戴青」的賜號。表面瞧起來,他是不曾把生母被害這一筆帳算在自己頭上的,可是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如今的表現是不是委曲求全,韜光養晦?若真如此,那麼這個年紀輕輕的多爾袞,可是比代善、莽古爾泰都難對付的一塊絆腳石。
皇太極想著這些陳年舊事,沉思不已。範文程在旁道:「文程聞得阿敏有作亂之心,便緊急籌謀對策。羅順所部前日與我大軍一戰,兵力損耗幾近殆盡,倘若此時再戰,定可一鼓而破。現下天尚未亮,我若趁夜而走,金國奇不明究裡,必不敢追,待到明日天亮,明軍行軍遠遠不如我,也就追趕不上了。我大兵一旦越城而出,到了蒙古境內,便有歸順諸部為我供給糧秣、補充兵員,那時正如魚歸大海,鳥入長空,再無可懼。」皇太極連連點頭,恰好此時各部已經預備妥當,當下一聲號令,三軍摸黑奔北方行軍。
金國奇手下探得了後金兵動向,一則天黑,二則先前得過桓震明令,說是兩造正在談和,也不敢輕易追擊,只由得五萬多人奪路而去。
話分兩頭,卻說阿敏望得皇太極遠去,當即下令停戰。後金兵不明所以,只知道主帥叫停手,一個個住了刀兵,望著阿敏。林丹見狀,也喝令部下暫且鳴金收兵。阿敏策馬上前,大聲叫道:「我要見桓老大人!」林丹與身後一人互望一眼,那人策馬自坡上急奔而下,到得後金陣前,控韁而立,笑道:「桓大人並不曾來。」阿敏搖頭道:「我不信。我分明見你陣中打了桓字旗號,何以他卻不在?」忽然凝神望著黃傑,端詳許久,驀然驚呼道:「你……你是那姓黃的漢人!」那人笑道:「正是在下,二貝勒久違了。」
這人正是黃傑。那日桓震向周延儒獻暗渡陳倉之計,卻密地裡遣黃傑搶在周延儒的使者頭裡趕到林丹大營,先與林丹立下密約。林丹審時度勢,但覺多傍桓震一株大樹並無壞處,於黃傑提出的數條一一答應下來。此次皇太極偷襲,黃傑照著桓震的吩咐,先行教會了林丹部下蒙古兵幾句簡單漢話,叫他們在兩軍對陣之際呼喊出來;又打出桓震旗號以為疑兵,果然騙得皇太極軍心浮動。可是阿敏竟然會臨陣倒戈背叛了皇太極,這卻是桓震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好事。